《書法》2018—7 卷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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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王羲之的時代距今雖不到二千年，但如今他的真跡幾無存世。傳其精神者，以唐摹、宋刻為真。摹、刻因參與者水平高下，傳王羲之精神也有差異。如唐代歐、虞、褚、馮諸家摹《蘭亭序》，宋代王著等刻《淳化閣帖》與蔡京等刻《大觀帖》，其間差別顯而易見。

書法藝術是書寫者綜合素質的直觀反映，可見作者之「心」。「言為心聲，書為心畫」，古來皆無疑義。那書法到底是如何「見」作者之心呢？一件書法作品，是以點畫、結字、章法等形式呈獻在人們面前的。結字、章法以「平面」特徵相區別，點畫除平面特徵外，又有「縱深」的差異。因而，一件書法作品便有了「縱」「橫」的坐標，也便有了「唯一性」，這是書法如手紋一樣具區別特徵的內在原因，也是「書為心畫」的道理所在。

如此，再去審視唐、宋時的王羲之摹刻帖，便是結字、章法以及點畫的平面特徵多具，而點畫的「縱深」特徵多難反映。即使如「墨跡」的摹本，也不再是王羲之那個「墨跡」了，失去了「縱」向的信息。結字、章法就如一個人的身段與行為，可見其氣質風度，也可由此推知其內心所思所想。如一個人臨危不懼，可見其「勇敢」之心；一個人神色慌張，可知其心有恐懼。但有些時候，人之行為已不能全見其人之心，要靠言語作註解，有時言語也不能盡其心，要靠意會。而言語不能表達的東西，卻常能在「點畫」中所見。這是因為點畫除大小、寬窄、粗細、緩急等平面特徵外，還有「縱深」的信息。但縱深的信息只有有「點畫」體驗的人所能見，這便是書法藝術高境界的難解與神秘處。而古人書法的「心」法卻全在這難解與神秘處。不然，有唐摹、宋刻在，人人習之都能成為王羲之了；而事實上，千百年來，真能到王羲之之境的幾無一人。即米芾、趙孟頫那樣的善學、苦學者，也是與王相去甚遠。這原因，人們常歸於時代之別，晉韻、唐法、宋意、元明態，各有所向，雖有一定道理，但另一方面，也是書法「心」法不易傳的現實反映。唐、宋、元時，尚能見王羲之真跡，米芾、趙孟頫都是善學者，尚且如此；幾無王羲之真跡的今天，僅靠摹、刻本如何去學到真王精神，便成了一個大課題。

為什麼要去學「真王精神」呢？那首先得明白「真王精神」是什麼。晉韻是通論，「東床坦腹」是傳說，只有那些「附體」書法中的參化自然變化、世間冷暖後的「龍跳虎卧」才見真王羲之。處在那樣一個人人自危的時代，人為思想解脫，常寄託於藥石與酒，這普服藥石與飲酒，便可曲見時代本相與世道人心。王羲之的名篇《蘭亭序》，便是由眼前「崇山峻岭、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流觴曲水之欣」，急轉到「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豈不痛哉」，以致「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觴為妄作」。生出無限的人生感慨、感傷來。這種由現實之樂，思考到人生之悲，是一種「人生」自覺。只有人生自覺，便才會超越時代之限，真達後世人心。這種經過一生而參悟到的人生經驗就是一種精神，而有意將這種經驗傳諸後人，如《蘭亭序》中歸於：「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便是一種超越時空的「寄託」，人們今天讀之，亦無不心為之動。這心動便也是一種精神傳承。

言語、文字能傳達的，如《蘭亭序》，已見王羲之之心。而有許多言語不能傳達的，後世可以從王羲之書跡中所見，其所見遠遠超出言語、文字之能表達。這是書法藝術與語言文字的差別，能直見作者之心。

但今日已幾無王羲之真跡了，要見王之真心只能靠還具王書格局的摹、刻本，以及歷代見過王真跡又善學者的評王之論與其學王之跡。相互印證，或可見真。只有見真，方可謂傳真。書法文化的傳承就是在書法藝術傳真的基礎上，將歷史上曾已具的「精神」加以繼承，以便不再走彎路，或少走彎路。這便是文化、藝術於人類進步的真推動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