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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社文學 小說連載

灰灰的日子

作者/鹿明文

09

有根老漢人還在自家院子里就瞅見羅鍋老漢的光棍窯那頭黑暗暗地沒有燈光,心裡很是擔心死老漢是不是忘記給他留門了。有根老漢硬硬地爬上了那道熟悉地存放了自家太多太多腳印的斜坡,挨過去推羅鍋老漢家的窯門時,窯里的電燈突然亮了。緊跟著,羅鍋老漢從被窩裡發話了:看球你媳婦子在走不起哇?大半夜才上來。

有根老漢憨憨地笑著說:還沒睡著哩?

快過來先給咱抓撓抓撓脊背哇。一黑夜活活癢煞人,干著急不知道把「撓手手」擱到哪兒了。說罷,羅鍋老漢費事地在被窩把圓滾滾的駝背翻轉到了有根老漢這頭。

有根老漢就地下甩了一把清鼻涕,從自家褲腿上抹了抹粘糊糊的手指,便挨上去把冰涼涼的手伸進了熱暖暖的被窩……

哎呀呀……好冰涼的手呀!你狗日的也醒不得先從枕頭底下溫溫再往人身上擱。哎呀呀,冰煞人了。羅鍋老漢大驚小怪地叫喚著,驚嚇得卧在他腳下的老黃貓竄到炕沿上「咪咪』』地叫不停。

把「羅鍋蛋「擺弄舒服了,有根老漢也上炕脫得赤條條地鑽進了主家提前溫開的熱被窩裡。身子骨一挨到熱炕炕上,有根老漢就美滋滋地念叨:好暖人的熱炕炕呀!快拉熄燈哇,看白浪費電錢。

羅鍋老漢像一個大蛤蟆似的雙膝跪炕半爬起來,搭後手去往上拽了拽滑到屁股上的被子,蓋住他脊背上的肉疙瘩,然後從枕頭跟前摸起旱煙鍋子一邊裝煙一邊耍笑道:你這陣兒不缺錢了,還在乎我這一黑夜的電燈費?

你也「瞄」上我的錢票票了?有根老漢說著話也學著羅鍋老漢的樣子爬了起來說,錢那狗日的可不是啥好東西,敢情害人哩!

羅鍋老漢裝滿一鍋子煙劃火點著,邊「吧噠」著煙鍋子邊說:這是一句真理話,我愛聽。咱們都親眼看見了,看看來旺的下場,狗日的精精明明一個人,還不是毀在一個「錢」上了。

有根老漢偏過頭瞅了瞅羅鍋老漢,灰灰地說:也怪俺虎子哩,他不應該去公家人跟前張揚……

羅鍋老漢吸殘一鍋子煙,順著炕沿邊兒「梆梆梆」地把煙灰磕到地下,放下煙袋鍋軟軟地說:「自然你把話說到這裡,我也就不怕傷你的心了。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家那貨色也不是啥好東西,比來旺善不到哪兒去。」

有根老漢張嘴想辯解,被羅鍋老漢制止了:「你不要著急,先聽我說完。按理說,來旺吃多大的虧都是他狗日的自尋的,怨不得別人。可咋說你那渾小子也不該把他告進號子里去。鄉里鄉親的全擱過,你想他這一進去,毀了他自家是小事,可丟下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咋活哩?往後依靠誰哩?又不是欠下人命了,為了幾個臭錢犯得著一棍子把人打死嘛!再說哩,早跟我說,我也不愁叫狗日的一分不少地吐出來。何苦把事情弄成那樣子哩。」羅鍋老漢說到激動處,不由地又伸手去摸煙鍋子。

有根老漢點著頭想附和兩句表明自家的態度,他收腸刮肚地思想了半晌也沒尋下一個說頭,只好加重了點頭的份量。

有根老漢這一輩子雖然活得縮手縮腳的不夠排場,他心裡卻最注重做人的名望了。「寧願人虧我,我不會虧人」便是他做人的原則。臨老了,自家生養大的兒孫往當爹的臉上抹了一層黑,壞了他一世的好名聲,有根老漢干著急沒本事解救。兒大不由爹呀!再說回來,這年頭的世道亂鬨哄的,不管好歹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回到他跟前,能響亮亮地叫他一聲爹,也算沒有白來這陽世上當一回爹。實際上,在大虎沒有回來以前,有根老漢連父子相見的指望都不敢存了。

羅鍋老漢看出來老夥計改變了態度,便不再往下說了。他改口說道:「不管誰對也好,誰錯也罷,那件事已經是板上釘釘沒更改了,咱還是說說倒墳的事情哇。新舊墳都破了土,可不敢再耽擱了。」

「虎子回來了,啥事我也不管狗日的了。」有根老漢說話的時候,眼前頭閃現出了大虎兇巴巴的磣相,他實在不敢在羅鍋老漢面前自作主張了。

羅鍋老漢無奈地盯住有根老漢看了半天,說:「睡哇,不早了。」緊接著「叭」的一聲,光棍窯里的燈光熄滅了。

眨眼的工夫,兩個老漢家便浸泡在了無邊無沿的黑暗裡,他們翻過來扭過去把被子磨擦得「嘩嘩」作響,人卻咋地也睡不踏實。這些天來猛猛地發生在老漢們身邊的怪道事像趕不走的蒼蠅似的老在他們耳朵邊上「嗡嗡」作響,攪得人心煩意亂地不得安寧。

不知道過了多大工夫,老漢家們眯眯糊糊地剛有了一些睡意,一村的公雞們便開開心心地鳴叫著天亮了,不管他們願不願意,新一天又擺到了老漢家們跟前。

有根老漢帶著一身倦意從光棍窯里出來,頂著早晨里硌人的寒氣回到家裡,卻進不了門。他離遠遠瞅望著關閉得嚴嚴實實的家門,死活不敢再靠近半步了。想想自家黑夜裡出下的洋相,有根老漢臉紅了。一直在院子等待到太陽升起來一杆子高了,老房子的門還關閉得死死地沒有開的跡像。有根老漢怕外人看見笑話,只得躲進牛圈裡解心焦。

住在村東頭的二木匠兩隻手交叉著攏在棉襖袖子里,縮頭縮腦地躲避著寒冷,帶著同樣嫌冷的小徒弟進了有根老漢家的院子,看見一家子還靜啞啞地睡著,正打算返走時,有根老漢從牛圈裡鑽出來擋住了退路。

「老二,吃過了?」

二木匠從襖袖子里抽出手來抹了一把結在胡茬上的白霜,說:「沒哩。我搭早過來問問你看今日兒動不動工?你家要是不動,我就先收拾上工具給老五家做上兩天。」

「大冬天的,老五做啥哩?」有根老漢不想叫二木匠走。他家的營生剛支攤開,可還費工哩。

二木匠瞅了瞅院西頭的木工攤子說:「老五家的營生不多。你這裡動的話,我就不倒騰了。他那裡不是很著急,主要是看你今日兒動不?」

有根老漢沒話回二木匠了。難了一陣,他只得舍下老臉對著緊閉的家門吆喝:「虎子,你木匠二伯過來了,你快起來看咋安排哩?」

連帶小徒弟在內三個人支巴巴等了老半天,門終於開了。先閃出來的是大虎對象,她披散著一頭蓬鬆松的長頭髮,手裡握著一大團白白的衛生紙,急急地朝人們這邊走過來,像沒有看見似的從有根老漢跟前插過去,直直地進了茅房。有根老漢緊躲慢躲還是聞了一鼻子比黑夜裡還嗆人的怪味道,嗆得他齜牙咧嘴地直往後退縮,防不住一個趔趄差些踩翻身後飲牛用的大鐵盆。這一下,可把二木匠師徒逗壞了。一時間,師徒二人捧腹的笑聲傳遍了半個村子,把早晨里靜靜的氣氛一下子攪活泛了。

二木匠師徒放肆的笑聲首先驚動了睡在被窩裡的大虎,他胡亂地披掛著衣裳衝出來制止:「哎哎,你們吃錯藥了?大清早跑到我家來發神經傻笑什麼?」

一時間, 二木匠師徒被大虎唬喝得一愣一愣地沒反應了。

跟外人說話,大虎一律用普通話,多年在外闖蕩養成的習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覺得用城市口音說出來的話就是比粗笨的山野土話有力、有理、有氣派。可是這一回偏偏碰了一個倔強的二木匠,死活不吃他那一套。

二木匠是啥樣一個人,成天價拎著板斧走南闖北的吃千家飯、睡百家炕,啥樣的人沒有遇見過,別說在自家村裡,到了別人家地盤上他也不怕事。

「看你小子像啥東西哩!撐上你那狗的氣給誰看哩?嘴長在我身上我愛笑愛哭與你有啥相干?」說著話,二木匠當下黑了臉擺開架勢要跟大虎干架,小徒弟更是一撲一撲地往大虎跟前撲。

面對二木匠師徒的霸氣,大虎顯得很冷靜,他回頭問有根老漢:「爹,您叫他們來的?」

有根老漢犧惶地眨著小眼睛瞅瞅二木匠,看看大虎,結結巴巴地說:「好你們……好你們哩!都、都落落火哇……」

大虎皺著眉頭大聲吼叫:「我問您,是不是您叫他們來的?」

有根老漢被大虎的聲調嚇得一哆嗦,趕緊聲音低低地承認:「是我請他們來……來做裝骨頭……」

「好了,您回家吧!這裡沒您的事啦。」大虎打斷他爹的話頭,把臉轉向二木匠平靜地說:「我現在正式通知你,我家不用你做了,請你現在就收拾工具走人。有我在,就不允許你們這幫人來這個家裡胡攪蠻纏!」

這時候,有根老漢家院子周圍陸陸續續圍了一圈看紅火的。聽了大虎的話音,人們都覺得他話里的意思不光是針對二木匠一個人的,好像也有自家一份似的。於是,醒捂過來的村人們把支持的眼神毫無保留地投放給了二木匠,好像二木匠是代表大家跟大虎干架的。

有了村人們的支待,二木匠越發的囂張了。他用手指著大虎的鼻樑骨抬高嗓門叫嚷:「你說球得還臭哩!好像一村人靠你家養活哩!今日兒你就是磕下頭來老子也不侍候了!離了馬尿還不漲河哩!收拾工具,咱走!」說罷,二木匠氣呼呼地拽上徒弟就往院西頭走去。

有根老漢見狀,趕緊跑過去拉住二木匠的胳膊眼淚汪汪地給人說好話:「他二伯,咱先回家消消氣……他二伯……」

看著有根老漢的犧惶樣,二木匠落下火氣說:「老哥,你都看見了,全然是你兒子不讓理,不是我二木匠無情啊!前兩天做了的,我就不算工錢了,就當給你幫了兩天忙,從今日兒起,你就是說下天來,我也不做了。」

圍觀的村人們也挨過去七嘴八舌地替二木匠報屈:「老二說得在理,誰不是好心好意地來幫忙哩!這樣對待人,擱給誰也接受不了。」

「就是,這孩子到大世界裡轉了一圈咋變成這個樣子了,一點點仁義道德也不講……」

有根老漢家院子里吵吵嚷嚷地正熱鬧的時候,冷不防從光棍窯那高高的院畔邊上落下來羅鍋老漢的破嗓子。

太陽升在東山山上,

人心包在肉蛋蛋里。

奉勸大家靜一靜喲,

聽俺唱一曲解解焦。

(未完待續,敬請關注)

鹿明文

鹿明文,榆社縣北王村人,榆社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以小說為主,多發表於《鄉土文學》《文峰》等省市縣刊物。代表作有《幸福的影子》《梨花颱風景》《光棍書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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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水銀月亮

文字校對:鹿明文

攝影圖片: 冰山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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