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焱看美國/那一船大豆揭開了經濟戰國時代
《財經》特派記者 金焱 | 文 發自華盛頓 蘇琦 | 編輯
今年美國獨立日,華盛頓濕熱難耐。這差不多就是華盛頓夏天的基調,熱而粘稠。每每和美國人談及這裡夏天的難熬,他們都會說,沒辦法,這個城市建在沼澤地上,當年美國總統華盛頓選中這個地方,是為離自己更近點。
出於好奇,我還查了一下,結果真正建在沼澤之上的美國城市是芝加哥和新奧爾良,華盛頓都靠不上邊。按最初城市的邊界來看,華盛頓只有約2%的總面積符合沼澤的定義。
華盛頓酷暑的黑鍋,沼澤不背。下面沒有沼澤,但上面的大氣流動幾乎是淤滯的,這時華盛頓迎來了空氣質量最糟的日子、獨立日。我發現慶祝這一盛大節日的不二選擇,除節日遊行外,基本上就是參加燒烤派對和燃放煙花,真是很不環保。但華盛頓不是北京,它有足夠的空氣資本在這一天狠造。
這二項不環保的慶祝方式我每年都漫不經心地參與一下。以看焰火為例,每年我都是在朋友家的陽台上、街區公園裡、樓頂上遠觀,今年就直接在路邊的草地上觀賞。也許是距離遠,我認為美國國慶焰火遠沒有中國大年除夕敲鐘時、民間煙花競放來得精彩。以前家裡住在高層的頂樓,正好是煙花升空的高度,過年時落地窗前十幾發、幾十發禮花同時綻放,那種震撼估計只能中國人獨享。
煙花爆竹可能是中美貿易戰的陰影下,中國最大的勝利品。過去美國國旗也多是中國造——2014年美國進口自己國旗花了400萬美元,有390萬美元流入中國。然後美國的愛國人士怒了,口誅筆伐了半天,美國終於成了自己國旗的凈出口國。
但煙花製造不一樣,它不但是高度勞動密集型產業,且附帶著生命危險,所以在實際操作中,美國幾乎沒有煙花製造業。美國消費者購買的煙花從1998年的2.84億美元增加到去年的8.85億美元。2016年美國進口了價值3億美元的煙花,其中差不多2.96億美元的煙花來自中國。
2017年美國煙花爆竹的進口與出口比率超過40比1。這麼大的貿易赤字,卻沒引來特朗普的側目。第一輪關稅7月6日正式生效時,美國海關官員開始對818種價值340億美元的中國進口產品加征25%的關稅,來自中國的煙花得以倖免。
無論是國旗還是煙花,其生產製造和流通放在經濟學的視角下,就是全球貿易,放在反全球化的視角下,就是佔便宜,就是美國要衰落。前不久外經貿大學WTO研究院院長屠新泉和我在微信上聊天,他說,比較有意思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特朗普如此反全球化?為什麼一個富二代會反全球化?
(一些願意上綱上線的美國人指出,美國國旗不只是一種商品,它也不是一般的旗,它是星條旗,它的產地也必須充滿了正義和平等。圖:金焱)
不管怎樣,世界兩大經濟體喊話數月後,真的開打時,雙方的戰略戰術卻驚人的相似,都是借力打力,只不過此「力」非彼」力「而己。置身於這場經濟史上規模最大貿易戰的當下,也許是短期內影響有限,也許是信息已被充分消化,一切反倒波瀾不驚。倒是那條狂飆的小船和船上與時間抗爭的大豆,讓人浮想聯翩。
貿易戰可以用美元、人民幣和歐元來測量,但無法測量的是國家間對待經濟競爭的態度,也許從此以後,我們就走進了貿易的戰國時代。
高大上?流氓團伙?
在美國獨立日的燒烤派對上,我認識了做建築設計的Jeff。起初,Jeff不知道我是中國來的,他開玩笑說,現在流行一有事就把髒水往中國身上潑。於是大家聊天的話題自然轉到了特朗普,貿易戰,以及特朗普最近要退出世界貿易組織(WTO)的威脅。
Jeff聽說特朗普要退出WTO,幾乎是震驚的。他說,特朗普此前的一系列舉動已很荒謬了,如果美國退出WTO,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其實我最初聽說特朗普要退出WTO,也不是太相信——雖然特朗普已從很多群里退出,今後還要陸續退出一些群,但WTO這個群分量不一樣。
不久前,美國從聯合國人權理事會退群時,說是為以色列鳴不平,但以色列卻沒跟著退。有美國媒體報道說,美國由此成為全球惟一一個拒絕參與該機構會議、審議以及其它相關聯繫的國家。美國基本成了孤家寡人;更嚴重的是美國離開世貿組織。地球上幾乎每個國家都是WTO成員國或觀察員——截至2016年7月29日,世界貿易組織共有164個成員,只有土庫曼,格陵蘭,厄利垂亞,朝鮮和法屬圭亞是例外。美國由此將陷入空前的孤立。
(中國的開放程度沒有達到美國的預想,是談、是打,在美國內部也沒有統一的聲音。圖:金焱)
美國外交關係協會國際貿易專家Edward Alden和我這樣解讀特朗普和WTO的恩怨情仇,他說,世貿組織顯然是深陷麻煩。特朗普政府不希望受WTO規則的約束,特朗普希望在他認為合適的時機隨心所欲地提高關稅,而不是被WTO規則束手束腳。這對全球貿易體系、及支持現行規則體系的國家來說都是巨大的挑戰。若世界貿易組織最大的成員國美國不再希望遵守規則,那麼世貿組織幾乎不可能繼續有效運作。
實際上特朗普不是非要無群一身輕,他的靶子是中國。特朗普在推特上表示:WTO偏袒中國,對美國不公。我北京的同事和我笑稱,在特朗普眼裡,WTO就是一個以中國為首的、佔美國便宜的流氓團伙。
2個月前的5月8日,世貿組織總理事會在日內瓦召開年內第二次會議,中方提出三項議題:上訴機構成員遴選、美國在「232條款」下對鋼鋁產品的措施、美國《1974年貿易法》「301條款」。
在辯論第三個議題、美國《1974年貿易法》「301條款」時,美國大使謝伊把特朗普要表達卻表達不出來的意思完整地傾訴出來。
在駁斥中國「國家資本主義所帶來的破壞」時,謝伊說,事情的真相是,中國才是單邊主義者,其行為一直在破壞開放和公平的全球貿易體系。今天的議程其實應該討論以下議題:數不清的市場准入壁壘;強制技術轉讓;規模空前的知識產權盜竊;自主創新政策和「中國製造2025」計劃;歧視性技術標準;大規模政府補貼導致重要產業部門長期產能過剩;以及高度限制性的外資政策。如果WTO還想保持其存在的合理性,就必須立即面對中國。
謝伊這樣表達美國對WTO的不滿,對世貿組織構成威脅的是,中國認為世貿組織的存在阻止了任何成員採取行動來解決中方的不公平、貿易扭曲的政策和做法,除非受到WTO爭端解決的制約。如果世貿組織被當作那些採取了可能破壞國際貿易體制公平和平衡措施的成員的保護傘,那麼,世貿組織和國際貿易體制也將失去民眾的信任和支持。
Edward Alden說,建立世貿上訴機構來解決貿易爭端,承諾的是此前只在治理良好的國家才能獲得的商業可預測性。這確實是個雄心勃勃的願景。WTO的問題是,這一制度缺乏適應不斷變化的政治和經濟環境的靈活性,特別是對中國和印度等發展中國家的崛起顯得有些無措。
師夷長技以制夷
從歷史上看,美國貿易政策的三個主要目的是收入,限制和互惠,所謂的三R,Revenue, Restrictions, Reciprocity。美國首先通過收取關稅來增加聯邦收入,關稅在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時間內都是聯邦政府的主要財源;然後美國用關稅限制進口,以有效地保護其國內產業和市場;最後轉向了互惠,作為現代貿易體系的基礎。
193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1934互惠關稅法案》,該法案授權行政部門與其他國家談判,以取得雙邊關稅減讓協議的權力。1934至1945年間,美國的行政部門與其他國家談判了30多個雙邊貿易自由化協定,使「低關稅導致國家更加繁榮」成為主流觀點。1948至1994年間,美國進行了七次關稅調降,使多邊主義得到越來越深的貫徹。在這個過程中,所有關稅和貿易總協定成員就相互認可的貿易自由化政策和互惠關稅稅率進行談判。
屠新泉說,最惠國待遇是美國最早或者比較早提倡的,現在特朗普都要推翻,到底是什麼發生了變化?
是世界發生了變化。關稅政策始終是經濟利益的衝突結果,而我接觸的一些美國政策制訂者告訴我,中國在全球不斷拓展競技場,咄咄逼人、勢在必得,終於引發了美國的警覺。所謂的「美國優先」指的是美國對競爭對手不能手軟。於是美國開始尋找超越全球自由貿易體系、超越既有的非歧視或互惠原則的新路徑,哪怕這個體系和原則是美國一手創辦的。
美國領導人聯盟(USGLC)總裁兼首席執行官Liz Schrayer在發給我的郵件中說,「最近我行走於美國腑地,那裡的公民,商界和資深領導人都對美國從世界上撤退感到焦慮。一個製造商告訴我,我們的競爭對手勢在必得,美國卻打起了』小球』」。
(選民們選一直幻想特朗普在某種程度上受總統這個職位的約束,那些塑造他世界觀的無知和偏見會屁股決定腦袋。但特朗普還是偏見決定一切。圖:金焱)
其實美國的策略不是打小球那麼簡單。翰宇國際律師事務所(Squire Patton Boggs LLP)國際貿易聯席主席Frank Samolis的觀點一針見血,他對我說,特朗普各種「301調查」、「232措施」名目繁多,讓人眼花繚亂,實際上他是用一個案例為槓桿,撬動另一個帶來他想要的結果。
這種借力打力最好的樣板是歐美汽車關稅。半個月前,歐盟對美國價值28億美元的進口商品徵收25%的報復性關稅,特朗普曾表示,或將會對歐盟組裝的進口汽車徵收20%的關稅。歐盟委員會次日就針尖對麥芒,說只要特朗普對歐盟汽車實行新關稅,歐盟將「別無選擇,只能反擊」。
幾天前,美國駐德國大使對德國汽車製造商說,美國將取消對進口歐洲汽車的關稅威脅,以換取歐盟取消對美國汽車的關稅。
不管特朗普願意做多少退讓,他要的是結果。他才不管什麼言行一致,越到最後階段他越傾向於鋌而走險、虛張聲勢,至少在取得勝利前,能改善現狀。他在自己的書里說,「我是第一個承認我有競爭性的人,我願在法律範圍內做任何事以贏得勝利。有時候,達成協議的一部分就是詆毀你的競爭對手。」
所以不論是對中國,還是對加拿大、墨西哥、歐盟異或其他美國的貿易夥伴,特朗普的目標是達成協議,然後告訴美國人,他帶領他們打贏了。
(貿易戰的出口現在還不明朗,但貿易戰終將難以持續。圖:金焱)
中國也在借力打力,中國借的是所有美國已經鋪就的路。7月6日,中國在世貿組織就美國對華301調查項下正式實施的徵稅措施追加起訴。動用世貿組織爭端解決機制,利用多邊貿易體制來束縛和制約對手,這本來是過去美國的打法。
美國的另一個打法是建立戰略同盟。但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照搬。媒體報道說,在中國與歐盟7月中旬舉行中歐峰會之前,歐洲官員表示,中國正在向歐盟施壓,希望歐盟與中國屆時發表一份反對美國總統川普貿易政策的聯合聲明,但中國的這個努力遭到歐盟的拒絕。一個歐洲外交官對路透社表示,歐盟同意美國對中國提出的幾乎所有抱怨,只是不贊同美國對這個問題的處理手法。
不管是合縱還是連橫,特朗普開啟了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各國為自身的貿易利益硬碰硬,在這樣的戰國時代,只有贏家和輸家。
專欄:金焱看美國
金焱,財經雜誌特派美國記者。
行走並觀察美國,傾聽不同的聲音與多元的表達,
解讀新聞硬事實背後的觀念之爭與利益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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