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齊物論》美學思想探微
中國古代道家思想並非一種主客二分對立的思維模式,而是主張放棄個人思想和知識,順其自然,隨物而游,這是主客二分之前的物我之本性,也是二者共同的自由。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莊子《齊物論》)
這裡有三個關鍵詞:「吾喪我」、「似喪其耦」、「天籟」。喪我,即去除成心、成見,揚棄我執,破除主體,打破自我中心主義,也就是大家熟悉的莊子講的心齋坐忘、澡雪精神,老子講的滌除玄覽、絕聖棄智之意。老莊此意和胡塞爾現象學對主體的懸置有些相似,學術界對此已經做過探討。不同之處是,胡塞爾對自我懸置的同時也懸置了對象,最終是要回到純粹意識;莊子是清除了自我,但不懸置物,而是通過物我合一,最終同於大道。物我合一便是文中所謂的「似喪其耦」,耦作偶,有物我對立、靈肉對立之意,文中顏成子游看到南郭子綦「似喪其耦」,便是指南郭子綦忘我與物、靈與肉之相對,意指精神活動超越於匹對的關係而達到獨立自由的境界,也就回到物我對立之前的事物之本來面目了。這也正是西方現象學特別是海德格爾所追求的目標,即回到主客二分之前的更本源的存在,在這裡,人和物在本源上是親近的,是一種審美和詩意的狀態。
與此相關,莊子對語言也進行過思考,提出了寓言、重言、卮言三種不同的語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天下》)只有卮言是突破時空界限、主客二分和個體對象化的語言。劉成紀在《道禪語言觀及中國詩性精神之誕生》中指出:寓言和重言分別從空間和時間上去拓展對象,但由於已經成為人化的或被人的知覺建構的對象,所以它依然不能言說對象本身。在這種背景下,一種更具超越性的語言的出現就顯得必然。莊子把這種語言稱為「卮言」。
在莊子這裡,我們能聽到現實中這樣那樣的聲音,但是唯獨聽不到聲音本身,傳統的思維方式是要通過現象認識本質,這個本質往往是我們通過抽象思維所形成的概念,但這個概念反過來會影響並決定著我們對待事物的方式,構成我們與事物之間的一道屏障,蒙蔽了事物的自在存在。《齊物論》的天籟,並非理性思辨,而是聲音自身的顯現,因為它是純粹聲音本身,是「和以天倪」,所以也是最美的聲音,以至於現在我們將日常語言中最美的聲音便稱為天籟之音。
莊子在《齊物論》中接著提出「成心」和「莫若以明」,說明各種對象化思維導致的爭執和偏見。「成心」即自己的偏執之心,心存是非便會引發無數主觀是是非非的爭執,所以莊子說人總是心存各種是非之心,而不如「莫若以明」,莊子在後面的文本中連續提到「莫若以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在各種是非爭辯中,真正的道和言都被遮蔽了,二者變成了是非爭鬥的片面認識和虛矯之言,而不如跳出是非之辯,用空明的心境去觀照事物本然的樣子。莊子說:「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聖人可以放棄成見,而觀照事物的本然。用西方現象學的說法,就是放棄個人意見和成見,而要獲得洞見,也就是去觀照事情本身。這一點在審美中表現得更為突出,因為審美就是直接觀照美的現象本身。莊子以鏡子比喻人的心靈:「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意指對外物的觀照如同鏡子,如其本來面目顯示事物的本性,這樣才能窺見作為整體而存在的天地之大美。
在人與物的關係上,莊子通過破除成心來否定那種對象化、概念化的認識方式,提出了自己的獨特的認識方式:「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齊物論》)強調的是萬事萬物並不需要一個一個地去認識,那肯定是認識不完的,而是以「順」為基本原則,和以天倪,忘年忘義。就是在不干預、不控制客體的前提下,因循其自然整體的運動,能夠做到這一點就已經是與萬物不分彼此了,便是更高層次的認識了,便可以「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即遨遊於無窮的境遇,並能夠寄寓於無窮的境遇了,游乎天下之一氣,也就是莊子的逍遙遊,佛家講的得大自在。
反過來,這種自由又將人與存在者整體聯繫了起來。「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所以聖人不走一般的認知之路,而觀照事物的本然,這也是因任自然的道理。表現在美學思想上,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知北游》)。莊子這裡的大美,是沒有主客二分的,天人一體的美,人順應天地的本性才能領會到這種始源的天地之大美。如果人只是用自己的主觀意志去追問美,則是割裂了這種天地之大美了。因此,莊子要求獲得一種對於物詩意的態度,「物物而不物於物」(《山木》)、「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大宗師》)是人在世界中和萬物一起遊戲,人和物的共同生成,宇宙和人生混為一體。在此,美感不會固定在某個對象,而是永遠「御風而行」。
在中國藝術創作中,一朵小花、一條小魚,都要以小見大,展現生命本身的圓融具足和宇宙的勃勃生機。注重天地之不可分別、渾然天成、生機無限之大美,這正是中國美學之根本特性所在。《齊物論》末尾是大家熟悉的莊周夢蝶的故事,這個寓言深刻揭示出了人與物同一,人物化,物人化,最後達到一種物我同構、與道合一的最高境界,這也徹底泯滅了主體客體和思想認識的分別和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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