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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書法審美特徵綜論

【書理畫論】

黃庭堅書法審美特徵綜論

□陳新志

在宋四家書法當中,黃庭堅(號山谷道人)的個性是最強的。《宋史·黃庭堅傳》中載:「善行、草書,楷法亦自成一家。」山穀草書,取法懷素。楷法得力於《瘞鶴銘》,平生以「飢鷹渴驥」自命。著有《山谷集》,書論有《論古人書》《論近世書》《論書》《論蟲書》及《山谷題跋》等。存世書法名作有《題蘇軾黃州寒食詩跋》《李白憶舊遊詩殘卷》《松風閣詩卷》《經伏波神祠詩》等。

黃庭堅在中國書法史上有著崇高的地位。按其師承關係,他是蘇東坡的學生。四十歲前後,山谷曾得到東坡的提攜和指授。但他因天賦甚高,加之一生勤奮,堅持不懈地鑽研書法藝術,故在當時即有「出藍」之譽,被推為第一書法大家。「蘇門四學士」之一晁補之的弟弟晁說之《題魯直嘗新柑帖》云:「元祐末有蘇黃之稱,漸不平之。」意謂元祐末年黃庭堅書法與東坡齊名,但後來黃庭堅書藝漸漸超過乃師,成為宋代第一書法大家。

北宋名家李之儀形容山谷「自是屹屹宇宙間,幾與三蘇分道揚鑣矣」。宋徽宗評價山谷書法「如抱道足學之士,坐高車駟馬之上,橫斜高下,無不如意」。這樣的推重,已到極致。

對於他的書法,在不同的朝代毀譽不一,但究其主流,肯定、讚賞者居多,諸如蘇軾、劉熙載、周星蓮、康有為等人,都在其著述中推崇備至。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宋人之書吾尤愛山谷,雖昂藏郁拔,而神閑意濃,入門自媚。」後世學黃書而有成者亦甚多,如明代的沈周、文徵明,清代、近代的康有為、吳昌碩、齊白石等名家大師,皆曾取法黃庭堅書風。

黃庭堅書法正因為不僅偏離俗人「喜秀」的眼光,偏離文士「尚雅」(精神實質等同於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媚俗」)的愛好,而且偏離了鑒賞家的規矩,故能深切理解他書法的人並不多。但站在當代美學的立場來看,我們受到的震撼卻很大,他的書法所呈現的跌宕激越、強烈奔放的風格與現代書法是相通的。

山谷早在元豐三年時就提出「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藝術觀,並一生堅持,貫徹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所以他的草書和行楷書,均全面突破前人規範,在筆法、結字、章法布局上皆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

山谷的書法,在宋四家中即以韻勝,無論是縱橫開合的《題蘇軾黃州寒食詩題跋》,還是筆法精奧、肆恣遒逸的《松風閣》,都韻味純正。山谷又是個藝術個性極為強烈的人,反對一味效仿,雖出入晉唐,卻能自出機杼。「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是他一貫的藝術主張。作為宋代四大家的黃庭堅,比起遒厚的蘇軾,雄傑的米芾,秀潤的蔡襄,更具有強烈的個性與創造。我們從以下幾個方面對其美學特徵作具體的分析:

擒縱

清代周星蓮《臨池管見》直接對「擒縱」進行解釋:「擒縱二字,是書家要訣。有擒縱,方有節制,有生殺,用筆乃醒。醒則骨節通靈,自無僵卧紙上之病。」當代著名書法家徐本一先生論「擒縱」之意曰:「……在用筆的過程中,不是平過,而是收縮與放縱的變化,使點畫在運動的生成中有節律感。」可見「擒縱」之說,主要指「用筆之意」。周星蓮說:「將能使此筆正用、側用、順用、重用、輕用、虛用、實用,擒得定,縱得出,遒得緊,拓得開,渾身都是解數,全仗筆尖毫末鋒芒指使,乃為合拍。」

黃庭堅書法中「擒縱」的特徵,在用筆技法上包含了提按、頓挫等,視覺上較為明顯的特徵主要體現於筆畫線條的藏鋒與出鋒,以及字形結構上的收縮與放縱。

藏鋒與出鋒,亦可說是對筆鋒的擒與縱。雖然這個技法,任何書家的作品中都有體現,但山谷筆意尤為強化突出。在其大草作品如《李白憶舊遊詩卷》《諸上座帖》中,起筆多為藏鋒,倒也司空見慣,但在常規筆畫末端,兩極處理反差較大。出鋒者,一任拋撒,鋒芒畢露,平拋之筆,一去千里,勢不可擋;上挑之筆,一如箭鋒,直插雲霄。一些明顯可以折鋒縈帶引出下字者,筆內回鋒,收而不出,蓄而不發。下一字的下一筆,再藏鋒逆筆而起,字字內斂,字氣不泄,內力飽滿。另外,對筆畫線條的「擒縱」還表現於:對撇捺等長線和誇張伸展的同時,將一些中、短筆畫高度收縮,化為零星的「點」,高度誇張後的「點」和「線」,把紙面空間粉碎成各種不同形狀的塊面,形成「點畫狼藉」的審美效果。

字形結構上的收與放,在其行書作品中尤為誇張。代表作如《松風閣詩卷》《寒山子龐居士詩卷》,其字中宮緊縮,穿插斂結;周邊之筆,尤每逢撇捺者,極力向四方伸展,氣勢開張。於內密不透風,於外疏可走馬,對比強烈,給人剛柔相濟的美感。從作品的整個篇幅來看,也充盪著不凡的神韻。

起倒

起與倒,如果在用筆的層面上講,與「擒縱」近意,從視覺審美的層面看,主要指線條方向與結體布局。黃庭堅書法的字形結構曾效法李邕,以側險取勢,但比李邕更隨意,或欹、或側、或正、或傾,變化多端。山谷書法的結構,一反常態,具有一種強烈的衝擊力和動蕩感。以其行書作品《經伏波神祠》《贈張大同卷》為例,字形或右斜左正,或左斜右正;

黃庭堅《贈張大同卷》(局部)

或左高右低,或右高左低,就連上下結構的字體,也有這樣的變化。字勢由左下向右上伸展,造出一番超凡的險峻姿態。但整體觀去,似欹反正,在對立中達到了內部的統一。他談及自己某一階段的創作時說:「今來年老懶作此書,如老病人扶杖隨意傾倒,不復能工,顧異於今人書者,不紐提容止強作態度耳。」可見如此傾倒,不是有意為之。如何在用筆時,不損害這種動蕩感,又達到字體重心的平衡,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蘇軾在評黃庭堅書法藝術特點時說過這樣幾句話:「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遊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在其傳世名作《諸上座帖》中,「著」字的書寫非常具有代表性。此字筆畫繁複,而他大膽地化長線為短線,化短線為墨點,看似點畫狼藉,實則神完意足,從書寫過程來看,彷彿不是作字,而是字於遊戲中見,信手自然之中,筆筆精到不可置移。山谷書法的這些美學特徵,同樣來自禪宗之妙。

瘦勁

對於黃庭堅的書法風格,周星蓮曾評贊道:「黃山谷清癯雅脫,古澹絕倫,超卓之中,寄託深遠,是名貴氣象。」所述雖然主要是指精神氣韻,但首先說到一個特徵是「清癯」。「癯」者,瘦也。馬宗霍則說:「(山谷)以畫竹法作書,其風枝雨葉,則偃蹇欹斜,疏棱勁節,則亭亭直上。」「偃」者,倒也;「蹇」者,跛之意,指的還是「起倒」的結體特徵,不用贅述。其他各種形容,大抵都是以竹喻書,除了「亭亭直上」的挺健郁拔之氣,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勁」。山谷書法作品的總體風貌,大可以「瘦勁」形容。同時代的蘇軾,就曾以此評價:「魯直近字雖瘦勁,而筆勢有時太瘦」,瘦到什麼程度?「幾如樹梢掛蛇」。山谷是詩人,他的詩,秉持「瘦勁通神」的美學思想,書法作品也有著相同的審美取向。

山谷書法,無論行、草,在結構上都極盡變化之能事,但落實到具體的一筆線條上,則講究使轉而不誇張提按的幅度。因此,山谷有時一些長線條有類鋸齒狀的提按痕迹,卻沒明顯的線條粗細的對比。線與線之間如此,一根線條的頭尾粗細變化更是如此,這是山谷的風格所在。在筆法上,他以篆入草,以用鋒為主,極少使毫,加上他高執筆的靈活運腕方法,其力易注於紙,行筆中振蕩應手,筆畫能直中虯曲,顯得遒勁婉通,奇逸洒脫。

「不足」

這裡的「不足」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不足,而是看上去的「不足」。唐代書法家顏真卿在《張長史十二意筆法記》中載有他和張旭的對話:

(張旭)曰:「損謂有餘,汝知之乎?」

(顏真卿)曰:「豈不謂趣長筆短,常使意勢有餘,點畫若不足之謂乎?」

(張旭)曰:「然。」

此番對話中,道破一個美的「玄機」,即點畫形式上的「不足」更容易營造筆墨意趣上的「有餘」。而在黃庭堅那裡,「韻」的主要內涵就是「有餘意」。黃庭堅曾說:「觀魏晉間人論事,皆語少而意密,大都猶有古人風澤,略可想見。論人物要是韻勝為尤難得,蓄書者能以韻觀之,當得彷彿。」黃庭堅用類比的方式將人物品藻中的「韻」與書法審美中的「韻」的共同規律揭示了出來。人物「語少意密」和書法作品的「筆短意長」,在審美屬性生成過程中可謂異曲同工。「語少」和「筆短」一樣,是一種「不足」,但這非但不影響「意」的表達,甚至給人更多的想像與體味的空間。如果「語多意密」,固然也可,在審美的角度上,價值則不如「語少」。晉人書法,蕭散簡遠,「筆短意長」,也是黃庭堅所感悟到的「晉韻」之美,在自己的書法創作中,他力求達到「韻」的境界,但是並沒有機械地模仿晉人書法之外部形貌,而是探索出屬於自己的表現手法。它的書法線條,大凡撇、捺等筆畫,任其「縱」之如長槍大戟,似乎與「筆短」相悖,但是,在一些字的筆畫處理上,他卻另闢蹊徑,創造了別緻的「不足」感。如《諸上座帖》中的「也」字,貫穿左右的橫畫,除筆的起始兩端外,中段線條化實為虛,隱形匿跡,另一方面,中間的豎畫,他也將其弱化,將其右側挑回的軌跡化虛為實,空中線從紙上走,巧妙地填補了橫畫斷處留下的字內空間。那個橫畫,似無還有,似虛還實,真可謂「筆斷意連」。如此化實為虛的用筆,還有「落」「夜」等字。因為線條軌跡的「不足」感,使余意大增,回味悠長。

黃庭堅書法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他的書法美學思想也有許多可供借鑒的精粹。他不但對「意」有深刻闡述,還獨創「韻」勝之說,提出「韻」是書畫詩文的共同審美標準和至高境界。「韻」論的提出,是對中國書法美學史乃至文藝美學史的重要貢獻。

學者姚洪磊認為,能夠概括黃庭堅書法美學思想的字有:「意」「韻」「禪」。「意」者,「尚意」;「韻」者,「崇韻」;「禪」者,「引禪入書」。他認為,黃庭堅的「引禪入書」,主要體現於書法審美和書法創作兩個層面。

在審美上,黃庭堅以禪眼觀照書意,經常用禪宗思維來詮釋其書學思想:「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直須具此眼者,乃能知之。蓋字中無筆如禪句中無眼,非深解宗理者,未易及此。」釋惠洪曰:「此皆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韻終不勝。」正足見「句中眼」和「韻」的關係。禪宗公案中講究參話頭,其中「縱奪」「收放」「生殺」等語彙,都經常被山谷引用。禪宗的思維方式,在黃庭堅的美學道路上,具有不可忽略的方法論的意義。

在創作上,黃庭堅以禪機參入筆法。他老年參禪日深,更求破除「我執」與「法執」,並將其落實於自己的書法實踐。他形容自己的創作狀態:「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未嘗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嘆其工,舞罷則雙蕭然矣。」一方面,本其「無心之心」;另一方面,任其「心無所住」,如此創作,以近禪境。

說到底,又名佛心宗的禪宗,種種修鍊都是心的功夫。黃庭堅亦曾於畫法中「悟入」筆法,從古人書法中「悟入」筆法,從自然勢象中「悟入」筆法,但這都不是禪宗方法論的專利。正如姚洪磊所說,所謂「引禪入書」,可見的部分雖然在筆法,但從深層來講還是在「心法」。如果要問這「心法」對筆法有什麼幫助,就是讓它更加不拘成法,在勇猛精進的「破」「立」之間體現氣格風貌上的「殺活自在」。

如上所述,禪宗的思維從各個方面影響著黃庭堅書法美學思想的形成,並繼而滲透於黃庭堅的書法創作論和審美論中。他說自己以前的書作「字中無筆」,是因為「用筆不知擒縱」,他讚賞歐陽率更《鄱陽帖》寫得好,是因為「用筆妙於起倒」,在評賞書法作品或者論及創作方法時,經常用到的「擒縱」「起倒」等詞,更是典型的禪學用語。禪宗的思想影響著他審美和創作,在書法作品中,這些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外化為具體的審美特徵。

黃庭堅《諸上座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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