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式宮斗劇：「老王」已經垂暮，兒女各顯其「能」與「無能」

臨出門時，Logan Roy交代妻子，等自己回家時，入戶的私人電梯門口不要站人，他不喜歡那樣混亂的迎接方式。那天，是他的生日，作為著名媒體帝國的掌門人，一場盛大的生日party是避免不了的，三子一女都要登門，但年邁的Logan Roy並不喜歡也早已經厭倦了驚喜。他的妻子Marcia——一位比他年輕，但又有著足夠閱歷的女人貼心地將事先知曉的「驚喜」橋段都告訴了他，讓他有所準備，但也最好能夠配合著子女以及其他賓客們表演得當。

之後，老人照例去往自己的公司，他一頭白髮、發胖、步履蹣跚、行動遲緩，但這一切卻反而增添了雍容和篤定，那些在格子間與玻璃幕牆下忙碌的員工與高管看到他，像迎接一個國王。家庭和公司，兩個空間至此都已經被充分地展現，Logan Roy是這兩個空間里絕對的核心，但卻也是一個蒼老的核心，他終究要退位，離開執掌數十年的公司王座，也在龐大家族中漸漸退居幕後。

《繼承》講述的就是這個微妙的時刻。老人垂暮卻依舊雄心勃勃，子女們看似臣服但也都躍躍欲試，雙方處在一種心照不宣的狀態中彼此默默注視。從這個角度去看，如果剝落掉這個故事的現代外衣，《繼承》就是一幕標準的「宮斗劇」，這個媒體帝國可以看做一個王朝，進入暮年但仍未昏聵的君王一邊主持大局，一邊考驗著接替自己的子女，但與此同時還被各種勢力環伺，外部力量的挑逗與蠶食，內部接班者的懦弱與內鬥，都讓他疲憊不堪。

簡單地講，這個故事有關富二代的接班，只此一點就能激發無限遐想，強勢而富有的父親，關係龐雜的家族，二代的子女中有人砥礪奮進，有人吃喝玩樂，有人偏安一隅，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仰賴於這個家庭，仰賴父親以及他一手締造的公司，無論那些表演得弔兒郎當的，還是終日唯父親馬首是瞻的，一旦自己的利益受損，反撲起來也都不顧一切。這其中有關柔軟的親情、顛撲不破的血緣以及冰冷殘酷的金錢與資本引發的惡鬥，《繼承》展現的就是情感和金錢之間的取捨與撕扯，家庭一旦變成家族，一間小公司一旦長成帝國，利益註定會滲透進原本安逸和正常的人際關係，血緣與親情不可能完全棄之不顧，而利益也不會因為這份感情就完全不被考量，這二者彼此撕扯、攪擾，人與人的關係變得有些曖昧又有些扭曲，最終化作一片難以言說的混沌與蒼茫。

《繼承》在綿密細緻、不露聲色的敘述之下其實完美地保持著一波三折，抖落小懸念嫁接大懸念的戲劇性法則，有時，一切看起來平緩推進，但看似無波無瀾的敘述中密布各種象徵意味濃厚的微妙細節，而有時，又突然降臨一個巨大的轉折，讓一切急轉直下。

故事變得有趣起來，是老人Logan Roy從公司歸家開始的。他繞過無數狗仔隊的鏡頭，在私人保鏢的護送下走進了那幢有管家和專職安保人員鎮守的房子，卻遇到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來自一個鬧僵的親戚的孩子，失魂落魄來此尋求幫助，他像一個突然刺入的異物，一方面成為了幾個子女忌憚和嘲諷的對象，另一方面，也成為了這個富足之家巧妙的貼身觀察者，它被設置成一根綿長的暗線，經常被人遺忘又始終陰魂不散地四處出沒，等待被引爆的時機。他的出場時刻充滿象徵意味——在自我介紹的時候被私人保鏢按在了牆上，他被當作一個安全隱患，後來又被接納了身份，是的，對於等待接班的子女而言，任何一個身份可疑的親戚都是「安全隱患」，或許會成為與自己搶奪財產的敵人。

Logan Roy走出電梯，發現，他叮嚀囑咐過的事依然沒能實現，通道上仍然站滿了人。這成為了一次悄悄的暗示，老人生活中的一切都並非外界看起來的那樣如意。接著，這屋子裡的人展開了一場最尷尬的群體尬聊，按順序走上前竭盡能事地諂媚，這著實考驗著編劇和導演的功力，更考驗著演員的功力，還好，《大空頭》的導演亞當·麥凱和一群絕對的實力演員完美地完成了這場戲，把那種努力維繫體面但又不得不逢迎的曖昧勁頭表演得耐人尋味。有人拿出了一塊酵母，用於製作Roy兒時家常口味的食物；有人拿出了一塊頂級豪表，以展現自己真正的大方，但最終，酵母被扔進冰箱，名表被隨意送給了球童。任何禮物都不會再打動老人，因為他知道，那些禮物里不可能再有真心，要麼是利用故作的廉價與家常表演感情，要麼是利用誇張的奢華表達忠誠。於他而言，都是一樣的虛與委蛇。

《繼承》有著自己獨到的緩釋技術，慢慢地推進情節，然後在恰當的時刻發揮意想不到的效用。盛大的生日party背後的勾心鬥角，那場看起來為了讓大家放鬆身心的球賽背後卻滿是緊繃的情緒，一切都呈現出一種悖反的張力，表層之上的親昵和鬆弛，表層之下的撕扯與對決，這故事吸引人之處就在於它猶如一首編排複雜，風格乖張的樂曲，在舒緩的曲調下卻一直讓人感到懸疑與不安。當你覺得一切都平緩又順遂，它突然出現一場危機，當你覺得危機已經瀕臨萬劫不復，但突然又奇蹟般的風平浪靜，那些突發與迴旋在邏輯上又都如此真實可信。就像老人的突然發病，又回到王座，就像公司臨近崩盤，又峰迴路轉。這故事就這樣一波三折，在資本商戰，子女奪權之間交替上演，映出每個人的焦慮，野心，暗藏的過往和模糊的未來。

《繼承》滿足了人們的窺探欲，但又絕不止於窺探，它寫頂端富豪家宅內部的生活，卻不誇張，寫奪權和爭鬥卻不狗血，而在書寫財富和慾望之外，也寫盡人性沉浮的悲壯，以及人在命運面前的恐慌和無奈。

文| 楊時暘

本文刊載於2018年07月03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2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