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輓歌
舊有鄉村結構、人際關係、文化傳統在《秦腔》中解構了、離散了、飄逝了。
清風街，一個小小的村莊里，竟生出那麼多有專長的能人。白雪唱秦腔，不只是人漂亮，唱得也出色；她公公夏天智會畫臉譜馬勺，堪稱行家，秦腔迷戀得不行，出了一本大厚書；趙宏聲，一赤腳醫生，不僅醫術精到，而且寫得一副好聯。他常常是隨口而出就是絕對，這裡抄錄幾對：向魚問水，與虎謀皮；我若賣奸腦塗地，爾敢欺心頭有天；少管窩裡閑事，多賺外人銀錢。更不談那夏風，是從這裡走向省城著名的記者，大名人，市長、縣長都買他的賬，自然文筆了得，他三伯夏天禮死的時候寫了這樣幾幅對聯：人從土生仍歸土，命由天賦復升天；忽然有忽然無，何處來何處去；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須略減聰明。那敲鼓手劉新生鬧社火的時候一定離不了他，敲得一手好鼓，他小小兒子也跟他學得了這手絕活。
可是，那些植根土地的文明還能延續下去嗎？秦腔還能傳承下來嗎？當年唱《玉鐲記》的老藝術家想出一碟磁帶拿不出幾千塊錢；夏天智出的那本書也只能自掏腰包自產自銷；秦腔劇團說散就散了，曾經衣著光鮮、出入風光的演員們，而今只能在人家紅白事務中淪為混飯吃的賣唱藝人，甚至連流行歌手陳星也比他們有市場。
正派、剛直的老村書記夏天義，一輩子愛著腳下的土地，別人外出找工，他看不得撂荒了土地，主動代種外出的俊德的田地，不顧自己年高體衰，把淤七里溝當成了自己的未竟的事業，帶著「我」——本書的敘事者，名叫「引生」的（常患羊顛瘋的）、一個啞巴（他的孫子）、一條叫來運的狗，想整出他做村支書時就想填平的這塊窪地，這塊花上他十年、二十年也搞不定的廢地，直到自己被一場大暴雨之後的這七里溝山崖滑坡掩埋了為止。他的一生獻給了他深愛著的土地，他的人生信條里最重要的一個詞是「土地」。他看不得外出打工的人，他不看好新開的農貿市場，他與現任村支書君亭的矛盾紛爭沒有消停過，他是清風街里的「毛澤東」，曾經享有絕對的威望，可如今，沒多少人跟他走了，他自己也感到力不從心，無法阻止時代變革的力量。雖然他不理解，他的內心一直鬱悶著、糾結著。
而他的四弟夏天智比他要看得通透些，是這一方土地上的人神、德高望重的賢達，不怒而威，言出千鈞。夏天義與夏君亭叔侄之間代表了兩個不同時代的政治主流意識，自然矛盾常在，是在他夏天智協調之下平衡了關係的；夏天義家的五個兒子，除了大兒子慶金還算孝順點，又做不了老婆的主外，為了養老問題，為了一點私利，幾個兒子常常鬧得不可開交，又是夏天智給掌控著的。但凡他發聲之下，那些不孝子媳總是讓著點兒，不敢支聲半點的。
可是老天卻讓這位清風街數一數二的人物落得郎才女貌的絕配的兒子夏風兒媳白雪生了一個沒屁眼的女孩；而且，在這東街里人人誇讚，個個艷羨的兒子兒媳最終卻以離婚結局。這一打擊在他胃癌切除手術後加重了他的病情，讓他在無奈痛苦中死在了他二哥之前。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清風街上輩人作者是以「仁義禮智」給夏家伯仲叔季四兄弟命名的，而「仁義禮智」可是中國儒家文化的精粹，隱約讓人覺察，流入下輩人、下下輩人的血液里的濃度是否有些減淡？老一輩的依次離世似乎宣告了一個時代的遠去。
這是一個時代的輓歌，又是一個時代的來臨。逝去的終將遠去，未來的沒有定型。迷惘、困惑、留戀……一本《秦腔》帶給人們太多的思緒與疑慮。
不孝的、賣淫的、殺人的、暴富的、房奴的、共享的……這個世界變化太快，我們還未來得及明白我們從何而來，巨變又裹挾著我們走向未來……
也許賈平凹寫作本書的時候一樣有著這個時代人們內心的糾結與不解。
201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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