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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邊上的兩個故鄉

前言:


長江邊上的兩個故鄉

□朱丹


一、消失在洪水中的生母

我有兩個故鄉。一個是集成垸,她是我的生母。一個是潘家鄉,她是我的養母。

岳陽市華容縣集成垸,位於長江中游荊江段。1989年我出生在這裡。它是湖南省唯一一塊在長江以北的土地。人們長年與洪水做鬥爭從未放棄這片土地。60年代初長江改道後它被稱為「一座長江中的獨島」,帶著與世隔絕般的氣息,卻沒有桃花源的美好。九歲以前我從未離開過這裡。對於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曾無數次在夢中找尋過它,但我從來不後悔離開了它。

垸內隨處可見用黃土磚堆砌起來的土房,有些屋頂還堆了一層層稻草。屋漏偏逢連天雨,是太稀鬆平常不過了。沿堤而建的房子剛好繞了整個垸一圈,它倚靠著江堤,分不清是誰在守護著誰。堤上堆滿了一個個黃色圓錐體的稻草堆,有時我會從某個稻草堆里掏出一窩雞蛋。堤對面的濕地上種了一片一片的白楊樹,還有一片蘆葦林,像是守衛長江的士兵,再往後就是江水了。江對岸是湖北省監利縣,站在堤上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對面的世界,彷彿傳說中的海市蜃樓一般,它也是每個小孩心裡的出口。

每天清晨,男人們陸續挑起扁擔木桶去長江里打水,搖搖晃晃地回來,開始一天的生活。人們以種地為生,自給自足,與外界交流不多。長江里打魚的都是外來人。江堤內側都種滿了農作物,所有人都不願浪費一點土地。《華容縣誌·堤垸》批評這裡「邑民貪近利而忘遠圖,稍阜則堤之,幾無出水之路,有隙則墾之,不留樵牧之所」。

我最喜歡的是夏天晴朗的夜晚,江面泛著星星點點的亮光,配合月光的守護,在黑暗中別具一格。那是有些漁民不願寄宿在他人家裡,點著燈在漁船上睡覺,頗有一種江楓漁火對愁眠的意境。我那時有些莫名其妙地羨慕他們,只覺得睡在漁船上應該特別好玩吧。有時候我和小夥伴會跑到歇在靠近岸邊的漁船邊上。我們伸出小腦袋像做賊一樣試圖掃視船上,卻每次都被人發現。船上的人和我們搭話:「小姑娘,多大了啊?」也有的漁民直接把我們轟走。有個好心人送了好多魚鉤給我們,我們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有模有樣地去江邊釣魚去了。

有一年,離我家不遠的一戶人家買了一台2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那在當地可是大事情,方圓五百米的村民每晚都拖家帶口來看這個稀奇玩意兒。每到晚上七點,家家戶戶都躁動起來。大人催促甚至訓斥著小孩快點吃飯去江堤上佔位子。佔位這個任務落在了我和妹妹身上。我倆每晚打仗般吃飯,然後搬個長長的板凳屁顛屁顛地去佔位置。每個大人手中都拿著一把扇子,讓小孩挨著自己緊緊坐下,並一再強調不許講話。坐得密密麻麻的人們以一種悠閑緩慢的姿態,邊搖扇子邊欣賞畫面模糊甚至人臉變形的電視圖像,這一刻電視里的人物活在了天堂一般。誰都不敢大聲講話,也沒有人交頭接耳討論劇情,生怕打破了他們正在享受的幸福。如果有人不小心咳了幾聲,或者小孩吵鬧,就會有一個維護現場秩序的「志願者」讓他保持安靜或者離開。電視在講朱元璋與陳友諒的故事,可我壓根看不懂。我挺直了背坐在板凳上不敢吭聲,生怕招來父母的責罵或者被人攆走。實在無聊時,我會一遍又一遍地環視四周的大人們如痴如醉的表情。我想我轉動轉動眼珠子總不會招惹到誰吧。大人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屏幕,生怕視線一離開屏幕就被人搶走了似的。巡視完他們,我會繼續保持原來的樣子,裝作看得津津有味。電視機真是個神奇的東西。9點半的時候,兩集電視劇結束了,人們紛紛搬著凳子椅子意猶未盡趕回家,也沒有人對劇情做過多的討論,如同電影散場後該有的落寞一般。人們把寧靜還給了黑夜,青蛙與蛐蛐卻在此刻抓住機會開始放肆歌唱起來,就像競賽般賣力演出。

這裡女孩的命運是很鮮明的。從我記事起,每天放學後,我和妹妹要麼下地去幹活,要麼做家務,要麼背上籃筐,拿上小鐮刀,到江堤邊上割豬草,有時候我們要沿著江堤跑好遠才能割滿一筐草。雙手被野草割得布滿了血痕,回家後忍著刺痛把豬草剁碎餵豬。日子過得還算充實。然而女孩最怕的是媒婆。當打扮喜慶一臉諂媚的媒婆帶著神秘的笑容出現在家門口時,女孩子的命運就像塵埃落定一般無從選擇。奶奶說,有五個年紀相仿的年輕女孩為了躲避父母強行安排的婚姻,一起約好手拉手跳進了長江。她們特意把五雙布鞋整齊地擺在岸邊,向世人宣告她們的寧死不屈。五人被打撈上來時仍是十指緊扣。這件事在當地被稱為「五女跳江」。

在我6歲半以前,我很少見到父母,我和弟弟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妹妹去了外婆家。爺爺那時脾氣特別暴躁,我們很怕他。所以對父母,我心中有些埋怨。那時候他們都在外地打工。據說是滿大街給那些有錢人擦皮鞋,兩塊一雙,這在當時是高價。母親有時候回家會抱怨,那些有錢的老闆如果故意找茬說不滿意的話,抖抖褲腿就走人,你既不能打他,也不能罵他,只好用無奈又怨恨的眼神目送他。父親常年不在家,偶爾回家時又總是訓斥我們姐弟,我們都不願與他親近。父親與母親總是吵架,最初我會帶著一絲恐懼在一旁流眼淚,後來習以為常了。事實上,早點習慣吵鬧對我來說是極好的。

這裡所有的村民都熱衷於一個大家族聚居在一起,彷彿越是抱團越能彰顯力量。諷刺的是,他們似乎只是為了方便家人之間吵架。那裡的人總有吵不完打不完的架,每天沿著江堤走一段路,你總可以聽到某個人家傳出爭吵的聲音。或許是夫妻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許是兄弟姐妹為了母親今天幫誰家多洗了一個碗多鋤了幾根草,或許是父母強迫未滿16歲的閨女嫁人。各種爭吵應有盡有。

七歲那年,我的父母回老家了。由於家裡的房子實在是破得不行,擋不了風雨,父母決定用外出打工積攢多年的積蓄來建房子。可是錢不夠,父親便向家裡人借錢,接下來卻不知為何引發了一系列的爭吵,日夜不得安寧。脾氣火爆的爺爺差點拿斧頭傷了爸爸。父親在一次爭吵中被活生生氣得暈了過去。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倒下。這個人還是我的父親。

鄰水而生,危險與意外無處不在。當時,有很多年輕的夫妻為了賺錢每晚半夜偷偷去江邊的那片蘆葦林采蘆筍和蘆葦葉,然後用船運到對岸去賣。有一次在返回的途中,他們所乘的船破了,沉沒在冰冷的水中。最終只有幾個男人和一個會游泳的女人活下來了。隨之村裡各種傳言來了。有人說,那些男人們真薄情,當船快沉沒時,妻子們死命抓住會游泳的丈夫,可是男人們為了自保,活生生掰開了妻子的手,甚至有的人直接把妻子從身上狠狠地推開,自己向岸邊遊走了。我腦海中時常會浮現那些女人們掙扎的畫面與被拋棄後絕望的眼神。

終於有一天,承載我們命運的軌道被扭轉。在我9歲那年,1998年7月3日凌晨1時許,狂風暴雨來襲,我們這個小垸一萬多人的命運從此被改變。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夜晚,江堤潰口,洪水真的如傳說中的猛獸一樣來襲,我們的家很快淪為一片汪洋。人們叫它為「世紀洪水」。這個幾近封閉的小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代價是一千多人的生命與家鄉的毀滅。我們一家人在暴風雨中拼了命逃到江堤高處。

當時年僅4歲的弟弟被媽媽抱出來後用衣服裹著一直在睡覺狀態,彷彿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所有搶帶出來的東西全被雨淋透了,我們一大家的女人和小孩都躲進一塊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濕漉漉的帆布內度過了一晚。父親則和其它逃上來的男人們奔走在黑夜中的堤上幫助他人。洪水讓這些平時爭吵不休的男人們分外團結。我感到他們是那麼可愛。洪水過後的第二天早上,我聽說深處垸內的人被永遠淹沒在那裡。那些跑不動的老人,沒來得及逃出的人,包括豬和雞,他們的生命終結在這場洪水裡。

我站在堤上,往垸內方向看。水上漂浮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最多的就是家畜的屍體,白白胖胖的豬尤為顯眼,我想我昨天餵過的那幾頭也在其中吧。但是我很慶幸,我沒有看到人的屍體向我漂來,因為我膽小,那樣的陰影將會糾纏我一輩子。然後我看到了我家的房子,它靜靜地屹立在水中,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它是去年父母拼了性命修建起來且全垸為數不多的水泥樓房,它沒有倒下。

家就這樣沒了。

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老家。我似乎應該感到慶幸,該感謝這場洪水,我不無殘忍地想。後來集成垸陸陸續續又有兩千多人搬回,大部分都是老人,那裡已經種滿了白楊樹,彷彿一片原始森林,無水無電。可他們寧願過著不便的日子也不願離開。我突然想起洪水到來的那天夜晚,八十多歲的姥姥怎麼也不肯離開。


1998年11月,我們一家人坐著拖拉機,恍如隔世般地來到了同屬華容縣的潘家鄉。下車的時候,好多當地人都來圍觀,像迎接一個新戲班子的到來。有人嘴裡念叨:「看,這就是集成垸發洪水搬來的那戶人家,還帶著三個孩子和三個老人,好可憐啊!」

父親買下的是幾間土房。原戶主是兩個老人,他們的兒子在外地打工發了財,把老人家接走了。這幾間土房一直閑置著,與周圍的鋼筋水泥形成鮮明的對比,格格不入的樣子惹人憐憫,倒也恰好與我們此時的狀態相得益彰。我們開始了新生活。

這裡的房子一排排沿道路而建,很有規律,就像一個巨型的教室整齊擺放著一排排課桌,土房極少,偶爾有一間夾雜在水泥房中間也是被荒廢的,屋前屋後長滿了雜草。一眼望過去,每家的標配是門前一個小水塘,供各家養魚和浣衣洗菜,再前面就是一小塊農田,按照房屋佔地面積平行劃分這塊地的歸屬。這塊地一般種了蔬菜和桔子。這裡盛產桔子。再往前就是廣闊的農田了。

這裡交通便利,離縣城只有5公里的路程,我第一次知道公交車長什麼樣子。人們主要的收入來源是出售辣椒、豆角、青菜、蒜苔,尤以大辣椒聞名。當你經過縣城與鄉村的分界線,會看到一條醒目的紅色橫幅印著黑色粗體字:「歡迎來到潘家--辣椒之鄉」。粗體字下面還有一排較小的文字介紹潘家大辣椒。村子裡一片寂靜祥和。人們每天早出晚歸摘菜賣菜,忙於掙錢,壓根沒有時間和誰干架,大家都在農田裡埋頭苦幹,偶爾會抬頭觀察別人是否比自己幹得多。每天人們幹勁十足,在日落而歸的途中互相調侃誰更勤勞,誰的收入更多。小孩們穿梭在各家各戶尋找玩伴。

每次睡到半夜,我就迷迷糊糊感覺到客廳和走廊上的燈開了,同時還摻雜了一些雜聲。我知道爸媽正在打包蔬菜,爸爸要用自行車載到集市去賣。沒有自行車或者不會騎車的鄉民,則用木板車拉到集市或用扁擔籃筐挑去,這類人群基本都是年過五旬的老人。儘管他們的經濟條件不錯,子女生活也很富裕,可是他們不肯放棄這份堅持了幾十年的「事業」。住在我家後面的一個老爺爺說,不管子女如何富有,他只是想在有生之年為兒女再多存點錢,自己也還能動,反正不願閑著。

商販與買主交易時間基本上集中在半夜12時至4時。因為蔬菜講究新鮮,父母和其他村民一樣,每天下午把從農田裡一個一個收上來的辣椒攤開在地上,以免辣椒聚集熱量而腐爛。到了晚上要拉出去賣的時候才裝袋封口。自行車的承載能力有限,一次只能在車上綁兩大袋,父母盡量裝得很鼓,封袋口時會很吃力,母親會在一旁用力地扯住繩子,由父親使出全力繫上。如果是葉類蔬菜,則需要用繩子一把一把捆綁起來,梳理得整整齊齊並洒水來維持水分,美觀也是商販挑選產品的一個因素。為了能更好地賣出去自家蔬菜,大家都是精心整理包裝毫不懈怠。平時我和妹妹會幫著去農田摘菜和整理。晚上父母從來不要我們幫忙,盡量小聲打理,以免吵醒我們。

最初我總不理解為什麼要這麼早出去。天亮了搭公交車不是更加方便嗎?難道這深更半夜集市上會有人嗎?母親告訴我:去晚了就賣不到好價錢了,商販們都是一到晚上12點就開始陸續來了,只有比別人早,商販選擇少,才會賣個好價,而且避免挑三撿四,因為商販們也想早點收工;另外就是為了躲避年年漲價的保護費。父親有一次和我們說過,因為那天菜價賣得特別不好,返回途中遇到收取保護費的,而且又漲價了,差點和他們起爭執了。對於這幫收保護費的人,農民們習以為常也無力反抗。

除了把蔬菜拉到集市去賣,有頭腦又膽大的農民會與商販們合作在自家設立一個代收點,承包這一塊的某種蔬菜的種子的發放與代收,然後賺取中間差價。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代收長豆角,它產量高、採摘頻繁、重,不方便運送。這種長豆角在深圳路邊麻辣燙、腸粉、螺絲粉、煎餅中擔當配菜的角色,挺受歡迎。它呈青黃色或者暗黃,經過在密封的環境下用鹽水的浸泡處理變成了酸豆角。在深圳見到它們時,我像見到了老鄉。

每戶都種了一至三畝豆角地。3月份種苗,再買來一捆捆細長的竹竿,用刀斬成一樣長短。農田被分割成一塊一塊長條形的模樣,每塊之間剛好留了一個人可以來去自如的距離。豆角籽先被播在一小塊農田裡,出苗後,又一棵棵移植到長條形地的兩側,中間空著。然後在豆苗旁邊插上一根根竹竿,人們把竹竿連在一起用毛線系好,就像織柵欄一樣。長條形的農田一下子看來起莊嚴了許多。

隨著豆苗的長大,它們像爬山虎一樣纏繞在竹竿上並開花結果。在最炎熱的六月卻是生長的高峰期,氣溫越高,生長速度就越快。但它也容易招蟲子,每隔幾天,就要殺一次蟲才能保證產量。每天早上大家趕在太陽出來之前,一般在5點左右,就下地幹活。每個人都戴著草帽熬在悶熱的豆角地里,一隻腳站在兩塊豆角地之間留下的空隙里,一隻腳踩在竹竿下面的土地上,身上系了一個小袋子,裡面裝滿了那種老式自行車的輪胎剪成的粉紅色皮筋,每摘滿一把豆角,就用它來綁好,暫時擺放在地下。豆角都是成雙成對生長,人們用食指與拇指輕輕一掐就把面前的豆角摘下來了,彎腰從裡到外搜羅一遍,不願放過任何一根已成熟的。因為到了第二天,它們就會被收購者嫌棄太老。長在竹竿頂端的豆角,不太好摘,人們只有踮起腳尖扯下來。豆角地里密不透風,像個桑拿場,衣服不一會兒就擰得出水,除非汗珠已經從頭髮里流出經過眉毛到眼睛裡影響到視線了,不然大家都不會去管。有的人家一天能採摘上千斤豆角,需要至少三個成人從早忙到晚。豆角價格約一斤一塊錢。在高峰期,可以每天採摘一次,用三輪車或者板車拉去賣給附近的代收點,雖然辛苦,但是有一筆不錯的收入。

有些在外打工的年輕女子偶爾回家幫父母摘豆角,都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長衣長褲,戴著口罩和草帽,又用濕毛巾塞在帽子里,散開在臉蛋兩旁,防止太陽晒傷。總之除了一雙眼睛和手掌,其它部位都遮蓋起來,和電視里的生化部隊有得一拼,小時候我覺得她們特別搞笑。後來我幫父母去摘豆角時,我的誇張程度絲毫不亞於她們。

一季豆角收完以後,人們把地里的竹竿一根一根連帶著豆角藤一起拔出來。竹竿已變得十分脆弱,大部分被當作柴燒掉,人們精挑細選很小一部分留待來年使用。

蔬菜帶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富裕。子女們外出求學都離開了家鄉,這一批老人仍然不肯說服自己享受清閑,只有中年人開始學會慢慢享受生活了。在閑季,麻將開始盛行,打牌成為了他們消遣日子的不二選擇。人們說,「小打怡情」,「預防老年痴呆」。也是自己給自己編的說詞。一戶姓陳的人家抓住時機開了麻將館,買了三台麻將機,一桌收20塊錢,每人出五塊。還有兩張桌子可以供人們打當地的紙牌,每人收兩塊。中午還可以供餐,每人多加五塊。習慣自給自足的村民們寧願在牌桌上輸上百塊,也不願多出五塊錢吃飯。中餐服務於是取消了。

父親不抽煙,不喝酒,就愛打牌,年輕時就愛上了,只是當時貧窮的生活沒有給他機會。這一次他抓住了機會,一個不留神,就不見了人影,我們都知道他去了哪裡。有人說他是個麻將高手,一年到頭不用幹活,光打麻將贏的錢就足夠養活一家人了。父親經常在家抱怨,「我輸錢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知道呢!」

麻將館位子有限,有人決定在自家買個麻將機。我大舅爺爺率先開了個頭,他倆口子,加兩個兒子,都是麻將好手。隨著麻將機越來越多,噼里啪啦的麻將聲成了村子裡一種穩定的存在。尤其是辦酒席的人家,最多可以湊個十來桌。安排客人打牌成了一種高級別的禮遇。反正到最後,你不上桌就是你的錯,就是你不尊重人。而一局牌碼從最初一塊兩塊漲到十塊二十塊,再漲到上千,尤其是那些打工回來的年輕人。人們一致認為打多大的牌與在外收入的高低緊密相連。

有些爺爺奶奶把孫子帶到牌場,不會走路的就抱在身上打牌,會走路的就讓他們自己在邊上玩。有一天村裡傳出了一個噩耗。有個奶奶正在隔壁家打麻將,放鬆看管兩歲多的孫女。直到有人在100米外的池塘里發現了小女孩的屍體。這件事情傳得很快,弄得人心惶惶,麻將聲終於平息了一段日子。爺爺奶奶們不再到牌場了。在外打工的父母天天打電話千叮嚀萬囑咐要把小孩看好。

2012年我辭職回家,發現村裡安了廣播,就在我家後面的一戶人家門口。村裡答應要補償一點噪音費用,這戶人家才答應安裝在他家門前。早上六點半,播放完《好日子》等歌曲後,廣播里傳來幾聲咳嗽和三聲喂,村支部書記開始用家鄉話講話。他講了三個內容:一、近期村裡的各項評比工作的結果與後續要求;二、當季種植的水稻、棉花、蔬菜如何打葯防蟲;三、黨和政府的新政策,重點是對農民的關愛與重視。這讓回鄉的年輕人想睡懶覺變得無望了。

接下來我發現我家門口父親挖的專門存垃圾的坑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水泥修的一個方形垃圾池,裡面分為兩格,有一格專門用來放玻璃渣子一類的垃圾。房屋大門牆邊並排貼了數張長15厘米寬5厘米的紅紙條,上面寫著「最清潔」三個字。原來政府說要改善農村環境,搞新農村建設,下令每家每戶把原來的垃圾坑填了。由村裡專門給每家修了同樣大小的垃圾池,規定屋前屋後不能出現垃圾,特別是塑料袋、尿不濕、空瓶子。村裡以每月800塊聘了一個老大爺。老大爺每天拿一根帶網兜的長竹竿在水溝里撈垃圾。村裡每周來檢查評比,結果分為最清潔、清潔、不清潔三類,分別對應大紅色,粉色,淡黃色的紙條。每周評比的結果會在廣播里逐一通報出來,有一戶人家連續幾周被批評不清潔,他揚言要把村長與組長打一頓。獲得最清潔的人家會被獎勵一個熱水瓶。得獎者逢人就說,熱水瓶質量很差。

有一天,父親被神神秘秘地叫去村裡開會。他笑嘻嘻地拿回來一個電飯鍋、一口不鏽鋼臉盆,還有一塊牌子。牌子上印著「上高村文明戶」字樣。這代表著我們家被評為這個月的文明戶。

村裡時不時會興起一陣活動。有時政府給每家每戶發一袋花種,要求種在自家路邊,說要把我們這裡建設成鳥語花香的鄉鎮。我不知道這花的名字,盛開的時候,粉的紅的,還挺好看。可是到了春天,全村的人大部分皮膚過敏,身上長了又紅又癢的肉坨。妹妹還被未來的婆婆拉到小診所吊了三天水。村裡人自嘲:「花花草草我們無福享受啊,還是農作物比較適合我們。」

2014年我再次回到家鄉的時候,路邊的花草只剩下稀鬆的幾棵了,垃圾隨處可見,水泥修建的垃圾池也變得雜亂無章,里里外外堆滿了垃圾,牆上「最清潔」「清潔」「不清潔」的紙條也只剩下一點點印記,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拿著竹竿的老大爺。

這就是我的第二個故鄉。有時我又想起了第一個故鄉集成垸。因為補償金的問題,二十年來人們不斷上訪。2017年我看到了一條有關它的新聞,標題是「原集成垸居民不滿洪水補償款,上百人集聚華容縣政府門口討要說法」。結果依然是沒有結果。這些農民總是力不從心。

作者簡介:

朱丹,女,湖南華容人,現就職於深圳市寶安區沙井街道某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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