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團圓》說起,豐子愷圖畫書獎的十年歷程
余麗瓊(兒童文學作家,圖畫書《團圓》作者)
2008年第一次到香港,參加了一個重要的獎項發布。
那是七月的香港教育學院,到處是陽光和美景,禮堂里,每天都是講座,一場接一場,老師們紛紛登台坦露心扉,談論、分享圖畫書,我也驀地退回到學生年代,忙做筆記,與身邊的人交換感想,有時興奮有時茫然。我看到小思老師和豐子愷先生的女兒豐一吟,兩位老人在摯友般的擁抱後滾下熱淚,看到夏日有空調冷風貫入的空氣里依然溫熱如春,看到許多同仁相聚重逢時眼裡對這個獎項的期許和深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用各自的方言念出同一個名字——「豐子愷華文兒童圖畫書獎」。那一刻,我才明白,一個新生的獎項將從天而降,指引像我這樣懵懂的人走向大海未知的深處。
2009年7月22日是百年不遇的日全食,也是首屆豐子愷獎頒獎典禮。那天下午,我挺著大肚子站在窗前,眼見著天慢慢變黑,手機里突然傳來好友從頒獎現場發來的短訊,只幾個字:《團圓》首獎!我愣在那兒,接著太陽全部被吃掉,我也整個兒沒入黑暗,連同臉上一時反應不過來的遲鈍。已六個月大的女兒在肚子里拳打腳踢,摸著起伏的肚皮,我才知道,這都是真的,不是夢裡。
因為肚子太大,連路都走不了,我沒能參加首屆豐子愷圖畫書獎,直到一年後的上海論壇。第一次見到柯倩華、宋珮、方衛平、朱自強等老師,他們是評委,也是我之前在書里見過無數次的名字。第一次與他們說話,不知道怎麼開口,只記得話沒說,臉就紅了。
接下來的上海圖書館展廳,我很吃驚地看到《團圓》里的理髮店被活生生搬到了眼前!我走進去,又走出來;我坐坐理髮椅,又站起來研究面前的鏡子;我摸摸柜子上的老式電視機,又拿起電吹風假裝吹頭……我不知道是自己變小了,還是回到了書里。
後來才知道,為這次立體展覽,豐子愷獎組委會很用心地請來專業設計師,調度了各種道具,那把很老的理髮椅費盡心思才找到,店門口小小的木馬,也是很別緻的細節,它們一下子把我的童年全勾了回來。在那間理髮室流連很久,我捨不得走出來,感覺又回到了寫故事的那段日子,怎麼走也走不出,怎麼走也不想走出來。
聽說《團圓》一開始並不起眼,但在一次次討論、一層層篩選中,它慢慢浮出來,集中了所有評審的目光。他們不認識我,他們眼裡只有書。我沒參加過任何評獎,這是第一次,我想也是最幸福的一次吧。就這麼與豐子愷獎結緣,像一個在街上亂轉、不知所蹤的孩子,突然遇到一個牽他手的大人,對他點頭微笑,指給他要去的地方,這讓他惶恐不安又雀躍不已。
2010年去香港分享創作經歷,與豐子愷獎的主席陳禹嘉先生和他太太相識。那時,獎項在大陸已眾所周知,身邊的人都在談論它及其得獎書,可見其影響力。我將這消息告訴了他們,陳太太竟拍起手來,與陳先生相視而笑,臉上露出孩子般的開心。我看到了這個獎後面陳先生一家殷切樸實的心,那裡只有簡簡單單的願望,就是為中國的孩子優選原創好書。
豐子愷獎為推動從獎項出來的書,每年都會去各個城市組織閱讀推廣活動,只要他們邀請,我一定會扔下手上的事情,加入進去。不是為了自己的書有更多人買,而是因為當初陳先生夫婦那雙明亮真誠的眼睛,那裡面是對這個「新生兒」無限的愛和願想,也因為在中國,有千萬個家庭有同樣的渴望,那就是看到屬於我們自己的本土優質原創圖畫書。我力量有限,但匯進豐子愷獎的團隊里,又覺得有無窮的力氣。後來我認識了獎項的顧問霍玉英老師,也知道了當年那個陽光燦爛的香港教育學院就是她的地盤。因為對圖畫書情有獨鍾,她在扶持豐子愷獎的同時,也成立了兒童文學文化協會,推出了香港的原創圖畫書獎,致力於發掘具有本土味道的好書,培育新人新作。
而大陸,在豐子愷獎的帶動下,許多出版社、職業畫家和作家,也都將目光投向孩子,形成重新認識、學習、研究、創作圖畫書的潮流。圖畫書成為一個津津樂道的話題。與此相應,大批閱讀推廣人湧現出來,他們中有媽媽也有專家,他們進入學校、圖書館、社區等場所,為孩子們讀書、為家長解答閱讀中的困惑……豐子愷獎,像那忽如一夜的春風,吹開了千樹萬樹的梨花。
2011年的冬天,我收到柯倩華老師的來信,她像天使一樣把一個好消息送給我——《團圓》入選了「紐約時報」年度世界十大童書,而且當年的紐約公共圖書館厚厚的推薦書目,竟然從頭到尾都用了《團圓》里的插圖!她說,我們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我像又一次撞上了百年不遇的日全食,昏頭昏腦,被幸福吞沒。
出版英文版《團圓》的英國沃克出版社寄信來,特別抱歉地向我解釋說,「紐約時報」的十大童書獎,只有畫家有獎狀,作家沒有。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書能走到更遠的地方,得到國外讀者的認可,是莫大的肯定,我心裡只有滿足和感恩。當然,這與豐子愷獎無形的推力有很大的關係,要不是當年得獎,要不是沃克出版社的總編輯來中國參加了豐子愷獎的論壇,《團圓》哪有這麼大的福氣?許多人開始讀它,談它,尤其每年春節將至,這本有福氣的書就會被立起來,展放在書店的牆上,大紅的顏色,那麼醒目。豐子愷獎圓圓的標識襯映在封面上,像張孩子的臉,綻著金色的笑顏。
再見到陳禹嘉先生是2013年的南京。那一年第三屆豐子愷圖畫書獎在南京師範大學開幕。晚宴時,陳先生站起來,說起豐子愷獎幾年的歷程,大家認真聽,忽一下就感受到了這個獎一路的艱辛不易。最後他舉起酒杯,問這個獎還要不要辦下去,想都沒想,大家一齊大聲回答:「要!」他一開心,舉杯而盡。掌聲忽地響起,不知怎麼,淚一下湧上來,我仰起頭,只是拍手,把手心拍得通紅。
豐子愷獎每年都會請來一位國外圖畫書大師,與大家面對面交流創作經驗。這一年請的是英國的安東尼·布朗,也是我早就崇拜的人,《我爸爸》《大猩猩》《小凱的家不一樣了》……每一本都喜歡。晚宴後,陳先生特地把他拉到我身邊,讓他鼓勵我不斷創作,並留了郵箱地址在我的本子上。
這麼多年過去,我慚愧沒有給安東尼先生寫過一封信,但那個本子一直珍藏。而那晚陳先生的臉,我更沒有忘記,那上面是希望我們在這個獎項下繼續滋養成長的熱盼。但我知道,辦獎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每兩年一次的頒獎,頻繁的推廣活動,都是人力財力的消耗,它雖是一項公益事業,需要赤誠之心,但首先需要的,是雄厚的資金。這要有持久的投入,也要有莫大的信心。我們沒有說出擔心的話,但那晚陳先生舉杯而盡,讓我們隱隱的不安煙消雲散。豐子愷獎要一直辦下去,這是多大的承諾,又讓我們多麼安慰。
轉眼十年,從2008年7月香港教育學院的發布會到今天,豐子愷獎羽翼豐滿,當年那個在我肚子里踢我的孩子,已上小學二年級了。她是我女兒,而我呢,十年來一直把自己當成豐子愷獎的女兒,被她陪伴和滋養。
去年春節前在香港,第一次去豐子愷獎組委會的辦公室,像回到了家。晚上,收到一個媽媽領著三歲大的小妹妹趕來送我的唱片,說家裡是做音樂的,因為喜歡《團圓》,就譜成了歌,讓孩子唱了錄下來,特地送來給我。聽著孩子稚嫩的歌聲,我一遍遍紅了眼圈,哽咽得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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