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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過好一生不容易

文/丹徒雲騎

韓愈從小就是孤兒,三歲喪父,跟隨兄長韓會生活,十幾歲時,韓會又英年早逝,於是跟著寡嫂鄭氏一起躲避戰亂,最後終於在宣城定居下來。

少年生活的顛沛流離讓他懂事很早,讀書非常刻苦,根本不用人敦促。正所謂「不待揚鞭自奮蹄」。

十八歲,韓愈獨自來到長安,想參加科舉考試。但由於淮西藩鎮軍閥內訌,糧食運不到長安,中央禁軍也蠢蠢欲動,當時朝廷根本沒有心思舉行科舉,於是韓愈只好失望地返回宣城。

第二年再去,卻名落孫山。第三年再考,仍然敗北。第四年再考,再落榜。貞元五年,二十一歲的韓愈再次失望地返回宣城。

苦學三年後,韓愈又來了,這次終於考中了進士,韓愈激動得熱淚盈眶。

然而幸運之神並未就此眷顧他,要想做官,要想出人頭地,還要通過吏部舉行的銓選考試。

第二年,自認為品學兼優的韓愈選擇了參加博學鴻詞科的考試,沒想到被刷。韓愈失望之極,正好這時將他養育大的嫂嫂鄭氏在韓氏老家河陽去世,韓愈非常悲痛,返回河陽,為鄭氏守喪五個月。

再次來到長安時,已是次年,二十六歲的韓愈再次參加博學鴻詞科考試,再一次被刷。韓愈不服,次年又考一次,仍然被刷。

韓愈灰溜溜地返回河陽,他的信心已經被打擊得體無完膚。

十年京華夢,韓愈最好的青春奉獻給了長安的考試。

好在他還年輕,而且好歹中了進士,而且他在備考期間,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從事另一項工作——寫古文。正是這項工作,給他之後的人生帶來轉折,也成就了他千古文章大家的領袖地位。

所謂的古文,是相對於朝代來說的。唐朝人瞧不起魏晉南北朝那種華而不實的駢體文,轉而推崇教久遠的秦漢時期的諸子散文。最先明確提出這一觀點的,是獨孤及和梁肅。韓愈在長安的這些年,就一直跟從他們學習,並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為自己在京師文壇創立了一定的名聲。

回到河陽老家後,小地方容易突顯人才,韓愈的名聲更加響亮,於是駐紮在中原地區的宣武軍節度使董晉聘請他去做帳下的節度推官。在這一職務上,韓愈做了三年,在這三年間,韓愈已經開始確立他在文壇上的老資格,全力培養提攜張籍等文學後進。

然而,韓愈不知道,一次極為驚險的生死瞬間正在向他靠近。

貞元十五年,董晉病逝,軍司馬陸長源執掌了大權,素有造反傳統(士兵造大帥的反)的宣武軍統領和士兵之間再次出現了裂痕。陸長源性格剛烈,早就看不慣士兵的驕奢淫逸,要大張旗鼓好好治治他們,那些老兵痞們則蠢蠢欲動,想要兵變把陸長源趕下台。

雙方一觸即發,處於推官(負責刑獄)位置上的韓愈一下子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兩難選擇境地。在這種情況下,《三十六計》早已教導過我們:走為上。於是韓愈趁著董晉的靈柩出境,立刻離開了宣武軍的勢力範圍。

他前腳剛走,士兵就攻進了帥帳,殺死陸長源等人並殘忍地煮食之,給韓愈上了極為沉痛的一課。

同年冬天,三十二歲的韓愈從徐州來到長安,再次參加吏部的選官考試(銓選),這次終於順利通過。次年春天,終於具備做京官資格的他被任命為京城最高學府國子監的四門博士(是一個專有名詞,不是指哪四門),負責教授官員子弟和一些被認為有才幹的庶人子弟。

這年休假回洛陽,韓愈途經華山,心血來潮上去遊玩了一把,沒想到又面臨了一次生死考驗。

據唐代筆記小說作家李肇的《國史補》的描寫,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韓愈好奇,與客登華山絕峰,度不可返,乃作遺書,發狂慟哭。華陰令百計取之,乃下。

而韓愈自己的詩《答張徹》也專門記錄了這次登華山的過程,可以印證李肇並非虛構,乃確有此事。

與上次的生死須臾令人後來想起寒毛乍立不同,這次的生死考驗主要是對心靈的考驗。這次的考驗雖然帶有偶然性和戲劇性,但也很好地檢驗了韓愈的人生態度和堅定了他後半生的使命擔當。

那就是作為一個有著人生自覺的人,絕不能輕易死掉。

他才三十二歲,文章事業才剛剛起步,他已經預見到了這場將以他為首領的「古文運動」,必將長久而深遠地規劃整個中國文壇的走向。

他不能這樣輕率地死。那些認為韓愈大哭是膿包、認為韓愈有恐高症的解釋,其實都是沒有真正了解韓愈性格的本質。

《國史補》首句就說了:韓愈好奇。唯有好奇的人,才有真性情,唯有真性情的人,才能寫出流傳千古的文章,唯有寫出流傳千古文章的人,才可以說是建立了文學事業!

做官與寫文章並不是並行的,而是相悖的。因為做官並不需要真性情。甚至做人都不能太真性情。

於是韓愈的仕途就像魯迅的詩說的: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即使是運氣罩在頭頂上了,一翻身還是要碰頭。

從華山上撿得一條命後,次年,韓愈被任命為監察御史,表面上看,他是要時來運轉了,但是正是這個職位的性質和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立刻就要碰頭。

就在該年,關中地區大旱,饑民遍地,餓殍遍野,許多災民湧向長安。京兆尹李實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謊稱並無旱災,百姓安居樂業。

監察御史的全部職責就是監督和彈劾官員,而韓愈的性格又是「發言真率,無所畏避」,因此他立刻上疏彈劾李實。李實能做到京兆尹,背景深厚,反咬一口,稱韓愈誣告,結果韓愈被貶到廣東連州做山陽縣令。

《新唐書》和《舊唐書》都認為,韓愈這次被貶官,原因是他上疏數千言痛陳宮市之弊端。宮市是宮廷與民間做買賣,說得難聽點就是皇帝與百姓爭利。唐德宗拜讀了韓愈毫不留情面的諫書,十分生氣,才把韓愈打發出京城。

無論具體原因是什麼,反正韓愈是才做京官不久就碰壁了。

好在第二年秋天,唐憲宗登基,大赦天下,韓愈得以離開廣東蠻荒之地,遷任於湖北江陵府做椽曹。次年,唐憲宗聽聞韓愈的大名,認為他是一個值得重用的人,於是把他召回長安,再次擔任國子監博士,不久又升任為都官員外郎(正六品上),再不久出任河南令(正五品上)。河南令任期滿後,又調回京城,任職方員外郎(正六品上)。京官比地方官吃香,而職方員外郎屬兵部,都官員外郎屬禮部,兵部比禮部更有實權,因此這一來一回,韓愈又升了半級。

就在這時,韓愈又卷進一場官司里。

之所以被卷進這場官司里,是因為韓愈真正看重的並不是自己的仕途升遷,而是自己的良心。

事情還要回溯到韓愈那次登華山。當時的華陰縣令叫柳澗,他聽說被困在華山絕頂之上的人是大名鼎鼎的韓愈之後,千方百計把韓愈救了下來。這也算得上是救命之恩,古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湧泉之恩,當大海相報。當時韓愈卻沒有辦法報答柳澗,於是只好把這個人的名字死死記在心裡。

就在韓愈回京任職方員外郎的路上,他聽說柳澗被人免去了縣令的職務,免去他職務的人正是他的上司華州刺史閻濟美,閻濟美離任後,接任的華州刺史趙昌再一次把柳澗降職,直接貶為蜀中的房州司馬。

這還了得,明明是大官相護欺壓小官嘛!韓愈根本沒有考慮自己已經不是監察御史,沒有了彈劾之權,沒有考慮直接上疏參與別人的事務紛爭帶來的後果,毅然決然上疏請求重新審理這件事情。

奏疏呈上去之後,好長時間沒有動靜。後來唐憲宗考慮到韓愈是名人,得給幾分面子,於是派出監察御史重新調查此事,調查的結果是,柳澗確實有貪污的事實。於是韓愈得到一個「妄論」的罪名,直接免掉了職方員外郎,重新被派去教書(復為國子博士,國子博士雖然是正五品,官階比職方員外郎高,但沒有實權,因此是明升實降),柳澗也再次被貶官。

到這件事結束,韓愈已經四十四歲,就要過四十五歲的生日了,但仕途卻一點也不順利。明明很有才學,也有名望,皇上也比較看重,但就是不順利。別人的官是越做越大,他卻是反反覆復跳來跳去,還是在五品六品上徘徊。

由於仕途不順,韓愈連自己的文章事業也有點懷疑了。於是,一來為了發發牢騷,二來為了堅定自己的志向,他用漢賦的形式寫了一篇十分有意思的文章《進學解》。

文章大意是這樣的:老師教訓學生,要好好學習,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不要擔心沒有伯樂來發現你們,要擔心你們自己的學業不夠精純。學生笑話老師道,您的學業是夠精純了,但為什麼還是動輒得咎,仍是一個教書匠呢?老師道,你們懂個屁,用不用我是宰相的事情,就算不用我,難道我就不能學習孔子孟子嗎,他們一生沒有得到重用,但卻為後世建立了萬世師表!現在我雖然勤學,卻沒有什麼大成就,還能在這裡做你們的老師,已經是非常幸運了,我還能期盼什麼呢?

短短不到一千字的文章,卻有幾次主題上的轉折,而且將自己的牢騷、操守、期盼渾然天成地契合在字裡行間,韓愈確實是文章高手!

據說當時的宰相看到後,認為韓愈有編史的才能,調他去修史,後來又任過科舉考官、皇帝秘書,升任為中書舍人。

但是,未敢翻身已碰頭是韓愈的緊箍咒,很快,就有人嫉妒韓愈,尋了一個在今天看了十分可笑的理由(古代稱呼字表示尊重,韓愈在文章里對一個資質平庸的人稱字),讓韓愈去做太子的侍從官(太子右庶子),從而離開了最高權力的核心(皇帝)。

元和十二年(817年),四十九歲的韓愈迎來了仕途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由於唐憲宗是一位非常賢能的君主,這一年,中央政府終於開始騰出手來專門收拾淮西藩鎮勢力,並且通過裴度(帥)、李愬(將)等人的配合,一舉生擒了淮西藩鎮的主要叛將吳元濟,創造了「李愬雪夜入蔡州」的著名戰役。這一戰打下來,各地藩鎮震駭不已,紛紛表示願意效忠朝廷。被安史之亂陰影籠罩近半個世紀的中央朝廷終於再次建立了自己的權威,「元和中興」具有了最堅實的底氣!

這次平叛戰役,韓愈以裴度軍司馬的身份隨行。在李愬還沒有行動的時候,韓愈就建議裴度出一支偷襲蔡州,必能生擒吳元濟,但裴度還未來得及採用,李愬已經連夜強行軍一百二十里,乘虛攻入了蔡州城。因此大家都很為韓愈惋惜。

按說都是為皇帝工作,這也沒什麼,況且李愬也不是一個爭功的人,他打下蔡州城之後,迎接裴度進城,姿態很謙恭,「拜謁道旁」。

於是,大家皆大歡喜,參戰的人個個加官進爵,裴度封為晉國公,李愬封為涼國公,韓愈也升任為刑部侍郎,終於完成了從五六品向四品大員的轉變,也算是進入了中央的權力中心。

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了韓愈的人生特色,那就是一旦稍有起色,就會有一個但是——李愬沒想法,並不代表他老婆就沒想法。

為了紀念這次戰役,唐憲宗命大手筆韓愈撰寫《平淮西碑》。這雖然是一篇命題作文,卻不大好寫,各方面都要兼顧到,包括皇帝的功勞,大帥裴度的功勞,名將李愬的功勞,不但要兼顧到,還要輕重不一。韓愈完成得還算不錯,並且由於文字精彩絕倫,一時間朝野紛紛傳誦,堪稱一篇奇文。

但是,李愬的妻子看了之後卻是大怒,因為裡面有一句「帝曰汝度功第一」,把裴度的功勞擺在了第一位。這位貴婦人的身份不簡單,是唐憲宗姑母的女兒,也就是皇帝的表姐妹,在她的攛掇下(說韓愈有私心),唐憲宗下令磨去了韓愈寫的碑文,由大學士段文昌重寫。

韓愈被打臉了。雖然沒有被降職,沒有被申斥,但這件事讓他看到了人性的自私和人生的無奈。

但他是韓愈,他遭受的挫折已經夠多,他應對挫折經驗豐富,那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堅強。他毫不妥協的性格沒有絲毫改變,心靈的抗壓能力也越來越強了。

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能在接下來的「三大戰役」中充分展現出大無畏、大愛和大勇,彰顯人格的光輝。

如果把這「三大戰役」分為三折戲的話,第一折就是斗佛。

這要從唐憲宗說起。自從淮西軍閥平定,元和中興的局面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推許後,唐憲宗開始驕傲起來,他開始寵信宦官,重用佞臣,更讓人無語的是,他開始想要長生不死。一時之間,他迅速完成了賢君向狂熱佛教信徒的轉變。

元和十四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唐憲宗李純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派出宦官代表自己,去鳳翔迎接佛骨舍利。這個佛骨據說很不簡單,藏在鳳翔護國真身塔里,是釋迦摩尼的一節指骨,塔里同時還有他傳法的佛經,三十年一開,開則物阜民豐。

佛骨和佛經被接入長安,頓時整座長安城都轟動了。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小老百姓,都傾盡財力施捨,想要成為佛骨供養協會的一份子,有的村夫愚婦還自毀身體,攔在道路上痛哭流涕,只求一瞻佛骨真容。

韓愈憤怒了。他從來就是最純粹的儒家學派踐行者,對佛教深惡痛絕,這種群魔亂舞斯文掃地的情況他看不下去,他從來都是有話就說,不吐不快。於是他連夜起草奏疏,寫出了著名的《論佛骨表》。

一下筆韓愈有點沒收住,他說:不知陛下您知不知道,在三皇五帝時期,是沒有佛的,但這些帝王都在位的時間很長,活得也很久,在上古夏商周三代,也是沒有佛的,但那些著名的君王也活了很久。到了漢明帝時期,有佛了,但漢明帝只做了十八年天子。再往後,那些信佛的帝王,一個比一個短命,最出名的梁武帝,三次出家,最後被反賊梁景困在台城,活活餓死。由此可見,「事佛求福,乃更得禍。」

寫道這裡,韓愈悚然一驚,才知道自己寫的有點過頭了,於是開始筆鋒一轉,後面長篇大幅為唐憲宗找台階下,說信佛並不是皇上的本意,皇上如此英明神武,豈有不會作出正確抉擇的道理?看來我是多慮了。。。。

寫完,韓愈又讀一遍,還是覺得開頭兩段有點刺眼。但他是個牛脾氣的人,寫了就寫了,本來就是自己想表達的,管他呢,不改了!呈了上去。

就在這一念之間,在與皇帝鬥氣的這一瞬間,他命運的天平又一次嚴重傾斜了,雖然他彰顯了大無畏精神和站穩了道德立場,但他遭受了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挫折。

唐憲宗只看了開頭兩段,就暴跳如雷,好不容易忍了一夜,第二天立刻召開宰相會議,讓他們擬定韓愈的罪名:殺!裴度說,皇上,韓愈本性還是忠君愛君的。唐憲宗說,他罵我奉佛,算的了什麼呢?但他咒我死!忠君有這樣忠的嗎?必!須!殺!於是韓愈被定為死罪。

好在唐憲宗雖然暴戾,但還沒有發明後來明朝時常用的廷杖之刑,直接將韓愈拉過來大棍打死。於是等他氣消一些之後,一些皇親國戚也替韓愈說話,唐憲宗想想,只因一封諫書就殺大臣,自己日後的名聲不好聽,於是下令把韓愈貶為潮州刺史。

時隔十五年後,五十一歲的韓愈又來廣東了。上一次他來,是被貶為連州山陽縣令,那時候他才三十六歲,原因是彈劾京兆尹李實結果被李實反咬一口。

這一次,韓愈年紀更大了,而且受到的挫折更重,差點成為刀下鬼。

但來到潮州後不久,韓愈很快忘記了京城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開始上演他威武雄壯的第二折戲:斗鱷。

潮州靠海,又屬於亞熱帶地區,江水中有大鱷居住也很正常。大鱷吃小魚小蝦吃膩了,上岸來換換胃口,偷豬摸羊也很正常,前任刺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韓愈卻做不到。

他明確向鱷魚宣戰了。

他是文人,崇尚君子動口不動手,現在既然要動手,少不得也要先禮後兵,先寫篇文章。寫文章是韓愈的長項,他成於此敗於此,功於此禍於此,愛於此恨於此,這次他要威嚇於此。他寫了一篇痛快淋漓的戰鬥檄文,名曰《祭鱷魚文》。他帶著全城官民一起來到江邊,讀了文章,燒掉,將一隻豬一隻羊扔進江里,說,吃吧,這是你們最後的美味了!

與他其他文章一樣,韓愈這篇《祭鱷魚文》也寫的意氣縱橫,韓愈說:鱷魚們聽著,你們能夠長期居住在這裡,是因為潮州偏遠蠻荒,還沒有沐浴天子的聖德所致,現在既然我來了,帶來了天子聖德,你們就應該迴避。大海廣闊你們知道嗎,什麼吃的都有,鯊魚鯨魚隨便你們吃!現在本刺史跟你們約定,三日之內,你們搬到海里去住,如果三天不走,我就等五天,如果五天不走,我就等七天,如果七天還不走,對不起,我喂你們淬了毒藥的強攻硬弩,直到把你們殺盡為止,你們可不要後悔!

據說這麼一威脅之後,江中的大鱷們果然乖乖退出了韓刺史的歷史舞台,跑到海里去喝海水去了。

這裡不討論這一事件的真實性與否,只想說的是,一旦接近民生,韓愈就像重新煥發了生機一般,做事無論好壞,只問該不該。就像他自己也知道這樣威脅鱷魚不一定會有直接的結果,但他必須去做。在這中間體現的一種精神,是他的品質最可貴之處,也是成就他偉大的一塊最重要基石。因為這種精神,就是儒家傳統里承續不衰的「民為貴」。

韓愈在潮州的時間並不久。第二年,唐憲宗對他的厭惡逐漸淡化,同意將韓愈內調為袁州(江西宜春)刺史。在這裡,韓愈延續了他「民為貴」的做法,禁止買人為奴,體現出可貴的人道主義精神。

同年冬天,韓愈被調回京城任國子祭酒(中央最高學府校長)。次年,唐憲宗駕崩,二十四歲的唐穆宗李恆登基,韓愈遷任兵部侍郎。

如果我們知道韓愈三年後就將去世的話,就會明白此時已經到了他人生的晚期。但他既然是主要演員,就不得不繼續演完第三折戲:斗賊。這折戲也可以稱得上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一齣戲,展現了他的大智大勇。

所謂賊,是唐朝中央朝廷對安祿山、史思明等叛軍的稱呼。後來安史之亂平定,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鎮將帥就成了賊,他們與朝廷明爭暗鬥,不僅經常威脅朝廷索要錢糧,而且還以叛亂為樂趣,樂此不疲。

韓愈這次就要獨自一人去面對一次叛亂。

長慶元年(821年),成德軍都知兵馬使王庭湊集結牙兵作亂,殺害節度使田弘正全家及其部屬、將吏等三百餘人,並且恬不知恥地向朝廷要封號,要求任命自己為成德軍節度使,不然就撕破臉皮造反。

唐穆宗即位後只知道吃喝玩樂,而且認為現在天下太平,朝廷沒必要養著那麼多士兵,於是下令裁軍。沒想到現在王庭湊當頭一棒,唐穆宗慌得六神無主,無奈之下只好答應王庭湊的要求,不僅赦免他造反無罪,而且任命兵部侍郎韓愈為宣慰使前去安撫。

韓愈出發後,文武百官都為他惋惜,唐穆宗也知道王庭湊是個暴力狂,韓愈此行其實頗為兇險,也後悔了,於是派人追上韓愈說,你先到成德軍邊境觀察一下形勢,形勢不好呢,你就不要進去了,至於他真要造反么,管他呢,以後再說。韓愈說,多謝皇上的關心,為君主分憂,是我作臣子的本分。說完毅然決然前往鎮州去見王庭湊。

到了鎮州,王庭湊勒兵嚴陣以待,虎視眈眈地看著這個文弱書生。韓愈很淡定,進入大堂坐下,見院子里的士兵還拿著兵器像看著獵物一樣看著自己,笑了笑問,皇上讓我來任命你為節度使,你們這是幹什麼?王庭湊一聽,心放了下來,馬上說,這是士兵們的意思啊,不是我的意思。韓愈臉色突變,指著他罵道,皇上認為你有將帥的才能,才任命你為新節度使,沒想到你竟然連這些士兵都指揮不動?

王庭湊落了下風,自覺理虧,訕訕地一笑,揮揮手讓士兵們退去。這時一個士兵拿著刀衝到韓愈面前(注意,這不是事先排練好的),惡狠狠地說,先太師(對王庭湊老爹王俊武的尊稱)曾經幫助朝廷平定朱滔,他的血衣還在這裡,朝廷有什麼理由認為我們是叛軍?面對如此霸道的邏輯,韓愈微微一笑,問道,你們還記得王太師,那最好不過,我問你們,王太師曾經也叛亂過,後來歸順了朝廷,朝廷給他加官進爵,他由叛亂變為歸順,做得對還是錯呢?那士兵道,自然沒錯。韓愈道,那就是了,由叛亂變為歸順,富貴就不會遠,我再問你們,從安祿山史思明到吳元濟這些叛賊,他們的子孫還有在朝中做官的嗎?那士兵道,好像沒有。韓愈笑笑,那不就結了,叛逆而死不悔改,禍也就近在眼前,當年田弘正歸順朝廷,朝廷就沒有虧待他,他的子孫有的還是孩子,都被授予高官。士兵們一聽提到田弘正,情緒又上來了,叫道,正是因為田弘正刻薄寡恩,所以我們才被逼反抗。韓愈捕獸半天,就等著這句讓他們入網,聞言臉色頓變,喝道,就算田弘正刻薄寡恩,你們殺了他也就算了,又殺害他全家老小三百餘口,請問這是什麼道理?士兵們被他的氣勢震住,覺得理虧,一齊道,您說得對。王庭湊一看形勢不好,搞不好自己的隊伍還要被韓愈策反了,於是馬上揮手讓眾軍退出去,厚顏無恥地笑道,您大人這次來,到底有何吩咐?韓愈道,聽說你把深州城緊緊圍住?神策軍的將領,像深州牛元翼這樣的比比皆是,但你敢出兵圍他,就是公然向朝廷挑釁,朝廷不能不管。王庭湊道,我馬上撤軍,您大人一路辛苦,在下略備薄酒,還請賞臉喝一杯再走。

事情至此平定。回朝後,唐穆宗大悅,讓他轉任吏部侍郎(六部里吏部最牛),次年又升任韓愈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韓愈做了京兆尹後,京城神策軍的將士都收斂了很多,私下裡說,別去摸韓大人的老虎屁股,他當年連皇上的佛骨都敢燒,王庭湊那樣的恐怖分子都被他震住,我們還搞什麼呢,老實呆著吧!

終其一生,我們發現韓愈確實是大唐時代乃至數千年來最牛逼的文章高手。他教訓王庭湊將士的那篇說辭,也是一篇高明的文章,絲絲入扣,暗藏深意,最後一句擊中人心。

與那些空談道理的文章相比,這篇文章也可以說是最實用的一篇奇文,別人寫不出來,只有韓愈寫得出來,因為只有韓愈有如此的浩然正氣,這也就是所謂的文如其人。

蘇東坡讚揚這位前輩: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這是對韓愈最好的評價!

雖然氣勢逼人的文章常常讓韓愈吃盡苦頭,但也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他的挺立風骨,讓他當之無愧為千古文宗;雖然韓愈的性格有狂狷的一面(比如韓愈仇富仇權,他對那些權門豪族非常鄙視,「如仆隸焉,瞪然不顧」),但這無損於他最核心最純粹的道德品質:正直。

正直才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面對許多挫折、許多誘惑,走許多彎路,碰許多次壁,受許多次傷,越長大,前路似乎就越迷茫,社會就像一頭怪獸,吞噬你的才華,讓你一路跌跌撞撞,但無論何時何地何情境,我們都要堅持這最重要的根本。

過好一生不容易,堅持正直,越到最後,生活越會高看你一眼。

不是嗎,韓愈就是我們活生生的例子。

界世的你當不

只作你的肩膀

唐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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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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