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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領純鄉土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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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園 小 景

——湘西北走筆

戴 領(土家族)

場 街

雖處武陵山脈的腹地,場街卻不像外來人所理解的那麼有詩意和古意。沒有青光的岩板路,老式的吊腳樓也不多見了,只是一排掛肉的木架子已黯舊得成深褐色,兩邊的泥磚房多添了些土蜂窩。在這個連「鎮子」都稱不上的小地方,小小「鋪上」不興什麼二、四、六才逢場的固定做派,只是總有那麼多人天天要來,他們也確實少不得這麼個地方,於是好像就沒有趕不起來的場了。講是「鋪上」,除了個供銷社,哪有什麼像樣的鋪子!可怎要起這麼個名兒呢?百餘米的狹長一塊地界,只要不落雨,場街就成了一方樂土了。

但這確也是個很有逛頭的地方。至少在我看來,到鋪上去是件很神往的事。雖免不了閉塞所帶來的簡陋,離不開沿襲了千百年的簡單交易方式,以及遠隔了現代文明的種種落伍,但那點氣味聲色,倒真有說不清楚的奇異魅力。一隻野雞,一腿麂子,一根生滿疙瘩的彎曲拐杖,一頂頭篷,一副釣魚鉤,甚至背簍里裝點棕葉,竹籃里放幾十個雞蛋,都有其擺設的價值和成交的可能。這些東西的主人和想得到這東西的趕場者,其實也不很懂「殺價、討價」這些詞兒。儘是些熟得不用打招呼的人,你喊的這個價,我兜里有那麼多錢,那就成了,不必多說;或者乾脆——「看得上不?看得上拿去,下回再給錢。」要不就這麼著:「老二,你這副牛枷是么子時候做的?我屋裡有一床角菊花芯柚子,隔天給你帶些來,怎樣?」那年輕輕的老二必很直率地說:「誰稀罕那個。你不是還有桿老銃么?反正干掛在屋裡,白長銹……」兩下簡短地一商量,真還談攏了。很快,那牛枷就給來人扛轉去了。

其實,鋪上正兒八經的買賣人是不多的。來來往往穿梭的,大都是些兩眼亂溜、只看東西不問價的人,也有些純粹是沖著熱鬧來玩一玩的,這中間就有一層是山裡的後生和妹仔。他們一來呢是想吃碗街東頭「麻子老倪」的米豆腐,二來要去看場錄像——雖說片子老了點,但要去趟山外頭也不那麼容易;更多的是被那份年輕的躁動與閑不住的天性所驅使。男男女女擠在窄窄的一條場街,少不了要挨挨碰碰。說不準這就很有可能促成一樁好事。山裡的人事就這麼樸素、簡明,不一定那人群裡頭,就有個剛受媒婆的叮囑來趕場的:「冬圓家屋檐口擺枇杷的,就是我給你講的那個。你過去把她的貨全包了,我好替你們打湊合——記到沒?冬圓家那屋檐口!」

場街於是就這麼天長地久著。歲月流轉,這條紅泥巴小街總有那麼多的事要發生。而到鋪上來的人,實在又很需要聽些故事和新鮮事,好像這樣才算是不虛此行。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場街,場街也就很固執地存在著且存在下去了。

我曾不止一次趕過那裡的場,鋪上的風物每次都很招惹我。雖隔城市較遠,下班車後還得翻好幾丘田埂才到,但我總像一段日子不到那鋪上走走就不自在。我隱約感到,那裡動人的,也不僅僅只是熱鬧……

有次我就留意到一個老漢,他青筋縱橫的手正把玩一個這地方極稀奇的煙斗,龍頭樣的煙鍋,龍尾高翹,黝亮。他卻不吸。我有些奇怪了,冒昧地問他。他卻將手一揚:「這是我大兒子海全過年時給帶來的,他在廣州那邊做事——看看,你看看,這貨!人家外頭的東西硬就不同些!」

我記起這裡的一個熟人對我講過的幾句話:「幾多水色好的妹子盡一路路跑到南邊打工去了,鋪上的乖女子一天比一天少了,也不曉得她們還轉來不……」

但場街它依然如故。

我的一點觸動,卻怎麼也趕不去了。

架 子 橋

幾十根杉木支起來,很簡單地搭在茹水上,就是這橋了。

流向山外頭的這條河,據說還是「湘資沅澧」四水中那澧水上游的一條中型支流,但它看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麼河的,稱作溪倒要合適些。總是滿河床的白色卵石充塞著,若在太陽下看去,定很晃眼睛。只有小股活水在岩石間躲來躲去,用腳探探,攪不起丁點淤泥,清亮清亮的。這橋架在這裡,大山上的人下來到外面去,其實很少過橋,他們倒願意從河床直走下去,圖個近便。於是這橋大多只是靜寂。

也有熱鬧的時候。六月間發了山水,一河濁流咆哮翻卷,頗有些聲勢。這時節,橋上就擠滿了人。他們除了看看山裡頭竹排木排放下來的場面,還得照顧好這橋——「呃,放排的,莫把橋架子撞斷了啊!」那些短褲赤膊的放排漢子們,到了這裡也必很留神。幾根竹篙忙著點來點去,小心翼翼地從橋腳下鑽出,很當回事的樣子。

橋兩頭各挑著個小小的村落,很典型的土家寨子,一頭大姓是覃,另一頭姓童。大概因了這橋的緣分罷,橋兩邊相互攀親已很有些年頭了。覃家的要嫁女兒過去,那邊的童家寨必舉村張羅,頭幾天就將橋兩邊的扶手上用彩紙纏起來,隔幾步還要扎一大朵綢子花——鄉人古風純正,遇事總這麼珍重。到了逢好日子的那天,橋上人來人去,鐃鈸嗩吶齊唱,炸飛的鞭炮紙屑紅紅綠綠地濺落河中,有些就順水飄去。一擔擔的嫁奩從橋這頭挑過去,雖只幾百步遠近,但這卻是禮數,一點也馬虎不得的。

年裡節下,兩邊免不了要走走親戚,其中也有些講究。譬如小夥子陪媳婦回娘家,雙方的父母須到橋上迎送。乍看來像煞有介事,但既然祖祖輩輩一直是這麼做的,他們也就不覺得有什麼特別。於是,隨著歲月的流動,這橋就很固執的地站在河上,承載那吆喝著去大山裡趕仗的人群、生了孩子來吃竹米酒的賀喜隊伍,以及這些人份上應有的艱辛、歌笑和風風雨雨。

從橋頭望去,上游不遠處尚可見到一座遺置好久了的水碾棚子——用岩頭斜攔河中,聚小股河水便成一淺潭;引潭水衝動一輪木轉盤,石碾就活了。只是後來有了打米機,才不興用它碾米了。眼下那石槽蝕得鋥亮,碾磙早失,棚子也破敗了。但若是夏夜裡去橋頭納涼,看看那潭,一彎月子下,好一盪水!真似一塊綠得泛光的玉石,好多年了,居然還沒被人撿去……

到了伏天炎日,常有一幫孩子在橋腳下堵魚。用河砂築條小溝,一頭敞開口子,一頭堵實,他們就很耐煩地趴在橋上守望。若發覺有魚游進了溝內,他們必飛快地溜下橋,用一抱稻草將出口塞住,裡面的魚就跑不脫了。有時他們也玩砸魚翻螃蟹——掄起一砣河岩,使勁兒砸到另一塊岩頭上,下面若藏得有魚,定會被那一砸驚得發暈翻白……大日頭下,整個山野靜極了,一河叮叮噹噹地石頭敲擊聲、孩子們掀開石頭後的快活歡呼聲,還有不知哪處有人梆梆梆的搗衣聲,也就傳得分外的遠,響得分外的脆。這橋它若有所思地看著,聽著,依然聲色不動地獨立著。

後來,為了運走山裡那成浪的木材,鄉政府決定修條公路,直通大山深處的林場。於是,這架子橋的附近,就添了座水泥獨孔橋,結實、寬大,也受看。拉滿木材的大車子來來往往,山裡人到外頭去也坐上了班車。嗨,這橋真可派上了大用場!

直到現在,這木橋仍支在茹水上,與那水泥橋一道,共迎同一輪太陽。

大 把 戲

每年的秋末農閑時節,總有一幫外地人,他們像候鳥遷徒一樣,會很準時地到湘西北部的山裡頭來。這裡聚居著一族一族的土家人,往往一個山峪就有一個寨落。這幫人就一山一寨地轉,表演我們稱為「大把戲」的雜耍。他們的人數一般不是很多,就三五個,全是四五十歲的男人,看模樣也是莊稼漢。牽著一隻猴子,挑著耍戲所必須的一點簡陋道具,翻過崗梁和坡地,淌過些溪澗溝谷,長則月余,少則十幾天,在這紅土丘陵上,走過他們輾轉生活的一個小站,給這裡很少見過世面的老百姓也帶來點稀有的短暫快活。

那個時候,本沒有什麼稱得上文化的娛樂,加上又是很窮僻的山村,除了過大年,難得有回熱鬧。於是,能有雜耍的來這兒露面,實在也算得寨子里的一件新鮮事。何況那些人又儘是操著古怪的口音,光聽聽他們的腔調,咱寨里人就覺得這一向的日子過得不同點。所以生產隊也很願意從公家的倉庫里均一擔紅薯或苞谷給他作工錢。這些人像有兩伙,他們得了東西,就派個人送下山去,第二天早上,那人空著一擔籮筐趕了回來,和同伴又去奔下個寨子。聽大人們講,這些人的來頭也不是很遠,但那裡比我們這裡要窮些。「還不是為糊碗飯吃」——寨里的人都曉得是這麼回事,卻不講出來。

那把戲常常是在天黑了才開場的。但天際尚余有殘霞時,從一條條青澀彎曲的山路上,從一間間木板屋裡,那些腳板和衣衫上頭還沾有泥巴的農人就圍了攏來。隊長這天也破例早些放了工。他們草草地扒幾碗飯吃了,搬條板凳,拿把蒲扇,爺們兒照例還含著根草煙,很有興頭地趕了來看戲。雖說像往常看樣板戲時他們自己所講「看了又飽不了肚子」,可那大把戲就只這一夜,到了明朝又再沒別的想頭,所以他們的神情還是很忙亂的,有點歡樂不期而至的急迫,確實把看這回戲理解得很認真。他們到了場子邊上,像做完了一件什麼事,一下子變得很從容了。極少說話,很有耐心地坐下,等著。過一會兒,女人們胡亂料理了一下家務,門一鎖,也來了。接著是尖著腳的老婆婆和上了年紀的老爺子們。他們像一年中很少的幾次去山下趕場一樣,腳步是緊湊而輕快的。寨里的孩子不用說全來了。他們早搬了岩頭,替自己和別人霸了個頂好的位置。他們的追歡吵嚷,真有點劇院里開戲前鬧場的味道。

場子就設在寨子的曬穀坪上。坪中央攢起一壠篝火,山裡又有的是柴捆,劈塊子柴早已旺得焰頭老高。山腰裡的幾十戶人家差不多全齊了,把那場子團得個密密實實。沒有燈光,沒有戲台,沒有那套江湖上很模式的開場白,幾乎是很直接地,把戲就耍了起來。那戲其實簡單極了,不過就是些魔術表演,外還加點雜技什麼的。都玩得很淺顯,多半時間是圍著那隻猴子作文章,翻來覆去也就那些內容。可寨子里的人卻覺得是那麼有看頭。他們表情十足地沉浸在裡面,他們是真心真意地覺得好。特別到了最後,當演那壓軸戲「口中噴火」時,他們肯定已忘掉了一切!只見那人從一個布袋裡抓了把像米糠一樣的東西,一手拍進嘴裡,很誇張地咀嚼起來。接著,那人又像是隨便地做了個什麼手段,一張口,嘴裡粉末狀的東西就帶著煙火噴了出來。他噴呵噴呵,像怎麼也噴不完,而他的臉上分明又相當痛苦,他甚至開始用手從嘴裡掏了起來。這一下,把看得正起勁的百十號人全嚇住了。他們有的立起了身,緊張的瞪著眼,大張著嘴,替那人難受,想他早些吐完——他們已完全把這齣戲當真的來看了。柴堆燃起的火光映在那人煙霧繚繞的臉上,跳動在四周的眾人臉上,這時他們的神態面容,真是使人想不到!那奇特的表情,幾十年後的現在,還猶自在我眼前浮閃。

前些日子,寨里的一個親戚到城裡來看我們,不知怎麼就扯到了「大把戲」這上頭來。我那親戚笑說:「大把戲么?那幫人早不來耍了……他們划不來呀!走那麼遠,又賺不了多少,再說現在哪個還缺那口飯吃——聽講他們那裡的日子也好過起來了……」

我點點頭,用沉默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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