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火生髮財記(民間故事)
故事的主人翁姓楊名汗青,表字火生。據說在他出生時,其父夢見天火墮入己家,紅光盈室,認定此子乃天上星宿下凡,長成必然大發,遂引經據典取了上述吉名。
既是命中注定,則該順天應命任其發展。於是老娘百般寵愛,老子疏於管教,讀書不努力習藝不上心,祖輩經商薄有家產,倒也不愁吃穿。成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長到17歲結了婚,還是百事無成一藝不就,那一年全國解放了。
解放前夕父親抽鴉片把家產抽光,不久父、母相繼亡故,老婆耐不得貧寒,跟著西進的拿國家工資的拉薩工人跑了,自個兒落得個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只是必須靠自己動手來養活自己了。用家裡還餘下的幾個錢作本錢做起了小生意,開頭擺牛肉攤、鴨肉攤,味道既不好態度又惡劣,加上本人好吃懶做,本錢越來越少生意越做越小,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僅能擺個小攤攤賣花生胡豆了。
不久遇上革委會割資本主義尾巴,楊汗青被市管會撿了幾次攤子,本錢全沒了。餓急計生,楊火生走鄉串戶賣起耗子葯來。屋漏偏遭連夜雨,船遲又遇頂頭風,在一次串鄉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工地開山放炮,被飛石砸傷了左腳和右膀,沒有錢進不起醫院,在家裡將息半個月漸漸好了,只是受傷的右手再也不能拿稍微重一點的東西,走路時左腳有一點跛。真的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串鄉趕場去不了,連出去打打短工混頓飯吃的生計也斷了。
生活沒有了著落,日子過得每況愈下。他先是砍倒院壩里的果樹當柴火賣,樹砍完後再賣桌、凳、床、櫃,鍋、碗、瓢、盆,最後把家裡最值錢的寶貝,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一間三進大花床易主,獲得最大一筆收入整整八十五元錢。然而吃飯必須買米,買米總得用錢,只出不進坐吃山空,錢再多也經不起花,幾年後楊火生花掉了最後一枚硬幣。耐不住的飢火迫使他勻房頂的瓦賣、瓦稀得無法再勻,就鋸不承重的柱子賣,拆隔牆壁的木板賣。鋸著拆著終於把祖傳的大瓦房折騰垮了。這下子反而省去了楊汗青不少手腳,他每天睜開眼,就像在沙土堆里刨食的雞,在殘垣斷壁中刨斷柱殘梁破窗爛壁,上市換錢糊口,又維持了年把光陰,到後來楊汗青只剩下一間房頂漏雨四面透風的屋子棲身,全部家當也就是三石一口鍋四石一張床了。正當手頭越來越拮据日子越過越艱難的關頭,他有幸遇上了一位貴人,若不是那個貴人幫扶一把,楊火生明白自己多半活不到朝見自己命中福星的那一刻了。
他清楚記得貴人降臨的那天,自己在柴火市上守著最後的幾塊木板眼巴巴地盼買主,一個偶爾路過的戴眼鏡的老先生,走過他面前時駐腳不前死盯著木板看,看一陣後居然蹲下身子,輪換著翻動木板細細地看來看去,好像木板上雕刻的花鳥魚蟲活起來了一樣。看著看著老先生愛不釋手地提著一塊站起來,指著木板問他這樣的木板家裡還有多少,楊火生老老實實回答說,幾百塊賣來就剩下這幾塊了,老先生聽後連呼可惜,猴急地問他這幾塊咋個賣,看著老先生搖頭晃腦的呆像,楊火生心頭暗自竊笑,這些吃不下肚穿不上身的破木頭有啥子值得可惜的。不過楊汗青曉得今天遇到獃頭鵝了,不宰白不宰,狠下心來麻起膽子要了五分錢一斤,那時候柴火最貴的不過一分二厘錢一斤。萬萬想不到的是,老先生懶得還價,立即掏出一張嶄新的五元大鈔塞在他手中,對他說不必稱重了,算是一百斤全買了。楊火生明白這幾塊木板撐死超不過三十斤,大喜過望的他牢牢攥緊錢三兩下溜了個沒影,生怕人家醒悟過來找到自己退水。儘管國家定量供應的大米漲價,由每斤八分四厘猛漲到每斤一角三分八厘,每個月楊汗青買米要多支出一元多錢,那五元錢還是幫他苦熬了小半年,雖然時時有一種詐騙老人的愧疚感,然而想到昧良心出於肚子餓,還是順勢原諒了自己。(直到大發後的楊火生,附庸風雅陪客戶參觀省博物館,故物重逢方才知道那些是清初民居中的木雕珍品,價值不菲。)
改革開放的春風漸入內地那會,楊汗青已年屆半百,非但沒有大發,反而每況愈下,已經潦倒成飢一頓沒一頓哪裡躺倒哪裡睡的半個流浪漢。某夜楊火生餓得直吞清口水,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爬起來到街上瞎溜達。眼裡黑黢黢地不甚看得清路面,他擇一向沒有障礙物的街中間走,走著走著猛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失去平衡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只有一層皮包著的骨頭與碎石遍布的地面親密接觸,痛得他齜牙咧嘴正待張口大罵,話未出口腦際靈光一閃,障礙物不像是石頭,似乎沒有石頭硬,伸手一摸好像是一個脹鼓鼓的帆布大提包,趕緊把罵人的話咽回肚子里,用左手吃力地半拖半提地拉著包悄悄回到家。
憑這幾年的見聞,估摸這是出差人員攜帶的包,裡面通常有乾糧,如果有久久沒有嘗過的餅乾就祖宗顯靈了。他關上幾片廢木板胡亂釘成的門,把包放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摸索著拉開拉鏈,急匆匆找吃的。面上是幾件衣服和一個小皮包,捏捏不是乾糧,掏出來扔到一邊,下面是一個用報紙層層包裹著的重重的長長方方的東西,不像是吃的搬出來放在一旁,再下面又是幾件衣服就什麼也沒有了。勞神費力地提回來,折騰了老半夜,沒有找到一星半點充饑的東西,楊汗青又是冒火又是喪氣。罵咧咧地生了一會兒悶氣,反正閑著又睡不著,他無意識地拖過手邊那個重重的長長方方的紙包放在膝上,漫不經心地慢慢撕剝著上面的報紙,剛一撕開,黑暗中一疊一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骨骨碌碌地散落在地上。
楊火生大是好奇,從枕頭下摸出火柴,點燃一年難得點亮幾次的煤油燈,隨手抓起一疊湊近燈火一瞧,猛然眼前一亮,眼睛越瞪越圓半天眨不動,嘴巴越張越大半天合不攏,剎那間彷彿滿屋子都是自己的心跳聲,趕緊「噗」的一聲把燈吹滅。腦袋中空白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接受眼前的事實,原來那一疊一疊的竟然全是嶄新的大團結(當時面額最大的10元人民幣)。楊汗青渾身打著顫,除開賣大花床那陣,他甭提摸這樣大面額的大票子,就是連見也沒有見過幾回,現在屋內竟然冒出了這麼一大堆。他的動作一下子利索起來,三兩下把錢推到床底下,墊床的石頭不大不高,楊火生肚子緊擦著地面,使盡吃奶的力氣把自己硬塞進床底下,隨手抓起一疊,瑟瑟發抖地摸索著數了起來,反覆數了好幾遍才弄清楚一疊是100張,就是千大千元錢,兩疊就足以在這個川西小鎮盤下一間街房,究竟有多少疊因為看不見就不曉得了,起碼有好幾萬元,我的天啦,這堆錢可以買下半條街了。媽的植瞎子算我50歲時準會發大財,真他媽的神了,趕明兒老子一定要招待他龜兒子安安逸逸吃一頓油大飯。
吃字一鑽進腦袋,楊汗青立時感到飢火焚心片刻難耐,老子真他媽的歡喜昏了頭,有錢還讓肚子空著。這時候天色開始發亮,他任意抽出一張錢從床底下鑽了出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剛準備上街趕緊又停下腳步,我真他媽的蠢到家了,這麼大一張錢亮出去不是不打自招么。不是還有一個小皮包么?裡面指不定有零錢,抓過來拉開一看裡面果然有幾張零錢。
楊汗青興沖沖地上了街,一頭扎進賣早點的小食店,把錢抓在手裡高高一亮,拉長嗓門唱道:「雜醬面二兩,味大紅大湯寬紹子(肉渣雜醬)多面……不宜少。」不一會兒平日正眼不瞧他一眼的女服務員,把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面端了過來,好香啊,他的舌頭差點掉進碗里,立即用筷子挑起一箸,迅速往可以囫圇吞下一個鴨蛋的口裡送去……
傷肩上驟然一痛讓他驚醒過來,耳內灌進一個人的叫罵聲:「我道是哪個死鬼在老子的門檻下挺屍,原來是你龜兒子楊火生,絆老子差點跌一撲爬,媽的好狗不擋道,爬起來給老子滾。」罵完余怒未消又補上一腳。
這居然是一個夢。原來楊汗青頭天晚上在街上遊盪,走到小食店門口,小食店剛關門不久,門外階沿上的柴灶餘溫尚存,初夏時節夜裡還是發涼,他靠在暖暖的灶上睡著了,快天亮做起黃粱美夢來,夢裡揀到錢上街賣面吃。
每天天麻麻亮,小食店店員張邊花都要到河邊碼頭去挑水,準備一天的營業用水,這條路他走了二十多年好幾萬趟,閉上眼睛也出不了錯,根本想不到會有個人躺在灶旁,冷不防一腳踩在楊汗青身上差點絆倒,驚出一身冷汗。儘管天色還不甚分明,張邊花又只有一隻眼睛能夠視物,但楊汗青全鎮獨一無二的行頭還是被他一眼認出,對這個全鎮人民唾棄的反面教材,男女老少都可以隨意呼叱打罵的敗家流浪漢,不打白不打不罵白不罵,大為光火之下狠狠踹了楊汗青一腳,隨即破口大罵起來。
痛醒過來的楊汗青,警惕地瞄著張邊花的腳,一隻手攀著灶沿,一隻手撐著開叉的竹竿,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心頭的懊惱遠勝過身體的疼痛,嘴裡斷斷續續地嘟噥:「張邊花……枉自我們還是幾十年的……老鄉,你就不能遲一會兒,好歹讓我把面放進嘴裡……嘗出點味道來……才踢醒我好不好。」
到嘴的面一腳就踢沒了,楊汗青餓得前心貼著後背,偏偏倒倒離開了小食店,準備到哪兒去他不知道,是在一條街上來回逛,還是圍著幾條街兜圈子他也不知道,只是機械地搬動著腿腳。日頭近午,楊汗青漸漸衰竭,一切聲音傳到耳朵里都隔著一堵厚厚的牆,一切事物映在眼睛裡都罩著一層濃濃的霧,昏昏噩噩中他看見爹娘在前方向他招手,恍恍惚惚中他又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他:「楊汗青、楊火生,有人找你。」他費力地抬起山一樣重的頭,緩緩向聲音的發源地轉過去,迷迷糊糊看見居委會盧主任站在身旁,嘴差一點貼著自己的耳朵大嚷。盧主任發現他有了反應,扭頭對身旁的一個年輕人說了句什麼,客氣地點點頭離去。
年輕人靠近來,楊汗青朦朦朧朧地看見一個油頭粉面不辨男女的面孔在眼前晃動。年輕人面對著楊汗青和氣地問道:「大爺,你叫楊汗青嗎?73年7月31號在夾太路上,是不是被修水庫放炮炸飛的石頭砸傷過?」等了一會見楊汗青懵然未覺,只道是他耳背,便學著盧主任把嘴湊在楊汗青耳邊原話重吼了一遍,立時一股濃烈的酸臭味,順著小夥子大張著的口直灌進腹中,不由得他噁心了好半天。
那件倒霉事楊汗青八輩子都忘不掉,要不是挨了兩石頭把老子砸成半殘廢,老子會是今天這個下場么?聽到年輕人舊事重提,楊火生腦海里如同錄像重放般清晰地展現出了當時的情景。那是個大熱天,他趕鄉場回來的路上,太陽像懸在頭頂的一團烈火,烤得人直冒油,剛轉過一個山嘴,猛看到一群人在不要命地狂奔,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跟著跑起來,沒跑幾步突聽得一聲震天爆響,隨即左腳小腿肚上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一下,立腳不穩把前面的一個人撞倒在地,壓在了那個人身上,緊接著右肩膀上又挨了一下,就啥也不知道了。不曉得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嘈雜聲吵醒,迷迷糊糊中覺得被人搬動,同時聽到許多人七嘴八舌地喊:「徐隊長、徐隊長,哎呀,徐隊長昏過去了。」「不得了了,徐隊長衣服摔破了,身上流血了。」「趕快、趕快送醫院。」「哎呀真險,要不咱徐隊長是部隊轉業幹部,在革命大熔爐中久經錘練,千鈞一髮之際及時卧倒,這塊石頭就把腦殼砸碎了……」
待到楊火生完全清醒過來,周圍除了遍地碎石外已渺無一人,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怕人家折回來要他賠衣服,楊火生依稀記起,被他撞倒那人穿的可是比燈芯絨還高檔的滌卡衣服,價值不下於6元錢,自己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是賠不起的,一想到這兒,趕緊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逃離了現場。
「砸住過又咋個,你沒有看見我還跛著嗎。」楊汗青氣不打一處來,只不過他隱約察覺此人來頭不小,不敢放肆不答。忌憚歸忌憚,然而肚子實在是餓得慌,沒有張口說話的力氣,口氣明顯地透露著不耐煩。年輕人神色不變,撤離三尺加大嗓門:「楊大爺,總算找到你了,咱們借一步說話好嗎?」楊汗青越發不耐煩聲音越發細微:「說個毬,說啥子都填不飽肚皮。」年輕人有些詫異:「老晌午了,楊大爺還沒有吃早餐嗎?」「這個肚子……究竟哪天進的糧食,我……記不清了。」楊汗青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好容易才說完這句話。年輕人十分大方:「好,那等你老吃飽後咱們再談,喜歡吃什麼我請客。」楊汗青眼裡像熄滅已久的柴灰堆里濺發出最後一點星光:「小食店,雜醬面。」
楊火生終於又端起了熱騰騰香噴噴的雜醬面,他生怕又是夢,先放一根手指在嘴裡使勁咬了一下,疼得直打顫確定不是夢。來不及把味道攪勻,急急撈起一大箸,剛遞到嘴邊彷彿喉嚨里伸出一隻無形大手,顧不上燙直接把麵條拖進了肚子里,還沒有咂巴出味道,連面帶湯被消滅得點汁不剩。隔一張桌子坐著的年輕人適時叫上第二碗,又被他一番風捲殘雲吞得碗底朝天,伸出舌頭繞著嘴皮轉一圈,無視桌上餐巾紙卷的存在(他不曉得那玩意兒的用場),抬左臂用污跡銅錢厚的半截衣袖挄挄嘴,右手意猶未盡地放下了筷子。
「楊大爺,飽了嗎?咱們上車到縣城裡再談好嗎?」剛放下碗筷,耳朵里響起了年輕人的喊聲。肚子裝飽了的楊汗青不在乎到那裡去去做什麼,去就去,砍頭是個飽死鬼,坐牢有人管吃管住,比在家裡好過得多,何況我又不是故意把那個啥子徐隊長撞倒的。
到了縣城那人開車東彎西拐把楊汗青拉進一道大門,直接開到一座高樓下,下車後又帶他鑽進電梯上了不知道是幾樓,來到一間很大的屋子裡,屋內的豪華擺設晃得他眼花繚亂,比劉姥姥進大觀園更驚詫莫名。單靠牆桌子上擺的那個叫電視機的小電影機,有大洗臉盆那麼大,比鎮上王大爺家那個要自帶小凳子,出5分錢才能看一次的只有湯碗大的電視機大了好多,更絕的是它還有顏色,花花綠綠的比王大爺那個黑黢黢、灰濛濛的不曉得好看好多倍,鎮上誰有這樣一台機器,絕對把王大爺的生意抵垮。楊火生一上車就覺得雲里霧裡,感到一切比做夢還像夢,正值他想入非非之際,聽到帶他來的年輕人好像在跟屋內一個人說話,循聲望過去才發現屋裡一張像床一樣的軟軟的長椅子(沙發)上,躺坐著一個衣著樸素,半眯著眼睛身體微微發福的四十來歲的中年人。
「徐書記,人找到帶來了。」年輕人站著恭敬地對躺坐在長椅子上的人說。又轉過頭對楊汗青說:「楊大爺,這位是我們縣的縣委書記徐書記。」
「辛苦你了小王。」徐書記躺坐的姿勢不變,走過場般對小王帶過辛苦,微微側一下頭,半睜著眼的目光掃到楊汗青身上,直截了當地問道:「楊同志,73年的7月31號一大早,你在夾太路上遇到過開山放炮嗎?」
在三十多里坑坑窪窪的碎石路上爬坡下坎顛簸了一個多鐘頭,雜醬面的營養在體內擴散開來,重獲給養的各器官漸次開工運轉,楊汗青的精神慢慢得以恢復,徐書記話音雖然不大,他還是聽清了。活了五大五十歲的楊火生,搜遍記憶才恍然記起,吆喝過自己的最大的官就是市管會的張主任,他雖然缺乏官場知識,卻明白書記就是一個地方最大的官,往日見到市管會的工作同志就心發沭腿發軟的楊火生,恍若斗升小民驟遇微服私訪的皇帝,頓時心驚膽戰腳彎打閃,莫明地湧起戲台上的草民撞見皇上那種叩拜的衝動,身體卻半點不聽自己指揮,像被仙人施了定身法一動也動不了。不過那倒霉的日子實在是鏤刻在心,那驚險的一幕歷歷在目無法忘懷。嘴裡不由自主地哆嗦道:「不……不是早上,是晌午過了一會。」
徐書記睜開眼睛自嘲道:「瞧我這記性,對對對是下午,那天還下著濛濛細雨呢。」
搭上話後見徐書記沒有打官腔,似乎比盧主任還隨和,楊汗青的膽子稍稍大了一點點:「那天沒有下雨是個大太陽,炮炸的時候太陽還老高。」
徐書記坐直身體,抬手輕輕一拍自己的腦門:「這記性硬是越來越不行了,啊,我想起來了,那天確實是大太陽,天上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呢。炮炸時,你是不是把一個穿蘭衣服的人壓在了自己身下?」
楊汗青又慌亂起來:「不……不是,天地良心,我不是有意撞倒那個人的,他穿的是一件很貴的滌卡衣服,起碼值7、8塊錢,是灰色的。書記老爺,青天大老爺,我真的不是有意撞倒他的,那個時候我就賠不起那件衣裳,現在就更賠不起了。」萬萬沒有想到提心弔膽十多年的往事,今天終於找上門來了,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哪個人都跑不掉。楊汗青明白賴不掉了,然而不是自己不願意賠,而是實在沒得錢賠啊,心中一發狠,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潑皮勁上來,反倒不那麼怕了,居然越說越流利,一口氣倒出了想說的話。
出乎楊汗青意料的是徐書記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熱情地伸出雙手一把握住楊汗青臟污的鳥爪,激動地說:「楊同志,不,楊大哥,你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蒼天有眼,我終於找到您了。楊大哥,快,快快請坐。」
穿著拖筋掉片油垢比布料還厚的衣褲,楊汗青無論如何不敢在一塵不染的沙發上坐下去,還是徐書記和小王兩個人連拖帶按地使他半個屁股半沾在沙發上。他剛坐下,徐書記轉到他面前站定,懇切地說:「楊大哥,當年要不是你在危急關頭把我撲倒,又奮不顧身地壓在我身上捨命掩護我,替我挨了那塊石頭,我早去見馬克思了。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請受我一禮。」邊說邊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接著又說道:「那天我剛醒過來,立即派了五個人去救護你,可是當他們趕到後,那裡已經沒有了人。傷好不久,我被調去支邊,在西藏一干就是七、八年,這件事我一直不敢忘懷。去年回來我馬上開始找尋,沒有找到你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愧疚中,老天開眼,今天終於找到你了,我一定要好好報答你。」
狀況突髮匪夷所思,楊汗青聽得半明不白,驚得張口結舌面紅筋脹,賣耗子葯時吹破天不補的油嘴滑舌消失到了九霄雲外,張惶失措不知所云:「不……不是、是……」
在自己面前誠惶誠恐的鄉民,徐書記業已司空見慣,淡淡一笑,輕輕擺手止住楊汗青的語無倫次,用儘可能平易近人的口吻說:「楊大哥,你是施恩不望報的君子,我卻不能做知恩不圖報的小人,你的這種見義勇為做了好事還不願意宣揚的崇高品格,真正值得我們的黨員幹部好好學習。楊大哥我給你商量個事情,過一陣子這裡有一個拍賣會,你去參加一下好嗎?有啥子暫時不懂的,小王會一直留在你身邊幫助你的。」他抬腕看了一下表說:「我下午兩點有一個會,不能陪你聊了,接下來小王會安排好一切的。」轉而吩咐小王說:「快去給楊大哥泡茶,泡我珍藏的最好的花楸茶,記住,一定要把楊大哥給我款待巴適。」
吃過午飯,小王馬不停蹄地包裝楊汗青,先領他到澡堂洗刷掉身上幾十年積存的污垢,換上嶄新的舒適合體的衣服,再去理髮店梳妝打扮一番,恍若夢遊的楊汗青木偶似的任由著小王擺弄。
隨後的一個多月里,楊汗青好像進了天堂,大魚大肉輪換著吃,白米飯隨便舀,吃飽了睡睡醒了吃,脹得腸胃不適應還拉稀。拉稀歸拉稀,人還是慢慢著起肉來,臉上也一日一日泛起了血色。
到了拍賣會那天,小王把西裝革履扔掉拐棍,容光七分煥發的楊汗青領到樓下一個會議廳中,在台下居中坐定,給他一個上面寫著300萬的牌子說:「楊大爺,你開始啥子都不要管,有人出280萬的時候把這個牌子舉起來就行了。」說話間大廳里陸陸續續進來十多個人,在他周圍各找位子坐定,其中一個人跳上台去,手裡拿著一個核桃都砸不破的小鎚子,手舞腳蹈唾沫橫飛地使勁吼,其餘人在台下跟著加油起鬨,間或有人舉舉牌子。就在楊汗青感到莫名其妙不耐煩,快要閉上眼睛打盹的時候,身旁那一位舉牌時不小心拐了他一下,嘴湊到他耳邊大聲喊道:「280萬」。聽到這個信號,楊汗青趕緊舉起一直攥在手中的牌子,接著看見台上那個人把鎚子砸在了桌子上,接著聽到周圍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接著就散會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王不時帶來幾張紙,上面打著密密麻麻的楊汗青認識和不認識的字,要他在上面簽名和按手印,按手印的時候他浮想起楊白勞,然而轉念到這些天徐書記待自己實在是太好了,幫徐書記做這麼一點點事是千該萬值的,何況自己連老婆都沒有,那來的女兒賣,至於自個嘛,殺頭提前解脫坐牢不愁吃喝,更是無懼無畏,極其爽快地來者不拒一一照辦。
又過去十多天,小王很少來,楊汗青意識到徐書記的忙可能幫完了,鮮衣美食的日子快結束了,總不能賴著人家一輩子吧,自己應該識趣主動告辭了。他胡思亂想到,說書先生講聊齋時,講到狐仙為了報恩,讓救命恩人在洞府里任意挑選一件寶貝的故事,那個徐書記不是硬要認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么,昧良心出於無奈,我就厚著臉皮冒充一回救命恩人,向他討個有顏色的電影機罷,回去兜人來看每天收入幾角塊把錢,非但肚子餓不著間或還可以就著花生米喝上二兩老白乾,日子過得巴巴適適的,那簡直就發大啦。
一天,吃飽喝足的楊汗青懶洋洋地半躺在沙發上,眯縫著眼睛邊欣賞著電視機里漂亮的女人,邊一廂情願地編織著白日夢,兩聲敲門聲後小王挾著一個公文袋走進屋來,他急忙收斂神思翻身坐直搶先說道:「王同志,我想回家了。」小王一頭霧水:「回家?回哪裡的家,這裡就是你的家呀。楊大爺,這個招待所是你用300萬買下來的,這裡的東西全部都是你楊大爺的啊。」
「我買下來的?這裡的東西都是我的?」毫無思想準備,一心牽掛著有顏色的小電影機的楊汗青,完全沒有領會小王的話意,惑然順口問出。看見小王一時楞住沒有回答,心想反正豁出去了,要殺要剮聽天老爺的,趁著餘勇伸手指著桌子上的電視機,說出憋了多天的願望:「這個有顏色的小電影也是我的啰?」
小王楞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笑容滿面地說:「楊大爺,是你的,當然是你的,現在這個招待所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棟樓房,每一件傢具,連一匹磚一根草都是你的,是你楊老闆的了。」
「300萬?我買、買的?」楊汗青依然沒有醒過神來,依然無意識地順著小王的話問道。
「是呀,是楊大爺你那天在拍賣會上買下來的啊,後來你又用它在銀行抵押貸了500萬。」小王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大疊文件,抽出一些在楊汗青面前的桌子上攤開,在上面指指點點地繼續說道:「你看今天我已經把產權證辦好了,這上面有你老人家的大名和政府的大紅印章呢。扣除你賣縣委招待所的300萬,剩下的200萬在這個存摺上,作為楊老闆你的創業基金和流動資金……」
漸漸聽明白的楊火生越發迷糊了,半天喘不上一口氣來,腦袋『嗡』的一聲懵了,後面小王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清……
……歷盡了千辛萬苦的楊汗青終於如期大發了,真箇是時來運轉福至心靈,世代經商的祖傳基因使得他在商海中屢佔先機,將他創立的火生集團經營得紅紅火火……二十年後在他七十大壽時,火生集團已是擁有幾十億資產的全縣最大的龍頭企業,當年300萬買下的火生賓館,現在處於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時值不下3個億……
這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望讀者諸君切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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