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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姥爺的往事(民間故事)

太姥爺臨死的時候,姥在身邊了。太姥爺儘管雙目緊閉,氣若遊絲,吐字卻十分清晰,「大哥,等等我,我來了。」

姥似乎知道太姥爺喊的「大哥」是誰,向前湊了一步,下意識地「唉」了一聲。這時候太姥爺突然一下子活泛起來,眼睛大睜,目光如炬,屋子裡頓時詭異地亮了起來,之後一點點暗下去,暗下去,就像一盞油燈,耗盡了最後一滴能量。太姥爺死了。

太姥爺姓楊,五短身材,其貌不揚,兄弟中排行老二。發達後,別人都稱他楊二爺。楊二爺家住吉林洮南府,曾富甲一方,跺跺腳,整個洮南府都得發顫。姥說,楊二爺當時曾認奉天第二騎兵旅的旅長後升任奉軍第五軍軍長的吳俊升——吳大舌頭做了他的乾爹。有了這麼一個兵強馬壯的乾爹做後盾,楊二爺更是如虎添翼,操刀弄槍的,在洮南府更是了不得了。那個時候,洮南府和周邊其他地方一樣,兵荒馬亂的,一些家境殷實的大戶人家為了在當地站穩腳跟,守住來之不易的家業,大都半人半鬼地粘點兒黑白兩道兒。

楊二爺究竟是靠什麼發跡起來的,姥說她也不清楚,只記得楊二爺家有幾百垧地,遍布洮兒河兩岸,漫山遍野的玉米高粱。過了農忙時節,精力旺盛的楊二爺也不閑著,隔三差五帶著兩個兒子,也就是姥爺和大姥爺,跑到齊齊哈爾和內蒙販馬。楊二爺和吳大舌頭的關係也就是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當時吳大舌頭在洮南、齊齊哈爾種了二十多萬垧地,養了三千多匹馬,有時人手不夠,天生就會來事兒的楊二爺便幫助照管,一來二去,就和吳大舌頭搭個上了。

洮南府凡是認識楊二爺的人,都說楊二爺心眼多,把個兒給墜住了。楊二爺心眼兒的確不少,天性多疑,有事沒事兩隻小眼睛總是滴溜溜亂轉,轉來轉去就把別人轉進去了。那時候楊二爺信佛,家裡供著一尊銅製的大肚彌勒佛,笑口常開,金光燦爛。每天早晨起來,楊二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凈身、焚香、叩拜,十幾年如一日,雷打不動。

姥是楊二爺家的童養媳,自打七歲起就在楊二爺家當小丫環使了,從端茶倒水,到洗衣做飯、看家掃院,什麼活兒都干。可大太姥嫌姥出身卑微,長得瘦小枯乾,看不上姥,有時姥忙活一天到晚,連熱乎飯都吃不到嘴。一次姥實在餓得急眼了,就一頭扎進了廚房的大缸里,撈泔水裡的東西吃,恰巧被楊二爺的一個朋友姜大愣撞見了。楊二爺得知後,將大太姥一頓劈頭蓋臉訓斥。大太姥認為是姥告的狀,對姥更是懷恨在心。

後來,姥一天天長大了,十八歲那年,也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楊二爺一點頭,姥和姥爺便拜了堂成了親。這時候,楊二爺的生意也做得順風順水,越來越大,有時起早貪黑忙不過來,就把上香敬佛的活兒交給姥了。清晨三叩首,早晚三炷香,姥一直做得一絲不苟。

就在姥嫁給姥爺那一年的秋天,精力旺盛的楊二爺又相中了洮南府的一個女子姜二香。姜二香的哥哥便是姜大愣,在通遼一帶當鬍子,方圓十里八村喊一嗓子也都哆哆嗦嗦的。儘管當時楊二爺已經四十齣頭了,和姜二香相差二十多歲,可姜大愣一方面敬重楊二爺,另一方面也得罪不起,加之為了攀上親戚,壯大自己的聲勢,就一口答應了這門親事。眼見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要插在一潑臭哄哄的牛糞上,姜二香死活不同意,呼天搶地地掙扎了一番。但姜氏兄妹父母死的早,長兄如父,兄命不敢違,姜二香拗了一個月,最終還是哭哭啼啼地嫁了。

可楊二爺做夢也沒想到,他辛辛苦苦大半生打下的家業,最終卻敗落在了這個強扭的瓜身上。

姜二香自嫁到楊二爺家後,一直窩著一股火,憋著一口氣,接連三天愣是沒讓猴急的楊二爺碰她的身子。到了第四個晚上,早就蓄勢待發的楊二爺再也忍不住了,虎嘯猿啼,來了個霸王硬上弓。姜二香失了身子,傷痛欲絕,儘管心裡一百個不願意,卻也無奈,漸漸地也就順了從了。楊二爺得了手,自然喜不自勝,自此姜二香也不再抵抗,楊二爺夜夜暗香盈懷,弄了個盆滿缽滿,樂得合不攏嘴。如此,過去了大半年的光景。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一日,楊二爺的家裡突然來了一群不速之客,當地的官府差人找上門來。原來姜二香背地裡偷偷遞了黑呈子,告楊二爺私囤槍械彈藥,蓄意謀反,還仗勢欺人,強搶民女。儘管官府也不願招惹楊二爺,但收了姜二香的銀兩,總得有個交待,順便想從楊二爺那兒再榨出點兒油水來,於是就借這個由子將楊二爺弄進了官府。

大當家的被抓走了,姥爺和大姥爺儘管已經長大成人,但涉世未深,沒見過什麼大世面,還挺不起來這個家。關鍵時候還是楊二爺的大老婆,也就是大太姥壓住了陣腳,第二天一大早便派人跑到官府,遞上幾張厚厚實實的銀票,上上下下打通了關係。真是應了那句話,有錢能使鬼推磨,第二天晚上楊二爺就毫髮無損地回來了。楊二爺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虧呀,回來之後,楊二爺也以牙還牙,一紙訴狀,以誣告的罪名將姜二香弄進了官府。姜二香這回慘了,在裡面叫天不應,叫地不答,一憋屈,一窩火,一股急火攻心,沒幾天就死了。

不久,姜二香被楊二爺害死的消息傳了出去,姜大愣即刻撕破了臉,氣哄哄地找上門來,找楊二爺興師問罪。楊二爺一邊大哥長大哥短地叫著,一邊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姜大愣聽了,一旁的大太姥還說了姜二香的許多不是。姜大愣一直鐵青著臉,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

這一年的夏天,瀋陽突然傳來一個壞消息,吳大舌頭和張作霖乘坐的那列火車,在皇姑屯附近被日本人給炸了,吳大舌頭當時就咽氣了,張作霖折騰了幾日,最終不治,楊二爺的靠山轟然倒下了。

姥說,自從楊二爺的乾爹吳大舌頭死了以後,就沒見過楊二爺有笑模樣,樣子兇巴巴的,看起來嚇人。

一次,姥爺去齊齊哈爾販馬,姥的右眼皮總跳,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禍,姥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來。一天晚上,姥焚香的時候,香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姥有些納悶,因為這樣的事兒以前從未發生過。仔細一看,香的裡面都是黑芯子,也就是說香發霉了或是假的。敬不了佛了,姥趕緊就把這事兒跟楊二爺說了。楊二爺聽了,木了一下,嘆了口氣,說這老二呀一定是遇到事兒了,按日子推算,明天應該回來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姥爺蓬頭垢面地背著空空的褡褳回來了。原來就在他回來的路上,販的十幾匹馬被如從天降的一伙人生生地搶走了。姥爺說,他們人多勢眾,自己身單力薄,十分害怕,當時也沒敢細看鬍子們的臉,只記得其中一個鬍子的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楊二爺聽了,淺淺地苦笑了一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呀,這事就別再追查了,我知道是誰幹的了。

從那以後,楊二爺不再去外地販馬了,而是專心在家裡種地了。那個姜二香,其實我應該叫二太姥的,因為和楊家有了罅隙和仇恨,最終死了也沒有埋進老楊家的墳塋地。

一天,楊二爺剛剛起床,便有探子來報,說楊二爺的大舅哥——姜大愣率領一隊人馬殺上來了。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儘管平日里兩個人舅哥妹夫地叫著,但是楊二爺知道,姜大愣為妹妹報仇蓄謀已久,此次定不會善罷甘休。但憑自己目前的實力,他還真打不過姜大愣。而自己這些年來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業,也不能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拱手送給別人呀。楊二爺思來想去,腦袋亂成了一鍋粥,最終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來。這時候,姜大愣的人馬已經攻進了洮南府,楊二爺知道對姜大愣來文的不行,只能動武了,於是立即組織一家老少準備應戰。這時大太姥站了出來,說如果硬拼,怕只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俗話說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吧。思忖再三,楊二爺無奈,只好帶著姥爺和大姥爺,一咬牙,一跺腳,逃了。

姥說,那天楊二爺他們幾個有如神助,院牆將近兩人高,三米多的樣子,也不知這三個男人從哪來了一股虎勁兒,噌噌噌縱身一躍,一個個竟然輕輕鬆鬆攀上了牆頭兒,隨即身影一閃,眨眼便沒了蹤影。

楊二爺他們幾個前腳剛走,後腳姜大愣就攻進來了。其實姜大愣並沒有攻,因為大太姥和姥領著幾個年幼的孩子和僕人,壓根兒就沒有抵抗。姜大愣帶著人氣勢洶洶撞開大門,翻箱倒櫃,挨個屋仔仔細細搜尋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根本就沒見到楊二爺和姥爺、大姥爺的一根毫毛。姜大愣頓時大怒,吩咐手下將家裡留守的三個女人捆綁起來,其他人則囚進了一間小黑屋裡。姜大愣手裡嗚嗚地掄著一根鞭子,逼問三個男人的下落,三個女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知道。姜大愣有些氣急敗壞了,就下了狠招兒,從大太姥開始過堂,抽鞭子,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可謂是百般折磨。到了姥這兒,姜大愣突然良心發現,給手下的人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說,這是楊老二家的童養媳,小時候就受苦,平日里也不得煙兒抽,挨累受氣的,暫且放她一馬吧。只是苦了大太姥和大姥了,白天晚上連軸轉,被姜大愣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而大太姥也從此沒了戾氣,像換了一個人,對姥不再橫挑鼻子豎挑眼了。當然這是後話。

最終,姜大愣也沒從大太姥和大姥的嘴裡挖出什麼線索來,因為她們確實也不知道楊二爺他們究竟跑到哪去了。姜大愣於是命令手下將楊二爺家裡值錢的東西全部搬走,連根鳥毛也不留,臨走的時候還一把火燒了宅子,並揚言今後無論在哪兒再碰到楊老二和他的兩個兔崽子,見一個殺一個,斬草除根。姥說,那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陰雲蔽日,火光衝天,方圓幾十里都能看得見。而此時家裡的僕人早已作鳥獸散,狼奔豕突,四處逃命。家徒四壁的三個女人抹著眼淚,裹帶著幾個年幼的孩子,從此開始了四處乞討的生活。

直至半年後的一天,顛沛流離的三個女人才從別人的口中打聽到了楊二爺他們的下落,四分五裂的一家人最終在三百多公里外的齊齊哈爾相聚了。

後來,聽楊二爺講,他帶著姥爺、大姥爺逃走的那天晚上,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三個人跟頭把式的,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正在這時,一個靈異的東西突然出現了,一粒類似螢火蟲的光一直在前面隱隱約約地亮著,一路將他們引出了茫茫的濕地草原。四天後,他們輾轉進入了齊齊哈爾地界,從此開始了飄忽不定居無定所的生活。一天,又飢又渴的三個人敲開了嫩江邊一戶人家的房門,伸手朝主人要一些吃的。房門打開,一個刀疤臉的男人探出頭來,姥爺剛掃了一眼,就突然大叫一聲,就是他!趁刀疤臉一愣神的工夫,三個男人嘁哧咔嚓就把他拿下了。聽刀疤臉講,他和那個火燒洮南府楊家大院的姜大愣是把兄弟,幾年前的那次劫馬案,就是姜大愣乾的,當時是他幫踩的點兒。而如今姜大愣已經不在了,前不久在和通遼的另一支鬍子火拚的過程中,被捉住了,點了天燈,死得很慘。聽了刀疤臉的敘述,楊二爺長長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沉吟了片刻,那一瞬間,楊二爺似乎放下了所有的恩怨,之後擺擺手讓刀疤臉快弄點兒吃的,他們好繼續趕路。

楊家徹底衰落了,地主富農一下成了赤貧階層。中國有句古話,叫福之禍所依,禍兮福所伏,任何事情都要辯證地看,壞事有時也可能變成好事。在後來的歷次運動中,楊二爺因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而被劃入了貧下中農行列,因此沒有受到更多的牽連。而和他同期發跡的那些大戶,有的被分了田,有的被革了命,只有楊二爺一家全身而退。只是在「文革」破「四舊」的時候,有人舉報楊二爺家供佛,搞封建迷信,告了楊二爺一狀。一氣之下,楊二爺找了一個鐵匠爐,將藏在家中牆洞里的那個銅製的大肚彌勒佛給毀了,從此家裡不再供佛。

那楊二爺臨死的時候喊的「大哥」到底是誰呢,我有些不解,一次問姥。

姥說,按常理講,「大哥」應該是通遼的那個鬍子姜大愣,楊二哥的大舅哥。自從得知姜大愣被點了天燈之後,楊二爺就一直深感愧疚,認為是自己害死了姜大愣。在那場恩恩怨怨中,和姜大愣相比,他只不過是毀了家業,而姜大愣卻落了個家破人亡。姜二香是被楊二爺反咬一口後窩囊死在牢房的,而姜大愣的死,楊二爺也逃脫不了干係。因為和姜大愣火拚的那個鬍子,是和楊二爺磕過頭的把兄弟,姜大愣最終被點了天燈,一定是那個鬍子為兄弟報仇吧。

接著,姥又說,「大哥」其實是那個被楊二爺親手毀了的佛。因為小的時候有一次她親耳聽過楊二爺在焚香拜佛的時候,閉著眼睛叨咕過「大哥保佑我,大哥保佑我」,而那個大肚彌勒佛始終是笑吟吟的,似乎認了面前這個頂禮膜拜的小老弟了。後來「文革」毀了佛,楊二爺便有些魂不守舍了,每天早晨洗漱之後,都會木頭一樣杵在屋子裡,面對著家裡原來供佛的的那個牆洞發獃。

還有可能是那個吳大舌頭呢,說到這兒,姥撲哧一樂。平日里楊二爺愛開玩笑,儘管吳大舌頭是他乾爹,但兩個人走得近,有時湊在一起喝高了,也肩膀齊是弟兄地叫著。吳大舌頭死訊傳來的那天早晨,楊二爺頓足捶胸,涕泗橫流,朝著瀋陽的方向,一遍遍哽咽地叫著「大哥,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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