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的聲音

最新 07-09

一棵樹的聲音

丹青

揚州的冬季，難得如此天寒地凍！因是幾天前的約定，寒風刺骨也要赴約，一是在乎自己的信譽，二是緣起古琴。

新年伊始，對一年的業餘時間早早做了安排：古琴和崑曲。聽上去簡單，卻都是中國傳統文化重量級的角色，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兩者間又具有天然的血緣關係。崑曲里有關古琴的戲文場景太多，聽琴、撫琴是常見的表意手法，至於旖旎的弦外之音，屬於聽者個人的小心思，天馬行空地想像去吧！

都屬於傳統文化，仙氣十足，是同類。能學點皮毛，開口唱兩句、下手彈兩曲，修身養性、怡情悅心，足矣！

朋友邀約去「太古」琴廠看看，正好附和了心底剛剛激發出的學琴熱情，毫不猶豫的答應。

廠子在楊廟，剛出揚州就是。因為有古琴牽線，加上主人劉霄俊朗熱情，見面的瞬間，陌生人也沒了陌生，話題當然離不開「古琴」。

多年養成的習慣。閑時忙時，喜歡尋首琴曲，隨著或跌宕或隱逸的旋律發會呆，讓心底那些念想，該飛翔的飛翔，該沉澱的沉澱，一顆心滌盪的清清爽爽，雜念全無。古琴發出的吟唱是有洗心功能的，那些穿越歷史滄桑的聲音，曲目繁多，蘊涵豐富，想要尋覓與各種情緒相呼應的水土風月，不是什麼難事。追求淡遠野逸，聽聽平沙落雁、瀟湘水雲、鷗鷺忘機，想釋放些激揚豪放，聽聽酒狂、離騷、廣陵散。借著音樂的牽引，一次次邂逅精神的同鄉。

走近廠子，橫呈於地上的一堆斑駁的圓木闖進視線，想像它們站立生長時的模樣？蔥蘢，青春飛揚！花開花落，倏忽短暫，剎那間也是有動靜的。比之，季節的更替雖長些，卻往往在不察覺間，人們往往被炫目的色彩吸引了注意力，忽略了它們特有的聲音，處於無知無覺狀態。話說回來，這聲音也不是誰都能聽見的！蓬勃與零落，青桐或是梧桐……誰在意過一棵樹的聲音？洞察到它懷裡竟然隱匿著一張古琴？

眼前這些樹，曾經吸納日月精華，在雨露滋潤下風華正茂，某一天轟然的倒下，那姿態煞是悲壯卻不是毀滅，是涅槃重生。穿越幾個朝代的歲月，一個人的慧眼會給它脫胎換骨的機緣，歷經斧斫、束縛、浴火的煉獄，以一張琴的形象重新出世，然後又是靜默的等待，直到另一個人的驚鴻一瞥，那是能託付一生的一見鍾情，繼而肌膚相親、朝夕相處……

步入空闊的車間，收穫了別樣的感受：燃燒的炭盆里，木材的下腳料在燃燒，噼里啪啦是一棵樹在塵世最後的聲響，這決絕的釋放給予了人溫暖；炙烤成型的工序，使木頭的味道氤氳在周遭，聯想起小時候家裡的土灶；眼前的切割、膠合、打磨，都是遠離我們很多年的老手藝，陌生又親切；迷離的煙霧中，心底突生一絲悲憫：這一切，對於一棵樹是多麼的疼痛……

放眼望去，廠房一角，一排排下好的板材列隊一般，瘦長的身材初現古琴的雛形。

琴與斫琴師，誰成就了誰？你對我嘔心瀝血，我報以絕世清音。「斫琴」是一種繁瑣的傳統手藝，更是一種內心堅定的信仰。就拿調整槽腹這道工序來說，若有了急功近利的心思，手下就會有所表現，多鏟點，將板材整薄，成品琴音量大，能打動很多外行和初學者，但那洪亮的聲響空洞無根，隱藏著趨利的暗傷，時間一長，琴音木訥無韻，怎麼用心去養都是徒勞，硬傷。

真正的斫琴者會珍惜手中的每塊良材，力求人、物合一，整理時心生虔誠，小心翼翼，每一次下手都會留有餘地，不會多鏟一點。琴出來了，音色圓潤、內斂含蓄，雖不能嘩眾取寵，卻經的起歲月的歷練，「四善九德」的琴，難斫更難求，能具備其中五六者，已算的上是良琴，得了就是傳家寶。

禪音自「太古」，意境是難以言表的一種感覺。好琴，是不怕時光、不懼滄桑的。

極寒的天氣趕上停電，與人品無關，周邊換變壓器。廠里雅緻的接待室多古琴、綠植，無暖氣、熱茶，主人劉總滿是歉意，我們卻歡喜於滿屋子燦爛的陽光，雅室起清音，心是暖暖的。

古琴，作為樂器，音色是其靈魂，眼前的它們，或靜卧或懸立，隨意拿下一張，外形古樸厚重，輕撫餘韻裊裊，與「太古」二字和諧呼應。

文明是趨同，文化該是趨異。

古琴特有的形制，由來已久，形成時期難以考證具體，兩千年還是有的。有了規矩，一張琴便具備了某種特質：穩定、平和、內斂、謙恭……是傳統文化的契合，也順應了自然之道。

一張琴尚能如此，何況斫琴、操琴者乎？

這個冬日，我聽見了一棵樹的聲音：蒼古、遼闊，令人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