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中的古典園林——青年攝影藝術家周仰帶你探索隱秘的仙境
2018年7月6日,藝術本奢TNOL邀請到了青年攝影藝術家周仰在TNOL攝影藝術社群分享了她拍攝的《不朽的林泉》系列背後的創作理念以及三年以來的歷程,帶領大家從另一個角度看待中國古典園林。
周仰是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報道攝影專業碩士,她是專業海外攝影書籍引進中國的翻譯先行者,她更是一名潛心創作的攝影藝術家和思考者。她的作品曾在美國《國家地理》全球攝影大賽中獲獎,也曾在英國、新加坡等世界各地展覽,好評如潮。
影像中的文化遺產和園林中的仙境
主講人:周仰
我們應該都聽說過江南園林,甚至可能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驗,去蘇州的園林旅遊,通常在園林中我們會看到這樣的景象,一群一群的旅遊團,吵吵鬧鬧,導遊還會介紹一些無關緊要的八卦軼事。
圖片來自網路
這是我在網上找到的一張拙政園的照片,其實裡面人還算少的,很多時候我們在園林中會遇到更多與我們一樣的遊客。
有時候導遊還會信口開河,我記得曾經聽到導遊對著垂絲海棠說桃花,或者說,古代的大家小姐只能在園子里餵魚取樂,久之「魚樂」就成了「娛樂」。這樣一種遊覽的體驗,恐怕不會太好,結果就是大家覺得江南園林,盛名之下也不過如此。
我就生在江南,小時候蘇州園林是沒有少去,然而除了遊人如織,並沒有很好的印象。因此這就引起了我的思考,文化遺產及其在當下生活中的意義一直是我想要探索的話題,中國申請「世界文化/自然遺產」的風潮正熱,但當我們真的面對這些遺產,除了考慮其旅遊經濟效益,還能有怎樣的連接?
前段時間,我讀了巫鴻教授主編的這本書《遺址與圖像》,其中有一段話很有啟發意義:「古代遺迹的存在本身,以及現代對它們的處理方式,是當代意識形態與價值觀對祖先溯源和政治格局的種種要求所招致的結果:對古代遺迹的養護和保存無中立可言……我們需要永遠保持警惕,才不會輕易相信我們在任何既定時代看到的東西是真實可信的。」
例如,這是同里的明代園林耕樂堂修復前後對比的照片,大家可以看到,除了白皮松來自400年前,其他建築、池塘,都是20世紀90年代修復的。
但是,當我們意識到眼前的「古迹」是現代修繕後的結果,又該怎樣去面對它們?我相信保持警惕和批判性的目的不是讓我們對一切古迹嗤之以鼻,而是希望我們透過表象,去看到文化遺產的「精髓」。
那麼,江南園林的「精髓」是什麼?恐怕歷史學家、建築師等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見解。我也有幸在一次獨特的經歷中發展了自己的見解。
2015年夏天,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基金會邀請我拍攝蘇走耦園,以便配合阮教授在英國的相關講座進行展覽。
思考如何拍攝的時候,我想起之前翻譯羅斯韋爾·安吉爾(Roswell Angier)的《訓練凝視》(Train Your Gaze)一書時其中提到的讓我頗感興趣的一個方法,那是蓋瑞·施耐德(Gary Schneider)的作品,他在黑暗中拍攝人像,用手電筒一點點照出人的面部,「……攝影師四下摸索,用小小的手電筒的光勾畫出拍攝對象的面貌,這有點像盲人,用手摸索出面部特徵。
「最終,長達一個小時的曝光過程……被壓縮到了一張小小的照片里,其效果是不可思議的。在真實時空中,我們不可能看到《雪莉,1991》(Shirley, 1991)里的拍攝對象在施耐德照片中所呈現的樣子,她顯得鬼魅一樣……」
《雪莉,1991》,攝影師:蓋瑞·施耐德
就是這樣一張照片,十分地吸引我。
我當時看到這段話,就很希望有機會能試試看這個拍攝手法,而園林正好就是我尋找的這個機會。我覺得這種「盲人摸象」一樣的方式很符合我當時對園林的了解:就是一無所知。
我想在黑暗中,用手電筒找出園林中的不同區域,於是就提出要求,想在耦園晚上關門之後留下來拍攝,沒想到他們居然同意了。我需要很長時間的曝光,比如半小時,所以用的是中畫幅的祿萊相機,配上最低感光度的黑白膠捲。
這兩張照片就來自那一次的拍攝,尤其是月門中的那個光帶,可以說有一種驚奇的效果。
那次拍攝需要等到天黑,所以當時我就和一位朋友在耦園黃石假山上面的石凳坐著。我突然以前所未有的清晰看到,假山,並不是「假」的——在園林的語境中,它就是高山,因為園林並不遵循我們身處的原初自然的法則,也不是是用人造的山水對原初自然進行簡單模仿。
正如英國語言學家托爾金在《論神話》(On Fairy-Stories)中論述的,神話作者創造出一個不受已知自然規律的主宰、擁有獨立運轉規律的次級世界(Secondery World)——一個允許讀者心靈進入的仙境——園林亦是不同於現實世界的另一個時空。
這是托爾金那本書的封面和目錄,不過大家肯定更熟悉後面這張海報。
實際上托爾金是一位語言學家,他的理論……這裡就不展開了。總之我在那一次晚上的拍攝中意識到,古時建造園林的文人,他們以「造物主」的身份創造了立體的次級世界,允許人們親身流連其中,尋求解脫:並非僅僅是逃避古老或者現代「真實生活」的困擾,而更重要的,是從人類的必死命運中解脫。畢竟,正是在園林里,杜麗娘夢見了愛情,於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從崑曲的經典《牡丹亭》到《聊齋志異》之類的志怪故事,園林總是那個不言自明的大背景。就像日本小說家夢枕貘筆下風雅別緻又蒙昧黑暗的平安時代——「人和鬼神共處一個屋檐之下」——園林所構成的,也正是這樣一個亦真亦幻的時空,它是超越了生死的。
從2015年到2016年,在拍攝了耦園之後,我就用這樣思路繼續拍攝,當然,之後並沒有機會再次在黑暗中拍攝,但我試圖去尋找園林中讓我感覺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角落。
這些都是那個時期拍攝的。
事實上,雖然我獨自在耦園中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卻不是第一個得出「園林是另一個世界」這一結論的人。美國漢學家高居翰在《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一書中就寫道:「一座園林就像一方壺中天地,園中的一切似乎都可以與外界無關,園林內外彷彿使用著兩套時間,園中一日,世上千年。就此意義而言,園林便是建造在人間的仙境。」(第44頁)
找到了理論依據,我直到今天還在持續拍攝這個項目,而其中文標題,就是借用了「不朽的林泉」,這個項目的英文是「Faerie」,這個詞表示仙境。我想像這個「仙境」是存在於園林之中的,我們看得見但到不了的一個地方。就像高居翰就文徵明畫的拙政園寫道:「河水從畫面下方流過,將觀者留在此岸,園林則位於彼岸,屬於另一個世界,由一座石橋連接。」(第175頁)
受到這段論述的啟發,我有意識地開始拍攝這類空間的隔離,比如水中央一片特別美好的蓮葉,但是我們卻無法抵達。
但是拍攝過程中,我也慢慢發現了祿萊雙反相機的不足,有許多技術上的創意想法沒有辦法實施。因此,2016年9月,我決定把相機換成4x5英寸大畫幅相機,繼續拍攝。
就是這樣的一台相機。
所有的照片都是用黑白膠片拍攝,我認為排除了色彩的干擾,黑白更能夠體現那個「非現實」的時空。通過避開遊客、排除現代生活的痕迹,我並非僅僅試圖帶觀者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節點,而是希望創造一種不同的時空對話方式,讓人們在面對文化遺產時,有機會產生更深的連接。
這些都是換了相機的第一年拍攝的。
我覺得如今作為旅遊目的地的園林,早已不是數百年前初建的樣子,歷經損毀和修復——哪怕是根據史料儘力再現,其樓閣亭台,乃至一石一木,恐怕也不是人們心目中「原真的」古迹。
不過,哪怕在布局、植被、名稱、所有權方面不斷發生變化,有一種園林精魂卻始終揮之不去,即,無論歷史如何變遷,只要人類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對超越死亡的渴望不曾改變,園林在核心本質層面總是一脈相承的。
在使用大畫幅相機的第一年,我在拍攝上還是相對「保守」,基本上還是採用觀察-拍攝的直接攝影方式。
讓目光透過物質的、現實的世界,去搜尋隱匿其中的另一個時空。當陽光照到水中央的一簇植物,或者暮光將逝,或者一尾鯉魚在稍縱即逝……在這樣的時刻,分隔兩個世界的帷幕突然撩開,那個隱秘的仙境浮現在眼前。
但是後來有一次在留園的拍攝中,發生了一些意外,一些底片不知怎麼的重複曝光了。
我覺得這樣的效果十分特別,于是之後索性開始創造肉眼不可能直接看到的圖像,多次曝光,糅雜了自己的意圖、意外甚至錯誤。用膠片拍攝時,從按下快門到底片沖洗出來,這段或長或短的時差中,奇蹟發生。
這就是我拍攝江南園林三年多來一路的歷程,《不朽的林泉》系列先後在國內一些攝影節展出過,最後就給大家多分享一些照片。
1. 大畫幅相機在暗環境下非常不利於對焦取景,數碼發展至今很大程度上已經能取代膠片,您有沒有考慮用數碼拼接方式去創作?
周仰:就數碼這個問題來說,《不朽的林泉》項目使用膠片是與創作理念息息相關的。我們都知道,數碼很容易進行後期的拼接和其他處理,因此它已經不再具有攝影初創時那種可信度。
雖然從攝影術發明之初,人們也就可以利用暗房技術進行操控,但大多數人對於攝影的理解,還是跟「真實」聯繫在一起的,比如,曾經有英國的女孩用暗房技術合成了一張花園裡小精靈的照片,柯南·道爾看到這張照片,還寫道,這讓他相信了小精靈的存在,直到幾十年後,攝影師才承認當年造假。
《花仙子》(Cottingley Fairies,1917)
攝影師:埃爾西·賴特(Elsie Wright)
但是,到現在,提到膠片,人們第一反應還是會覺得它比數碼更「可信」。在《不朽的林泉》中,我希望的效果是攝影證明了這樣一個仙境的存在,因此用膠片是一個必然的選擇。
2. 關於膠片您一般使用哪些?
周仰:我目前用很多種不同的黑白膠片,有一陣用Rollei25,我很喜歡它的低反差感覺。
3. 除了園林外,你有做關於其他非遺文化的拍攝項目嗎?
周仰:我在2014年拍攝過與崑曲相關的項目,現在也一直與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基金會合作,進行一些古建築保護方面的拍攝,時間關係,我們有機會再展開。
4. 有沒有想過將這些作品與所拍攝的園林進行合作展示,讓那些白天在園林內遊覽的普羅大眾,也可以換一個角度去欣賞園林?
周仰:這個問題比較複雜,因為展示還要取決於園林的管理方,比如蘇州的園林局。不過阮儀三基金會和我也確實做過這樣的嘗試。去年11月,我們就在阮儀三基金會的邀請下,有5位藝術家一同在同里古鎮的耕樂堂做了創作和展覽。當時的主題就是「園林的觀看之道」,我覺得那是一次很好的嘗試。所以如果以後有機會,我也很希望能夠再去其他的江南園林進行這樣的展覽。
5. 您的作品會使用膠片去拍攝,所富有的意義是在於你個人更多些還是在於這個主題?
周仰:膠片這個問題應該說兩種意義都有,跟主題有關的方面就是我提到過,是利用膠片尚存的可信度將「仙境」變成事實;個人的方面,我小時候就是看著我爸在暗房中放印過照片的,對於膠片還是很有感情,所以創作中主要會選擇膠片。
** 除非特別說明,文中黑白照片都選自周仰進行中的長期拍攝項目《不朽的林泉》(Fae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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