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親子鑒定師以後，我被稱為「家庭毀滅者」
一個孩子正在接受親子鑒定取樣 | cfp
大寶幹了11年親子鑒定師，見了各種瞠目結舌、顛覆三觀的倫理故事。他開出了一份份DNA檢測報告，在這背後，是情感的背叛、家庭的破裂，甚至是因愛生恨的兇殺。
即使見了太多負面的故事，但大寶仍然相信，親子鑒定師這個職業是有其存在的意義的。為此，他特意和我講了從業11年里的幾段經歷。
鑒定後的頭破血流
今年，是我干這行的第11個年頭了。我能成為一名親子鑒定師跟我媽有很大的關係，她進入這個行業很早，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一批DNA親子鑒定師。國家在2002年開始將DNA親子鑒定項目向第三方鑒定機構開放，緊接著第二年她就被長沙一家親子鑒定中心聘用了。
2007年我畢業進了這行，之前都不知道我媽是干這個的，一直以為她就是個普通醫生，因為她從來不提工作上的事兒。我工作後才知道她為啥不提，那些狗血奇葩的事兒，真沒法跟一個孩子講。
但後來，我按照我媽的意思，學了醫。畢業後工作不好找，就接著按她的意思，到親子鑒定中心上班了。
因為一點都不了解，剛到了親子鑒定中心，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上班第一天，我跟領導楊主任一個辦公室，她曾經是我媽的助手。當時辦公室里坐著個男委託人，看著也就五十來歲，手裡拿著一份親子鑒定報告，一臉凝重。
男人當場就把報告拆開了，瞥了一眼，孩子不是他的。轉身就往牆上撞，沒多會兒就頭破血流。我當時嚇得愣在那兒，救護車來之前，男人還特清醒，一直喊：「為什麼我為你付出這麼多，你還要這樣對我？！」
看男人滿臉是血坐在那哭，我心裡打起了退堂鼓。
心想，如果我每天看到這種情景，遲早得崩潰。楊姐安慰我，說這種人很少，這樣的事也不會經常出現，讓我放寬心。
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楊姐沒跟我說實話。那半年裡我見過的悲歡離合，各種奇葩狗血的事，絕對比別人一輩子都見得多。
至於上班第一天這個下馬威，相比後來見到的事來說，真不算什麼。
一家三口的鑒定採樣
「斯德哥爾摩症」患者
有件事可以說跨越了我大半個職業生涯。我是2007年入職的，這件事情的當事人小W最開始來我們中心做鑒定，是在2006年。楊姐跟我講，當時的結果皆大歡喜，鑒定結果是匹配，小W就歡天喜地的離開了，楊姐也沒想到會第二次見到他。
小W再來中心是2012年。進來就直接衝到前台，怒氣沖沖，說我們工作人員不負責任，檢測機器也有問題，把他害慘了。
小W說，妻子已經跟他坦白了，孩子確實不是他的。當時還沒搞清楚狀況，大家都有點忐忑，鑒定結果出錯還是很嚴重的。中心趕緊著手處理，一方面安撫小W，讓他馬上重新送來檢材，另一方面楊姐趕緊調取六年前小W的鑒定記錄。
鑒定結果很快出來了：排除，也就是非親生的意思。
我們也有些懵了，如果檢材來自同一個人，那麼不管過了多少年，結果都不可能完全相反，所以一定是中間某個環節出了問題。後來在我們的詢問下，才知道小W家裡有兩個兒子。他原本以為妻子承認出軌，孩子不是他親生的，指的是兩個孩子都不是親生的。
事情到這裡就變得清楚了，2006年小W送來的是大兒子的檢材，結果為匹配。而這次他送來的是小兒子的檢材，結果為排除。也就是說，他的大兒子是親生的，小兒子是妻子和出軌對象所生。
如果說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那隻能說這只是我經歷過的鑒定中，很普通的一個。但事情後面還有讓人唏噓的一段故事。
早在妻子向自己坦白之前，小W就已經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他發現自己留給妻子用於日常花銷的卡，裡面的錢花得越來越快，妻子還經常找借口跟他要錢，這對平時比較節儉的妻子來說，多少有點異常。
後來第二個兒子出生前，他常常聽到妻子給一個男人打電話，他一問，妻子只說是親戚，但很長一段時間妻子都顯得心神不寧，有幾次甚至跟他撒了謊。他那時還責怪自己，太多疑，畢竟妻子懷著身孕。
小兒子的檢測結果出來後，他回家和妻子大發雷霆。雖然妻子已經先跟他坦白了，但是他還是不能承受妻子的傷害，在家裡大鬧了一場，甚至撲上去想掐死妻子。恰好妻子的妹妹趕到，避免了悲劇發生，也跟他說出了妻子為何出軌。
小W的妻子，我們這裡就稱她為小Z吧。據小Z的妹妹講，嫁給小W之前，小Z有一段被傷害的經歷，但家裡人都認為她恢復了，也沒對小W講過。小Z中專畢業後，到別的城市找工作，但卻被人以提供高待遇工作為借口，囚禁了起來。除了小Z，那裡還關了別的女孩，她們被逼成為了性工作者，負責看管她們的是個叫吳哥的男人。
小Z性子溫和，膽小，對吳哥交代的事情不敢不聽，時間久了，相比別的女孩，吳哥就會更多的關照小Z，後來在小Z的請求下，放了她。回到家的小Z，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症，也就是說，他愛上了吳哥。
所以，後來她才頻繁和的吳哥聯繫，甚至和他生了孩子。即使在吳哥被警方抓捕、四處逃竄的時候，小W還給吳哥匯過款。
親子鑒定的檢測數據
因愛生恨
如果說以上這種奇葩的事，我還能承受，但頭幾次跑案發現場進行司法親子鑒定，就真的讓我有點受不了了。
我們中心的親子鑒定分兩種，司法親子鑒定和個人隱私親子鑒定。鑒定過程和結果都一樣，但流程和法律效力完全不同。司法親子鑒定程序特別嚴格，這樣報告才有法律效力。個人隱私親子鑒定，只要客戶提供檢驗材料，我們就可以提供親子鑒定結果。
工作第三年的時候，我才開始做司法親子鑒定。第一個月，跟著楊姐跑現場，見到很多血腥場面和離奇的案子。當時我覺得這些東西太黑暗，不想干。楊姐說，這個事情總要有人去做，你不幹，你媽也會去干。
有一次我們出一個案子，兇手特別殘忍，把自己媳婦殺了，媳婦肚子里還懷著孩子。那個血腥的場面你沒法想像，當時我覺得這個人特別可惡，千刀萬剮也不足惜，直到後來發現了他殺人的原因。
我們就把兇手叫小A吧，他媳婦叫小B。
小A本來對媳婦一家人都特別好，他老家在農村，家裡有點錢，當時父親得了重病，想給他找個人結婚沖喜。家裡給他介紹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姑娘，但他死活不同意，一定要跟小B結婚，倆人自由戀愛，他對小B感情很深。
但小B就是看中了他家裡的錢。沒結婚之前，小B到處說自己懷了小A的孩子，小A父親很無奈，退了那份門當戶對的婚事，倆人順利結婚了。
結婚之後，小B開始拿小A的錢，給自己弟弟買房子，給父母買車，時間不久就把他家裡錢掏了個一空。不久之後，小A的父親去世了。後來小A發現小B還在外面偷人，他受不了。又仔細一算，小B確定懷孕時倆人根本沒在一起，便要去做親子鑒定，但小B死活不同意，小A更懷疑這裡面有問題了。
小B和娘家人開始到處罵他陰險，懷疑自己老婆，不算個男人。地方小，小A沒少挨罵。他是個特別孝順的人，父親去世也讓他很內疚。最後可能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極限，他就把小B殺了。
後來的親子鑒定結果顯示，小B懷著的孩子，確實不是小A的。
這個案子發生在2011年底的時候，當時我接手司法親子鑒定還不到一年。這個事情對我的衝擊特別大，我並不是要替小A殺人辯護，但有些事情，確實要遠比看上去的，複雜和多面。
馬路上的親子鑒定廣告
家庭毀滅者
我們這個專業出來的，其實很少有去鑒定中心工作的，當時鑒定機構還很少，也算是個小眾的行業。有時候同學聚會，會有人問我，你現在做哪行呢？我一說親子鑒定師，對方馬上就說，你是專門拆散別人家庭的吧。
還給我取了個外號，叫「家庭毀滅者」。
這個外號他們一直叫了很久，我也為此困擾過，是不是自己的工作真的全是負面的影響，直到遇到一個男人自殺的事兒，才改變了我的一些想法。
一個男人喝百草枯自殺了，我們配合警方去進行鑒定，因為男人自殺的原因，可能就是因為他聽說了兒子不是親生的。
男人的兒子已經20多歲了，在外面賭博、吸毒、嫖娼，把家裡的錢全部敗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為了兒子他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吃了特別多的苦，給兒子還債。後來發現兒子可能不是親生的，一下挺不住，尋了短見。他就覺得為這麼一個人付出一輩子，太痛苦了，就喝了百草枯，後來沒救過來。
後來的鑒定結果顯示，孩子確實不是這個男人親生的。我在想，如果這個男人能在更早以前知道小孩不是自己的，是不是不會走到自殺這步了？
我們做親子鑒定的，只是希望保證委託人的知情權，但不會幹預他們的生活，最後的選擇權還是在他們手上。我也不願意看到很多人家庭破裂，但看到很多更惡劣的事以後，我還是覺得這行有自己存在的意義。
「姐弟」
平時除了做正常的檢測工作，我還得花差不多一半時間給委託人做心理輔導，也是在這時候，我認識了付哥。
付哥和老婆是老鄉，他對老婆好，啥都聽老婆的。他老婆唯唯喏喏，不懂得拒絕，別人請她唱歌，吃飯，她基本上都會去，也不會戒備什麼。一來二去，他老婆就跟別的男人出軌了。付哥發現後，帶著小孩的檢材來找我鑒定。結果出來，小孩不是他的。他老婆跪下來求他，說以後絕不再犯，小孩也送回去給父母帶。
付哥這人心特別軟，人家已經跪下來求了，他就原諒了。之後大概一兩年，他老婆又懷孕了，付哥對他老婆關心備至、天天陪著，覺得這個小孩肯定是自己的了。
到最後發現，這小孩是他老婆和初戀的，付哥整個人都崩潰了。
他當時天天想自殺，我們經常會遇到這樣極端的客戶，只能慢慢跟他溝通，不可能放任他做傻事。後來我就經常約他出來一起吃飯，聊天，很長一段時間他才平復，一來二去我倆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後來我再遇到情緒崩潰的委託人，只要付哥知道，他就會過來把自己的經歷跟我的委託人講，勸他們看開。這其實挺不容易的，不停的揭開自己的傷疤。
當然說了這麼多，這個行業也不光是狗血，我們幫助一些人找到了親人，也發生過一些暖心的故事。委託人小劉和妻子來找我們鑒定時，倆人剛結婚不久，特別相愛。
但小劉突然在妻子的全家福照片上，看到了自己的父親。隨後他開始調查，後來發現妻子其實是小劉父親和前妻收養的孩子，從小寄養在父親前妻的父母家。因為過程也很曲折離奇，小劉生怕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姐弟，還是來中心做了鑒定。
好在最後的鑒定結果顯示兩個人沒有血緣關係，一對相愛的人不用分開了，現在，他們的孩子已經幾歲大了。
謹慎的愛
剛剛做這行的時候，第三方機構剛成立，長沙應該就那麼兩個親子鑒定中心。到了今天，估計應該不下十家，可能現在有這方面需求的人確實越來越多了。
事實上，工作這麼多年我也經歷過變故，還差點放棄了這個行業。2014年初，我跟前任分手了。我倆分手，說起來可能也跟我的職業有關係，見了太多感情中的背叛，對待自己的感情難免就變得謹慎了，對感情的預期也比較悲觀。
到了年底，我父親去世，加上之前分手，這兩拳就徹底把我給打倒了。當時精神狀態不好，整天做噩夢，人也變得很頹廢。就下定決心不再去上班了，感覺自己的狀態已經不適合再從事這個行業了。
連續幾個月做噩夢，真的受不了，後來乾脆半夜起來，在網上記錄一下這些年的經歷，就這麼寫了兩百萬字。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開始陸續有人給我留言，有人只說一句「謝謝」，他沒多說別的，但我想，可能那些故事真的給了他一些啟示吧。
這些留言也在鼓舞著我，每個行業都有不同的體驗，每一種體驗也都有它特殊的意義，也正是這些促使我，重新回到了這個行業。後來，我還把經歷的這些故事寫成了一本叫《DNA鑒定師手記》的小說。
到現在，我做親子鑒定師已經十多年了，經歷了這麼多，甚至有點看破紅塵的感覺。現在我再跟女孩子在一起相處，可能就會下意識的去揣摩她的想法，去觀察她的眼神、談話習慣。可能因為見得人和事多了，甚至可以總結出她的出軌的可能性有多大，這也算是一種職業習慣吧。
朋友經常跟我開玩笑，說以後相親，得把我叫過去，幫他們看看對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說實話，我覺得能防患於未然也是好事，因為我已經見了太多家庭破裂的悲劇了。
(大賽徵稿啟事詳見首頁下方"青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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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佟曉宇
如果只能說一句，那就好好生活、努力工作
編輯：劉汨 宋建華
事實核查員：劉汨設計：鄒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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