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聰(民間故事)
當我注意到聰聰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孩子了,能跑能跳,能說會唱,確實名符其實的聰明。聰聰這個名字是他爺爺取的,當時在縣裡醫院孩子呱呱墜地,護士抱著孩子出來給家人看一眼,爺爺一看,這孩子生得腦袋奇大,天庭飽滿,歡喜得不得了,斷定這孩子以後一定聰明,於是名字就叫了聰聰。
聰聰爺爺奶奶都住在幾公里外的老家房子里,耕著幾畝田地,守著一片山林。爺爺是村子裡出了名的「老黃牛」,因為即使是現在,他一年四季也幾乎都赤裸著上半身,從不穿衣服,就以皮肉經受所有的風吹、日晒、雨淋,最後皮膚成了一種黝黑髮亮的顏色,就像老黃牛一般,村裡人都傳說他的背哪怕是下雨都掛不住一滴的,就像塗了蠟一樣,他的褲子也從不系皮帶,一根麻繩搞定。
別人問聰聰奶奶你家那口子怎麼這樣啊,都什麼年代了,也不怕別人笑話,聰聰奶奶總說,從年輕的時候就這樣,我都習慣了,你們也習慣就好,所以大家也就都習慣了都不當回事兒了。奶奶是老實庄稼人,種了幾十年的地,從出嫁就一心養兒育女,跟著丈夫粗茶淡飯到今天,哪怕是丈夫在別人眼裡是個怪人,年輕時沒少被人指指點點,她也從未有過一句怨言,種莊稼、養牲畜,慢慢撫養大了一對兒子。
聰聰爸爸是小兒子,沒讀多少書,十幾歲開始就常年在外打工,開春離家,臘月返家,年年時間基本都是在工地上度過,所以30歲才經媒婆介紹,從山裡娶來了聰聰媽媽,結婚的時候,聰聰爺爺破天荒穿上了衣服,但大家都覺得怎麼看怎麼彆扭,一向節約的老兩口,在村子裡大擺宴席,熱熱鬧鬧地為兒子完了婚事。婚禮上,聰聰爸爸從沒這麼高興過,臉都笑爛了,見人就敬酒,最後喝得一塌糊塗,只能被人抬回床上。聰聰媽媽那時候二十多歲,在大山裡早待煩了,家裡姊妹又多,父母根本顧不過來,所以有人來做媒,一家人都歡歡喜喜地把她送到了山外面,看到這外面的世界,果然跟山裡大不一樣,處處都通路,家家都通水電氣,一家子很滿意,於是很快就定下了婚事。自從結婚之後,兩人就搬到了鎮子上閑置多年的新房裡來了,這房子是聰聰爺爺奶奶存了一輩子的錢建的,大兒子、小兒子各住一間,房子就在我家隔壁,於是聰聰一家成了我們的鄰居。
一年之後聰聰便誕生了,一家人歡天喜地,街上所有人看這孩子也都覺得可愛。
中國人常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在農村裡更是至理名言,結婚第一要務那便是要為家族傳宗接代,既然這個任務已經完成,聰聰爸爸於是很快又開始了打工生涯,聰聰媽媽就在家帶孩子,兩人分工合作,日子就這樣過了起來。
就像我剛開始說的,我也不常回家,所以當我注意到聰聰的時候,他已經三歲了。他每天在街上上躥下跳,整個街上沒人不認識他的,都知道這個調皮又機靈的小孩,街上的人們都打趣管他叫「蔥花兒」,只要聽到有人叫,他必定是朗聲答應,從不生氣。只要是街上的住戶,沒有誰沒見過他翻飛的腳丫子,沒有誰沒聽過他幼稚的笑鬧聲,沒有誰沒跟開朗的「蔥花兒」逗過樂。
這時候的聰聰媽媽,早已經不是婚前那個單純的小姑娘了,每天在家,打麻將已經成為了她最重要的事情,並且常常喜歡玩兒大的,一天下來怎麼也得有個上千輸贏,街上的老人們議論起來都覺得嚇人,就連玩兒多少年麻將的大嬸也不敢輕易嘗試這樣的牌局,但是她就愛玩兒,而且好像還總能贏,街坊鄰居常傳說她昨天又贏了幾千,今天又贏了幾百的,漸漸她在街上也多了個名號:「麻仙」,這名號一般人都接受不了,但她卻能叫得應,甚至還挺得意。
街坊都納悶兒,怎麼家裡人都不管他,誰知聰聰爺爺早就知道了,每次只對別人說:只要我兒媳婦把我孫子養好就行了,其他什麼都無所謂。至於聰聰爸爸,過年回來的時候,看媳婦兒愛玩兒,離家之前還專門取出一筆錢交給她,說這是給你打麻將的,用完了再找我要。在外面喝了酒還對別人說:女人就是拿來寵的,不寵她哪天她跑回山裡去了我可找不著了。
於是,聰聰媽媽玩兒起來更加有勁兒了。跟這裡勤勞的街坊鄰居們一樣,她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她的汗水都灑在了牌桌上。她玩得高興,自然沒時間管聰聰,這孩子什麼都玩兒,哪裡臟,哪裡亂往哪裡去,鎮子上所有的泥潭、水溝,都留有他的腳印。一天下來,必然是一身的泥水,滿臉的污物,街上人看了都紛紛議論這孩子媽媽,也不知道怎麼帶的孩子,一個機靈可愛的孩子就給帶成這麼整天髒兮兮的。
對於這些風言風語,聰聰媽媽根本不以為意,每天到了中午,聰聰餓了,就在牌桌邊賴著她,鬧一番之後,她就會給個幾塊錢,聰聰自己就去便利店把午飯解決了,然後又繼續在街上遊盪。晚飯更好解決,到時間,這孩子也不去煩他媽,就在街上挨家挨戶的串,遇上哪家在吃飯,他就在桌邊守著,街上人都知道蔥花兒和麻仙,大多數時候都不忍心看他餓著,會添一副碗筷讓他一起吃,聰聰吃完,一抹嘴,乖聲乖氣地說聲謝謝,轉身就走了。所以孩子年紀雖不大,卻是已經吃遍了百家飯。至於晚上母子倆到底什麼時候回的家,什麼時候休息,這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只是隔三差五,在大家都準備睡覺的時候,會聽見聰聰媽媽在街上滿街尋著孩子,最後常常是她在厲聲罵著,聰聰扯著嗓子哭著,從上街一路到下街。他們的聲音漸漸飄散,整個鎮子就都安靜下來,進入了夢鄉。
兩母子的生活就這麼過著,一鎮子人的生活也就這麼過著。
我求學在外,跟鎮子不是一個節奏,等我再回到家,一切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難得有長假回家,看著鎮子上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心裡輕鬆了不少,可是一連好幾天,站在門口,看著街上的小孩,我都沒有看到過聰聰,街上少了他遊盪,甚是奇怪。
我忍不住問我媽媽,這才了解了整件事情。
其實聰聰在三歲的時候左腳上就長了一個奇怪的黑塊,家裡人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就送他到醫院檢查,結果很不幸,是惡性腫瘤,但是好在發現早,還沒有擴散,所以醫生建議將他的小腿以下截肢,這樣可以有效的防止腫塊向別的地方轉移擴散,再輔以一定的化學治療,保住這孩子一條命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至於醫療費用,估計至少在10萬以上。一家人一聽,反應都出奇的一致——這麼小就截肢,孩子多可憐啊,以後長大了怎麼生活啊!聰聰爺爺說,什麼腫瘤癌症的,我孫子才不會得這些怪病,大家天天一起生活,我們一家人不都好好的嗎,少聽這些醫生胡說八道,還要截肢,不行!帶孩子回家,我給他扯草藥,天天熬給他喝,不怕這黑塊消不下去。
聽完之後,聰聰的爸爸媽媽一句話也沒說,奶奶就只是不停地哭。於是一家人領著孩子就回了家,醫生開的葯連一包也沒要。
當然這些都是大家後來才知道的,那時候一家人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回家之後,聰聰媽媽繼續過她的麻仙生活,而聰聰繼續每天在街上遊盪。
剛開始就像大家看到的那樣,聰聰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能跑能跳,腳印印遍了整個鎮子,大家都說要是有條路通上天,肯定天上都會有他的腳印。聰聰爺爺的草藥似乎也有點作用,腳上的黑塊時隱時現,顏色有時淺得甚至看不到。
可惜好景不長,很快聰聰爺爺的草藥失去了神效,儘管聰聰還在街上跑來跳去,但是大家都發現了他左腳很明顯的不便,跑起來有些一瘸一拐的,剛開始一家人對外都說聰聰只是不小心摔了腿,後來慢慢整條左腿都是浮腫的,每天聰聰見到人就說自己的左腿好痛,再後來他再也跑不動了,只能跟在一群玩伴後面慢慢拖著一條腿。
人們問起來,聰聰媽媽知道瞞不住了,終於說出了實情,一再說當時就是覺得給他截肢太可憐了,並且也沒想到會發展得這麼嚴重。街上的鄰居聽了,簡直不敢相信,哪裡有這樣的母親,因為從沒看到她發過一天愁,哪怕聰聰拖著腿喊痛的時候也沒見她有一天不打麻將的,真是名符其實的麻仙!
附近的幾戶鄰居,包括我媽媽,實在是看不下去小孩可憐的樣子,就跟他媽媽說,你帶孩子再去醫院檢查一下,看看現在截肢還來得及不,不然這會要了孩子的命的,別再拖了,先檢查了,要花多少錢再想辦法。
就這樣,聰聰媽媽才帶著孩子又去了醫院,檢查結果顯示,腫瘤細胞已經進入了瘋狂擴散的階段,醫生要求看了早先的化驗單子,聰聰媽媽提出能不能截肢,結果醫生看了一下在病床上呻吟的聰聰,狠狠地把她罵了一頓,問這孩子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怎麼能拖到現在才想到要截肢,現在就是齊脖子以下截都沒用了,只能採取保守治療,放療、化療都只能是控制病情,延長孩子的生命,至於能延長多久,那誰也不知道。建議現在馬上住院開始治療,至少要先減輕孩子的痛苦。
聰聰媽媽無可反駁,帶著他在醫院住了5天,在花了20000多塊錢,做完一個療程的治療之後,回了家,從此每天吃藥。漸漸地,聰聰連門都不出了,每天大多數時間都只能躺在床上,而聰聰媽媽依然本性難移,天天把孩子丟在家裡,自己出去玩兒,鄰居經過他家門前總會聽到聰聰在屋裡面痛苦呻吟,喊著自己的腿好痛。可是連他媽媽都這副模樣,別人又能怎樣呢?
後來,不知是誰好心,把聰聰的情況向市裡的電視台爆了料,女記者開著車來採訪,進門就是廚房,滿屋子油煙味兒,水槽里塞滿了鍋碗瓢盆,看不出哪個是乾淨的,哪個是髒的,往裡走進卧室,只看到房間里一片狼藉,臟衣服堆成了堆,床單好像能刮下一層油,聰聰就躺在床上,左腿已經腫得特別的大,連褲子都穿不上,整個腿都是淤血的青黑色,看得人頭皮發麻,而聰聰還不時慘烈的叫著痛,當真是聽者傷心,聞者流淚。女記者感覺有些不適,扭頭衝出了門口,聰聰媽媽跟了出去,在旁邊不知所措地站著,至始至終,她對記者只有一句話:我們家沒錢給他治病,只能這樣,你幫幫我們吧!
女記者很負責任的走訪了周圍的鄰居,大家都看孩子可憐,都告訴女記者他家確實困難,拿不出錢,孩子的病才拖成了這樣,希望女記者能幫他們報道一下,看看有沒有好心人能救助一下。
女記者拍完了照,留下了聰聰媽媽的聯繫方式,上車離開了。
不久之後,倒是真有好心人寄來東西,甚至有人捐了錢,女記者又來過幾次,陪著聰聰媽媽又帶著孩子去了幾次醫院,鎮子上的街坊鄰居期間也沒少捐錢,能幫的都幫了。但這些對於已經病入膏肓的聰聰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再後來,女記者也沒再出現過,慢慢也沒有好心人再捐錢了,聰聰又被安置在家裡的那張床上,鄰居們又開始每天聽到他痛苦的呻吟聲。聰聰媽媽倒也不再天天打麻將了,聰聰爸爸也不再打工,回了家,兩口子就在家守著。
就在前段時間,兩口子不知道聽誰說政府會幫助他們這種情況的家庭,於是兩個人拖著聰聰到了鎮政府,想要找政府的人管管,誰知錢沒要到,卻被哄了出來,還被警告再擾亂政府的辦公秩序,就直接報警處理。兩個人只好又拖著聰聰回了家。
第二天,一家人直接去了縣政府,聰聰坐在輪椅上,兩口子就跪在大樓門前的廣場上,打著橫幅,橫幅上面寫著:求政府救救我們的孩子!廣場上人來人往,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圍觀的群眾,看著聰聰的樣子,都皺著眉頭,直搖腦袋,說這太可憐了。縣政府沒辦法,只好先把一家人請到樓上,人群才漸漸散去,最後給了10000塊錢,派車把一家人送回家才算了事。
不管再想什麼法子,不管有多少錢,聰聰的情況是越來越糟,慢慢連呻吟的聲音都越來越小了,也吃不下去什麼東西,天天靠輸液吊著命,腿上的皮肉都像爛了一樣,十分駭人,房間里滿是腐臭的味道,難以接近。
終於,就在三天之前,聰聰停止了呼吸,撒手人寰,從此再也不用忍受痛苦的折磨了。
都說得病死了的孩子不能直接埋掉,要火化,所以聰聰的爸爸媽媽用他床上那張床單把他裹了起來,拉到了市裡的火葬場。火化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倆人就抱著骨灰盒出來了。因為夭折的小孩子是不能再帶回家的,所以當車子開下山,到了江邊上,聰聰爸爸就把聰聰的骨灰一把一把的撒進了江水中,最後連盒子都扔進了江里,至於聰聰媽媽,她後來跟大家說起過,覺得連骨灰都要被撒掉,實在太可憐,不忍心,只能看著丈夫撒。
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真正的人生還沒開始,就匆匆結束了。
我聽完媽媽的講述,看著她淚水流了滿面,心裡感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假期一晃而過,我又不得不離開小鎮。
當我再次回到小鎮上時,鎮上的麻仙又回來了,還多了一個大孕肚,很快就又要生孩子了。看著她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在麻將桌上笑逐顏開的樣子,我不禁想起了聰聰,想起了他短暫的一生,匆匆而來,匆匆而逝,甚至都沒有留下半塊墓碑。
我不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存在過,但是我想,除了他隨江遠流的骨灰,在這鎮子上的某個角落裡,一定還有他沒被抹去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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