葯神，觀音，大臣
你們應該知道我今天要講什麼了。放心，這是一篇沒啥劇透的影評。
在下筆之前，仔細翻了翻朋友圈裡的各種影評，以及朋友轉載的各種公眾號文章，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大概九成在叫好，在這九成里，三分之一會從自己的觀影體驗出發細述淚點和用掉多少紙巾，三分之一會從社會學、倫理學、經濟學等角度出發深挖電影的現實主義意義，剩下的三分之一沉溺在周一圍的美顏和王傳君的演技；而九成以外，對影片持負面評價的人裡面，大多是醫藥、醫療行業的從業者。
母上大人在醫療系統從業超過40年，也經歷過馬爾地夫海嘯救援和非典紅區那樣的驚心動魄，我問她，「《我不是葯神》看了么？作為一個內行，覺得如何？」 母上特別平靜的說，「沒看，大概知道講什麼故事，解決不了的問題，讓更多人知道討論討論是好事，但對我來說，沒有觀影的樂趣。」 電話這頭的我繼續追問，「你們從業者難道不想參與參與討論，讓更多人知道真實的情況么？」 「每天大把掙扎的病人在我的病房裡等著我去救，哪有功夫討論這些連國家都沒想清楚的事兒？」 接下來的母女對話，陷入了常規關於我的體重、存款和個人生活的各種追問。
我恍然大悟，正因為《葯神》走了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現實主義表現手法，才造成業內朋友們和母上大人如此的反應，「你們講了一個既真實又片面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可以掀起一段時間內普羅大眾的廣泛討論，但對於最終推動制度改革的那群人而言，這樣的故事不痛不癢」。
具體什麼樣的現實主義表現手法呢？本著不劇透的目的，只能簡單的說。
《葯神》的前半段像是一集加長版的《焦點訪談》，花大段時間拋出矛盾拋出問題拋出故事裡各個主人公不健全的人格和糟心得不能再糟的生活，然後讓空氣懸停在看似管用但到處是雷的臨時解決方案上，就像每每《焦點訪談》的結尾，天生一張苦大仇深面孔的敬一丹大姐或方宏進叔叔坐在主播台上草草收拾著面前的稿子，央視新聞評論部的那些個名字在字幕里飛快的飄過，而電視這邊的觀眾，匆匆離席喝水放水，然後趕回來守候黃金檔電視劇。明天還有新的《焦點訪談》，明天還有新的故事。
《葯神》的後半段像是另外一集加長版的《今日說法》，區別在於把節目里承上啟下、用滿溢屏幕的智慧和一丟丟顏值牢牢鎖住觀眾的小撒，變成了有點臉譜化的局長。同時，創作者參考了《藝術人生》的表現手法，為了小孩不惜犧牲一切的父母、老淚縱橫苦口婆心的老人、除了一條命似乎什麼都沒有的社會底層，這些個體每個單拎出來都足夠做一部催淚大戲，但你能想像3～5個朱軍老師把你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360度環繞立體聲把以上故事講成了群戲的效果么？情大於法，是影片相當長的時間裡隱約傳遞給觀眾的旋律。但《今日說法》終究是「說法」，影片結尾的判決再加上之後沒幾分鐘裡面出現的字幕，有人說這是「創作者極強的求生欲」。回想回想看過不知道多少期《今日說法》的我們，腦子裡最常迴繞的想法是什麼？「這種事兒我這輩子都不會碰上吧」。
也難怪醫療從業者對此片的反饋不會太好，《焦點訪談》也好，《今日說法》也罷，本就是帶著主觀色彩和極強立意的輿論監督政治宣傳工具。從病患、家屬、藥販的角度講故事，必然會招致從研發、製藥、醫療、監管角度思考問題的群體的不屑，甚至不滿。只能激發部分人的「共情」是文藝作品繞不過去的難題，但至少我們應該感謝《葯神》的創作團隊，他們嘗試著去引起這個複雜的體系化問題里最弱勢的那群人的「共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戳動甚至戳痛人心的過程，也是弱勢群體團結的開始。
關於現實主義題材的表現手法，國產影視劇要走的路還有很長，但《葯神》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配以優秀的市場營銷和口碑傳播，已經算是邁出了可喜的一步。從觀眾的角度，想介紹另外兩部個人很喜歡的作品，或許有一天，當中國的文藝創作者可以不用束手束腳、而是天馬行空的去勾勒現實主義作品，以下兩種表現手法值得借鑒，因為人類往往在寓言和歡笑中能夠產生最大的共情效果。
上半年，從釜山電影節到台灣金馬獎，《血觀音》拿獎拿得手軟。除了惠英紅，你能在片子里看到好幾個臉熟的面孔，那些常年混跡在腦殘偶像劇里當配角的綜藝咖，但這次，他們一起，拍了一部很好的寓言作品。
從一個小地方的囤地事件，從一家三代女性在政治漩渦中的掙扎，《血觀音》講了一個有點兒複雜的政治故事，或者準確點，人性和倫理故事。劇情最終的反轉有點《9號秘事》的味兒，但諷刺意味不是重點，更多的是觀眾好似雙手沾滿鮮血的無助和扎心。從表現手法來看，劇中人名的設計也好，斷手觀音、魚、貓、蘋果的設計也好，處處點題，處處埋雷，使得觀眾在猜謎一般的觀影體驗中，逐步加強所謂的共情。
開始你以為它講的是台灣政治的黑暗，後來你又覺得它講的是人心和感情。影片最後的字幕，「世上最可怕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謎底最終揭曉，它講的是罪與罰，在這個宗教和倫理主題面前，政治和人心都是助攻。
《Yes, Minister》和《Yes, Prime Minister》系列是我最喜歡的英劇。廢話不多說，給你們幾個鮮活的例子，自己體會這片子到底有多諷刺多好看。
「——還有誰在這個部門？
——我是常務次長，也就是常任秘書。Wolley是你的首席私人秘書，而我也有一個首席私人秘書。而他是常任秘書的首席私人秘書。直接接受我管轄的有10個常任副秘書長，87個副秘書長和219個秘書助理。直接接受首席私人秘書管轄的是國會私人秘書，首相會給你指定兩個國會私人秘書，然後你會指定你自己的國會私人秘書。
——他們都會打字嗎？
——我們沒一個會打字，大臣。麥肯夫人打字，她是秘書。」
「——我什麼時候才有時間答覆這些信件？
——您得知道，其實您不用回。
——不用嗎？
——要是不想回就不用回。可以草擬一份官方答覆
——官方答覆是什麼意思？
——就是回復「大臣感謝您的來信」再說些「正在考慮中」這樣的話。要是您覺得一樣，也可以說些「正在積極考慮中」這樣的話
——有何不同？
——「正在考慮中」意思是文件已經丟了，「正在積極考慮中」的意思是我們正在找。」
「 （談歐共體）
——大臣，我們客觀的來看。這是各國利益的博弈場，我們為什麼要加入？
——為了加強自由西方國家的聯盟。
——大臣，是為了離間德法，從而壓倒法國。
——那法國為何加入？
——為保護他們沒用的農民免遭戰爭。
——德國不是吧？
——他們是為了清洗種族滅絕的罪名，請求重新加入人類社會！
——這也太尖酸刻薄了！那些小國總不是為了自身利益吧！
——是嗎？盧森堡是為了賞錢，作為歐共體首都，資金滾滾來。典型歐共體官員什麼樣？義大利人的組織能力，德國人的「彈性」，法國人的「謙遜」，再加上比利時人的「想像力」，荷蘭人的「慷慨」，還有愛爾蘭人的「智慧」！而且還是個美差！喝香檳、吃魚子醬、公家豪華轎車、私人飛機……個個都伸嘴在食槽里拱，大多數人連前蹄也伸了出去！」
如果你耐心的看到了這裡，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的文藝創作者其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學會了豐富的現實主義表現手法，只是有個籠子在那裡。對於80後85年的那一代人，有一個著名的視頻叫作《分家在十月》，有一個著名的組織叫作新聞評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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