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導讀:即使我們不是因為相愛在一起的——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因為相愛而在一起的吧,找個人過下去而已。
作者:鯉· 匿名作家計劃官方參賽者。
2018年,騰訊大家聯合鯉文學書系與理想國發起「匿名作家計劃」,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09號,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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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夢到自己在慢慢地漏氣
「要跟我離婚嗎?」我問她。
她從床上抬起看手機的臉。
我意識到妻子三個月沒和我說話是在三個月以前。
那天,和同事們喝完酒,女上司借著酒勁說她特別喜歡我。我很早就從她說話聲音的變化里知道這一點——對我交代工作上的事她的聲音會變得細起來。她和我前兩任女友是一個類型——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我不否認可能會對她也有生理上的興趣。
我送她回家,在車上她靠在我身上,讓我去她樓上坐坐。連代駕都知道她什麼意思,後視鏡里能看到他翹起的嘴角。扶她上樓似乎於情於理無可厚非,但我還是在電梯關門之前逮住她整理頭髮時露出的清醒,說:「看來你進家門是沒問題,那我走了。」
這麼做不是因為我有任何道德的標準、限制,只因為累,不想把漫長的一天再延長兩三個小時。我已經提不起精神再去吹捧、撩撥任何人。
大概走了三個路口才打到車,中間女上司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沒接,她在微信上留的語音我也沒聽,每一條她都在時限之內撤回了。
絲毫沒有守住了什麼的成就感,也不覺得遺憾,倒是感到又添了一個新麻煩的鬱悶。明天再去救球吧。
回家路上,我想到兒子,他之前說幼兒園有兩個女孩喜歡他,所以他需要帶兩個我從日本出差帶回來的小點心,分別在不同的時候給她們,還不能讓她們看到對方也吃到了;過了幾天,我從上海回家又帶了一些糖果,問他是不是再準備雙份,他說不用,他打算只給其中一個女孩,而且要讓另外一個女孩看到,他要讓她難受。狡猾的鬼東西。
之後,想到兒子現在應該已經睡了,才想到妻子,我突然意識到有段時間沒聽過她的聲音了。
她的聲音很好聽——客觀的好聽,有些孩子氣,卻平穩、溫暖,含著不刻意的博愛。我們關了燈,躺在床上,我會央求她隨便唱首歌,她總是唱那些學生氣十足、沒有情愛意象的歌。她靠在我身上,一邊唱一邊伸手揉我的耳垂,我特別放鬆,像行道樹下的臟冰在春天的陽光下化凍了。
到家,她和孩子都睡覺了。我掏出記事本,對著手機上的記錄,翻找、回憶她不跟我說話的時間點。
不說話的起點至少在三個月之前,我無法確定是三天之間的哪一天開始的,怎麼回憶都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我們沒吵過架,想不起自己做錯了什麼。微信上還有簡單的文字來回,可言語卻一句都沒有了。
到現在,結婚九年,狡猾的兒子上小學二年級了。別說吵架,我們連發生爭論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本質上都是迴避衝突的人,家裡家外都一樣,況且一旦意識到彼此的認真就會住口,這是事先定好的原則。
通常我會聽從她的決定,她不需要對我解釋得非常清楚,我相信她有必須那麼做的道理。要求說清楚的過程有時會讓人感到難辦。我不想為難她,沒有必要。只有在我確定自己掌握著她不知道的信息、百分之百正確,並且結果會對她和孩子有更大益處,我才會提出新的想法,比如,或許我們可以買這一種保險,買那一種戶型的房子。最終的決定仍然交給她來做。我說「可不能怪我啊」,心裡也不想為這些家庭決策擔責任,在我看來,選哪個其實相差不多,可做決定本身卻太沉重了。
回想起來,她只有兒子出生的時候在我面前哭過那一次。因為孩子在她肚子里有些不大不小的狀況,醫生讓她選擇是帶著風險繼續等順產還是聽從醫囑剖腹產,她著急地問我怎麼辦。
我一開始還笑著說:「這你不能問我啊。」
她強忍著陣痛,默默地哭起來。
我立刻說:「聽醫生的,這最保險。」
她說:「這對孩子不好。」聲音很微弱。
我嚴厲地說:「醫生最懂。要不是有風險,為什麼人家要好幾個人給你來一刀。」
她抓著我的胳膊,抽泣了七八分鐘才平靜下來,我一再把紙巾塞進她手裡,嘴上說著別哭。當醫生返回問決定,我跟醫生說「剖」,她並沒反對,咬著嘴唇點點頭,擦了擦眼睛。
那可能是在大事上,唯一一次我幫她做了決定。
兒子出生後,最初的聽力篩查沒過、淚腺堵塞,網上有文章把這些都歸因為剖腹產而不是自主生產,沒有經過陰道擠壓的過程。她幾次面色凝重,我都說,信那些幹什麼,我也是剖腹產的——其實不是,但我媽在醫院掙扎了三十六個小時,我爸精神瀕臨崩潰,我才出生,我不認為那個過程值得所有母親盡義務似的經歷一遍。在我看來,二十分鐘的疼痛可能是值得一試的極限。
我能想起來的她最後對我說的話是讓我去接兒子,我說好。她像平時一樣說完就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
「好。」這難道惹到她了么?
在發現她三個月沒有跟我說話之後,我試圖釐清這三個月來我們是怎麼交流的,按說應當早有察覺。
我坐在餐桌邊回想,她從卧室出來,到兒子的房間檢查一下,出來又看了一眼我,我們沒說話,她又進去了。那一眼打消了我的僥倖……她不是碰巧不和我說話,而是她確實不想跟我說話……那眼神里什麼都沒有,她明明看向我的方向,但又像什麼也沒看到一樣迅速移開了目光。也許她並不希望我回來……
我刷牙、洗臉,走進屋,想著該不該問她這事,但我三個月沒察覺,是不是對她太不在乎了。也許過兩天就好了,她通常很坦率,會告訴我她心裡有什麼想法,時機合適的時候她會說的,我這麼想著。
一天天等下去,等著等著又有些惱火,這惱火又帶著羞憤,偶爾會有「你怎麼能這麼對我」的想法,考慮著她這麼做是不是不尊重我,甚至有時候會有「你冷落我,那麼我也冷落你,咱們就扯平了」的念頭。每天晚上帶著「今天這事沒解決」的心煩意亂睡著,唧唧歪歪地又過了三個月。中間不是沒有對質的機會和願望,但本來沒什麼事,突然扯出這些話頭一定添堵,我又缺乏面對的勇氣,心裡想著自欺欺人的借口覺得拖拖算了,也許某一天,咒語就自然解除了。可生活……所有這樣僥倖的想法一旦產生就不會成真。
問她的當天晚上,吃了飯,我們一起看了一集連續劇,她去看兒子的作業,我出門先去看了一眼住在同小區的我爸媽,又跑了二十分鐘。出汗不多,但喘得厲害,速度也沒有明顯提升。
我回家洗了澡,換了衣服,她坐在床上看手機。
我做完了所有逃避步驟,問她是不是要跟我離婚。
她一言不發,從床上起來,直接去了兒子那屋。
這算是一個肯定的回答嗎?想不出其他可能了。也許我該慶幸自己至少還沒有做出辭職之類的傻事。而我現在來問她,也是拖到不能再拖,要用一個決定來為另外一個決定下決心。
半夜我被兒子捂著嘴從被妻子推入水中的噩夢裡晃醒。
他問我對他媽做了什麼。
我說,沒做什麼。
他問我,為什麼我媽不和你說話?
我說,我不知道。
「好好想想啊。」
好好想想啊。
2.夢想被扼殺的第三個癥候就是平和
我們並不是因為死去活來的愛而在一起的,恰恰相反。
認識妻子之前,我和前女友分手。她在美國讀書,我們異地兩年,我想給她一個驚喜,辦了簽證——以工作上的理由——跑到波士頓去找她,她的同屋告訴我她去紐約實習了,給了我一家事務所的名字。這她之前沒提過。我找到那家事務所,在樓外等到晚上10點,她確實出來了,卻滿臉笑容走向了另外一個人。我慶幸自己雖然拿著花,但站在陰影里,撥了她的電話,她小聲說還在學校圖書館,現在不方便。我明明就跟在他們後面,走在紐約的街上。到下一個路口,我把花塞進垃圾桶,轉進一個酒吧喝了一杯。
辦完工作上的事,我回了北京。
幾天後,她在我上班時間給我打電話。
「你來過波士頓了?」
「嗯,去了一趟。」
「為什麼不告訴我?」
「想給你一個驚喜。但沒碰上。」
「到紐約去找我了吧?」
「沒有。沒時間。」
「……真的嗎?」
「嗯。」我說。
我並不想分手。按照我的算計,即使不分手,我們也是異地,分不分手對我來說都一樣,我不提,我們相處的方式也不會有什麼太多變化,還會像以前那樣網聊、Skype通話或者直接打長途。以現實情況來說,我沒有任何實際的損失。
「你……你這個人不誠實。」她說。
「跟我在一起也不是因為我誠實吧。」
在她出國前兩個月我們才認識,第二次見面就在一起了,然後我們演出了如膠似漆、機場送行的戲碼,她哭著走了。我的出現讓她在出國前後有了一段時間的情緒波動,甚至曾經想要退學回來。我苦口婆心地全力阻止。那時,她為此生了一段時間的氣,認為我對她不夠真,配不上她的愛。確實配不上。雖然我鍥而不捨地哄了她很久,可那只是虧欠的補償,直到紐約那晚之前,我還以為她愛我更多。
「你其實不愛我。是不是?」她問。
「當然愛了,你在說什麼啊……」我站在公司所在大廈的樓梯間里。明明是防火用的,地上卻有一圈煙蒂。
「好吧。你就是這樣,迴避所有矛盾。」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我輕聲說。
……電話里的分手能鬧到什麼地步呢?我又能說什麼呢?幾個小時之後,她在網上留言給我,說她也不想這樣。我沒回復她。
在那之後沒幾天,我爸媽復婚了,他們領證之後歡天喜地地告訴我這個消息,像我還小似的帶著我去吃了頓好的,找了個周末又把姑姑、姑父們和他們的孩子叫到一起,加上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又吃了一頓。那其樂融融的氣氛像香港以前明星俱全的賀歲電影結尾,我有一瞬間以為爸媽那曠日持久、波瀾壯闊的離婚只是一場假想的夢。席間,我爸興緻勃勃地問我是不是受到了愛情偉大的感召,計劃什麼時候跟我那在美國的女朋友完婚。「儘快啊,你也不小了。」我錯就錯在當時脫口而出說我們分手了。
這一大家子媒婆在飯館裡就開始討論給我介紹什麼樣的人相親,後來的小半年我為了繼續扮演乖孩子的角色,順從地貢獻了所有休息日的下午和晚上去和那些不認識的陌生人約會。
從14歲起,我就斷斷續續跟女孩子交往,總以一種吃喝玩樂鬆鬆垮垮的態度,一旦對方表現出特別的依賴或迷戀,我就迅速失去耐心開始挑毛病、找茬,為對方製造心理壓力,又不給她們正面衝突的機會。我很少主動提分手,也不願意對方在我面前那麼說,最後總是漸漸疏遠,不了了之。
有好長時間,弄清楚自己喜歡什麼人非常難,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麼人卻相對容易。我不喜歡跟我一樣弔兒郎當的人。雖然大家玩得很和諧,也不會彼此強求,但我會越來越厭倦、懈怠,提不起精神。
默默分手之前,我曾對大學時代最後一個這樣的女朋友說,羨慕那種內心剛強堅固的人,如果你是那種人多好。
她捻滅了我們一起抽的那支煙,說:「為什麼說這種話呢,我本來都要愛上你了。」
我大概……正是不想聽她那麼說吧。
總是被問「你想要什麼樣的」,回答起來太難了,我摸准了自己的想法之後甚至感到難以啟齒。我希望對方不會被我干擾、不讓我負任何責任。並不是說我時刻準備著始亂終棄,可我希望那個「她」即使被我始亂終棄也不為所動。我想像著那種強有力地控制自己的生活方向的人,就像奔騰的火車。對她們來說,我的存在不重要,更不構成任何影響。這與愛情和婚姻的主旨是相悖的。人們都把感情關係說成兩個人的羈絆。我討厭羈絆,那種黏糊糊浪費時間的感覺讓我不舒服,不要那樣。
不不不,這不是因為我在家庭生活中受到了什麼傷害,我敢說自己沒有任何心理陰影。我爸媽雖然有過激烈的情緒爆發,離了婚,但我把那理解成他們「過家家」、體驗愛情的一種方式。在名義上離婚的那段時間裡,他們還不斷以各種理由往來,我打賭他們之間還有性生活,表面上秘而不宣,恐怕我的姑姑們都知道。有時候我爸見過我媽之後的那種神清氣爽讓我看了都頭皮發麻。理解那種沉溺在濃情蜜意里的渴望……我不要那樣。
對我來說,相親也並無不可,可它的操作方式又像在說,我面對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做好了退而求其次的心理準備……長嘆一聲,可行動上,還是順從地去參加所謂的聯誼,在相親約會中老老實實付錢。反正我的姑姑們有時會過問我的相親的花銷還會給我一些錢。我把這當成我成年後的壓歲錢,毫無心理負擔地接受下來。
終於有一天,大姑介紹給我一個姑娘。她憂心忡忡地說,這個女孩工作能力很強,還留過學,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你呢,你一定要好好表現。
第一眼,我以為她是我喜歡的那個類型的人,看上去人高馬大、頤指氣使。我心花怒放,完全讓她來控制局面。她在選電影的時候挑了一部劇情片,結果在電影中段就哭得像一攤爛泥。我用盡了夾克口袋裡所有的紙巾。周圍的人都滿眼含淚,我的冷漠卻昭然若揭……這讓我如坐針氈。
出乎我的意料,不久之後,她又約我出來,表揚我的體貼,聲音變得非常柔和,流露了對我的喜歡,要讓我點菜,說「都聽你的」。席間,她害羞地撒了嬌。
為了結束這場鬧劇,菜過五味之後,我面露難色,問她是不是本質上是個內心柔軟、喜歡上誰就小鳥依人的類型。
她說,對對對。
我說:能跟你描述一下我想找的類型么?
聽過之後,她失望地嘆了口氣:「好吧。」
過了幾天,她打電話給我,說想起一個單身的朋友,絕對符合我的要求,但她認為我們應該直接見面。
在約定的咖啡館,我看到了後來的妻子。她走進來,比我期待的要矮小瘦弱,身材更不是豐滿成熟的類型,她的穿著打扮比起我喜歡的放浪風騷更是規範保守到了極點,像一個中學學習委員,我後悔只講了性格需要沒提外觀。我一向懂得該降低期望值,但她站在我面前,我迎客的笑容還是沒控制住,有些僵硬。
「讓你失望了?我是成凱欣。」她這麼說著,伸出手。
我慌忙站起來,去握她的手,說:「你好,我是鄭川。」她的聲音很好聽,手也恰到好處的柔軟、溫暖,既不幹燥枯瘦也不濕滑油膩。我曾握過冰涼卻塗滿護手霜散發著廉價香氣的手,讓我想到蠟像館。
那天,按照一般的程序,我們看了電影、吃了飯,所有的選擇權都交給她,她也當仁不讓地大方做了決定,電影不錯,大概是因為我們都不認為還會見第二面,邊吃飯邊興緻勃勃地討論了電影里的推理和演員的表演,她點的菜也兼顧了創意和美味。愉快的幾個小時之後,我在9點左右就送她回了家。沒有發生更冒進、親密、少兒不宜的事。結束在這裡很愉快,留有一絲遺憾的回甘。
幾天以後,我到客戶公司開會,中午被帶到他們所在園區的食堂。她在隔幾排的座位上向我揮手。我過去和她打了個招呼,下午時收到她發來的簡訊:周末有時間見個面嗎?
我記得她像個中學生一樣叼著冰咖啡的吸管,等著我回答和上一個女朋友是怎麼分手的,我沒講紐約那一出,只是笑著籠統地說,遠距離戀愛總是難以為繼。
「那你現在是什麼心情?」
「嗯?」
「我……」她認真地瞪著我,閃亮的眼睛。我更喜歡那種煙視媚行、性感之外更空洞一些的眼神,最好看著我又像沒看到我一樣,而不是這樣,我能看到她眼裡自己的影子,她說,「我現在,不想找人談戀愛,我不相信愛情。」苦笑著,「你能明白吧?但是……」
我故作困惑地看著她:「但是的意思是你想儘快結婚生孩子嗎?」
她認真地點頭,「我想在30歲之前生一個孩子。」耳邊短髮的發梢和她的頭一起擺動。
我撓撓鼻子,看著她,此時為了儘可能小聲,我們離得很近:「你是說……需要我……提供什麼……還是說……跟你做……?或者……我作為選項之一……先試試?」
她臉紅了,低頭微笑:「……我想找一個相對靠譜的人當孩子的父親,以後可以跟他說,你爸長這樣,他是在什麼地方工作,大概是什麼人。我現在的收入不高,但一個人把孩子養大問題不大。不需要孩子的父親擔負太多責任。……如果願意的話,能和我結婚更好,我可以對我爸媽和哥哥嫂子有個交代。你……有興趣考慮一下嗎?」
為什麼是我呢?我可以想出一堆自信自負的理由,但……我嘗試站在一個單身母親挑選基因的角度考慮又覺得……也沒有什麼可喜之處。
「……我確實不想孩子像我這麼矮……也希望孩子的父親至少是大學畢業吧,」 她的頭更低了,「不用著急回答我。你可以再想想。」
介紹人到底說了我些什麼……
「她說你想找一個能拿主意的。我需要找一個人配合我,共同完成這個項目。」
我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然後說:「那什麼……我呢……需要結婚。」
她笑了,抬頭看我。
「我相親只是為了結婚。可以你懷孕之後再結。到目前為止,我沒讓人懷過孕……不是因為沒經驗,而是因為謹慎……在這方面,」我這麼說著,她的耳朵又紅了,她似乎發現我在看她的耳朵,把短髮從耳後挑下來,我繼續說,「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行。30歲……你現在多大?我們可以排一下時間表。」我掏出口袋裡的本子和筆。
她閉緊嘴,又很嚴肅地教訓我:「我認為……你還是應該再想想。」
這回輪到我笑了。
3.比較天真,比較不負責任,就是說,比較幸福
我對兒子說:「不知道啊,你替我去問問?」我怎麼知道做了什麼惹到她的事……事到如今,越是接觸得少,越難分清楚到底我做了什麼讓她難受的事。
小泥鰍說:「你們會離婚嗎?」眼裡擠出一點兒淚花。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你沒什麼可擔心的,我對你的感情不會變啊……你媽還是會一如既往愛你。」
「反正你也不怎麼愛我。」他抱怨著。
平常他說話還挺注意的,作為一個七歲的小男孩,在我看來,他太懂得察言觀色了。但……因為我也是這麼過來的,也沒有什麼教育他的立足點。我在他那個年紀靠裝病維護父母關係,至少他之前不需要這樣。
「你不問我想跟誰?」他問,又立刻接上一句,「反正不是你。」
到底是什麼讓我們的對話變得這麼直接,遠沒有他和別人說話時那麼巧妙。
「這……當然是跟你媽對你有好處,我對你的成長作用不大,不過我還是會經常去看你。」對於壞情況,我總是做好心理和物質的準備。在意識到我和妻子三個月沒有說話的那一晚,我已經想好了到小泥鰍大學畢業之前大部分問題的處理方案。實際上,這套預案在他出生前我和他媽媽就商量過。現在只需要做些細節的調整。比如,我可能還是比預計的要更喜歡他一點兒,即使他是我見過的最狡猾的小孩兒。拋開血緣關係,我仍然能確定自己喜歡他。
「比現在花更多時間在我身上?」他這麼問著,扎了我一劍,看著像只是脫口而出,繼續委屈地說,「完整的家庭對小孩兒很重要啊。」不知道他在模仿哪個老師的語氣。
「你不是普通小孩子啊。」我笑著說,好久沒和他說這麼多話了。
我和成凱欣討論生孩子的事的時候,她說:「你要想清楚風險啊,有了孩子之後,如果我們離婚,孩子未來有問題都會怪你。因為我肯定會盡全力對孩子好,但你恐怕就算用了最大力氣,別人也會覺得你不是盡責的父親。」
「我使不出最大的力氣,當不了賣力的父親,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盡量做。至於責任……解決所謂傳宗接代的歷史包袱,我還得感謝你呢。其他的……我對不對孩子好,孩子長大都可能有問題,你說是不是。我爸媽對我挺好,你看我不是還是有人格缺陷嗎?」
她沉思了一會兒,問我這會不會遺傳。
「你應該能把他掰回正道吧。」我笑著摸摸她的頭。
我們認識一個月之後就搬到一起住了,按部就班地按照備孕時間表,監測著她的激素變化,在指定的時間段做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共同的目標,所有的一切都挺和諧,起床、睡覺的時間,姿勢,對貓的態度,達到高潮的時間點……
我望著她舉著雙腿靠牆的樣子。她害羞地說:「別看。」
不再看她,我隨手抓起一本書,另一隻手擼著我的貓,她又問我:「你剛才在想什麼?想誰?」
「你不需要知道。」沒法和別人描述我那時候在想什麼,總是很不專心,我的身體和意識像分離著。身體自行其是,意識從旁觀察。這種狀態導致高潮好像也沒有多高,所以我對性也沒有痴迷、投入的感覺。如果對女孩子描述我近乎冷漠表演的真實感受,似乎在說她們並沒有那麼迷人。
「你會不會想像一些豐滿、身材特別好的人?」她問。
「沒想過。你在想誰?裘德·洛?」我反問她。
她忽然不再說話了。我看了看她。她臉紅了。
沒多久,驗孕棒出現了兩條紅線。我們在兩天之內分別見了她的家長和我的家長,再安排兩家家長一起吃了一頓飯。我的姑姑、姑父們責怪我從來沒有把成凱欣介紹給他們過,他們還給我準備了好多更好的相親對象,她們說她太矮了……比我奶奶還矮一截。我敷衍地反駁道:反正我自己選的你們就死活看不上。她們又立刻否認說,不是不是,沒那回事,你喜歡就行。
很快就去領證了,安排了酒店辦婚禮。她本想簡單處理,我說不想以後再被這種事煩,第一次儀式做足了,他們就沒話說了,就算跟她離婚我也不會再結了。
說這些的時候,我很平靜,她卻抓著我的胳膊看著我說:
「……你難道沒想過如果找到一個更符合你心意的人,你……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會這樣……」
「我的心意……可能更接近於……一人一貓或者兩貓過一輩子吧……需要的時候,談談戀愛啊,搞搞露水情緣啊,約約炮啊,……人生終點揮揮手不帶走半片雲彩地五分鐘之內死掉,多好。」我閉上眼,歪了頭,吐了下舌頭。
睜眼的時候,看出她明顯不高興了,聽她板著臉小聲說:「我打亂了你的計劃。」
「不是你,我的想法要實現起來比實現你的還要困難,這些關心我的人會在幾十年的時間裡不斷地用他們的愛給我施加壓力,讓我覺得對不起她們。對不起那些愛,對不起那些好……遇到你很好啊,互相幫忙嘛。」我笑著晃晃她的胳膊。
我們辦了一場三十桌的婚禮,我父母、她父母都哭了,她在那一天換了七套衣服,拍了許多美輪美奐的照片,我們說了複雜的婚姻誓言,在交換戒指的時候,她不可思議地渾身直抖。「怎麼了?……」我滿心疑惑,但還是盡量表現得喜悅和幸福。
去結婚登記處領證之前,我跟她說如果反悔還來得及,她問我孩子怎麼辦。決定了要去做的事就義無反顧。我喜歡身邊有這樣的人。做別人要求我的事的時候,我也可以這樣。可如果讓我自己思考,我會覺得做決定與選擇太難,太費心。像一開始答應她的那樣,只要她不退縮,我可以配合。
敬酒到大學同學那一桌,他們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我編了一個真假參半的故事,說我是第二次遇到她的時候感到心動。他們起著鬨笑成一團,端著酒杯對她說我上學時候是多麼散漫無聊,又要求我們做帶有色情意味的遊戲。她沉默著不配合。我笑著抱起她走到了下一桌,她嚇了一跳,瞪著我,又很快有幾秒短暫的平靜。
當天我還是喝多了,早上醒來,她穿著婚紗靠在我身上,手裡揪著我的西裝上衣領子。我看看她還別著花的頭頂,又看看天花板,心想,我如果是一個愛她的人,或者,我如果能多愛她一點兒,該多好。
她那麼輕,心那麼重。
那時候我們都沒想到過了兩周之後,孩子會沒了。
不知道是不是和婚禮的疲倦有關,醫生在產檢的時候告訴她孩子的心臟已經不跳了。她做了引產。在那之前我也不覺得孩子跟我有什麼關係,一直保持著輕鬆的態度,但醫生問我要不要看一下的時候,我還是說看一看,看到的時候,我心臟的位置真的感到被狠狠捏住般的疼。面對那個小小的已經有了人形的身體,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非常真實卻難以描述的痛苦。任何比喻相比之下都不夠,都太草率輕浮。
她肯定哭過,但沒在我面前。我沒告訴她孩子的樣子,更沒說我看到那個太小的身體之後,想的是,我這種人都心疼,她會多麼傷心。
能做什麼呢?
我問她需要我做什麼。以前她說得總是很具體,想吃什麼,想去那裡,想做什麼。
她對我說:我沒事。
我說:也許我們該離婚,你該找個你愛的人試試。這種事可能是警告。我們的做法不受認可。
她低著頭:你不信這個。
我正是因為相信命運的既定路線才不想多思考多掙扎。
「再試試吧。」她說,「再試試。」
「好。」我握著她的手。
後來,我們搬進和我父母同一小區的房子,算了時間,開始做準備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懷上了,我們一邊想比上次做更充分的準備,一邊又心存恐懼,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小泥鰍出生之後,全身黑黑的,皮膚微微起皺,腿伸得很直很長,躺在保溫箱。我去看他,他只肯睜開一隻眼。她問我孩子是不是很難看。我說肯定會變漂亮。但他很不爭氣地黃疸了好長時間。她住了幾天院,把她和孩子接回家,月嫂也就位,我爸媽、姑姑、姑父們輪番來幫帶孩子,好長時間家裡一直亂鬨哄的,很難有兩個人說話的時候。
等我們能兩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已經是孩子滿月之後了。他在大床旁邊的小床里。
我問她想要什麼生日禮物,下周就是她三十歲生日了。
「什麼也不想要了,」她對我感嘆說,「這一切好像一場夢。」她翻過身,對著孩子的方向,「你有計劃和我離婚嗎?」
「嗯?卸磨殺驢該是屬於你的操作才對啊。我計劃什麼?」
「但這對你有什麼意義呢?」
「……相比之下,這很有意義吧。」
「孩子讓你喜歡嗎?我讓你喜歡嗎?」
「沒有讓我不喜歡的地方啊。」
「你快樂嗎?晚上都睡不好。」
「……快樂於我有何用?」我笑起來,「現在這種平和的感覺應該是一般、正常的幸福吧。」我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沒有表示不願意,我輕輕摟著她,從她的肩上看小泥鰍,他正向空中伸著小手。
去登記小泥鰍的名字之前,我跟她說,如果有朝一日離婚了,她可以把孩子的名字改成什麼,說了三四個選項。她都沒接話。
「你不出聲,會讓我有點兒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我說錯了什麼……」擔心事情和我以為的不一樣。
所以……我到底說錯了什麼讓她不再和我說話呢?
我勸小泥鰍回他床上睡,不然一會兒他媽突然出現,我們都會很尷尬。
他不情願地走了。
可我實際上不覺得她那天晚上會回到這屋來……
4.事實上,正是這種改變人生的經歷讓你認識到生活的不變性
不說話的半年,我們之間並不是沒有交流,而是不太需要言語。
她在微信上還是會打字給我下一些指示,但那些話都只需要「是」「好」這樣簡單的回答,通常是向我通告她的決定,比如周六上午帶兒子上完課之後要去我父母家吃飯。我說好。我問那我去找你們?她就不回復了。大意是你隨便。
需要說什麼事情,常靠電話,小泥鰍是中間的傳話筒,他本來就喜歡打電話,一聽說她要給我打電話總是搶著說「我來我來」,我接起她的電話來,總是孩子的聲音。我能聽見她在電話那邊對小泥鰍說:「跟你爸說……」
生活的運轉不受言語靜默的影響,可連我沒頭腦的爸爸都看出成凱欣在逃避我。我出聲的話,她立刻沉默,低下頭,甚至離開現場。
他很嚴肅地問我,你們怎麼了?
我說沒什麼。
他更嚴肅地以過來人身份說:「夫妻之間要有問題得儘早解決,不要拖。」
我嘴上敷衍著,誰知道被我一拖就是這麼久。
表面上,我對她是不是跟我說話不怎麼在意,可我心裡已經把所有可能把她惹毛的事想了無數遍,確認我都躲開了那些「坑」,自認為對她還不錯——客觀的不錯,我對孩子也還不錯——客觀的不錯。本來成凱欣就不是那種會一天到晚問我在哪兒、跟誰在一起的人。我們的關係不是建立在愛上,我不需要在那些事上對她耍心眼、有所隱瞞,可更重要的是,我對婚外情毫無興趣。如果我特意不回家,躲在一個地方玩遊戲、發獃、聽相聲、看書、睡覺的可能性要比出去跟什麼人約會的可能性更大。我越來越困惑。可總該有起因,不然怎麼會讓她在那麼小的家裡,利用有限的門和牆,避免和我相遇或者對視。
這幾個月,我確實很忙。可能跟項目組的女上司有關,她工作狂、精益求精、天馬行空讓這個項目組比我以前的那個忙許多。通常我半夜才回家,在客廳的衛生間洗漱之後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早上醒來,妻子已經送兒子去上學了。好容易一次晚上九點兩個人都在家裡,也是各忙各的。她並不是只忙孩子的事,也有壓力很大的工作任務。雖然我們還睡在一張床上,但真正清醒地面對面的時間變得很有限。
中間我還有幾周出差,在外地就是白天工作、晚上應酬,雖然沒有喝到不省人事,但喝了酒之後暈頭漲腦在電話里還會招人煩,我不想大半夜再去給她打電話或視頻。本來我也不是勤於噓寒問暖的體貼丈夫,微信里打字也很少。真需要我的時候,她會直接來電話的。
偶爾休息日在家,她帶孩子去上課,我在家悶頭睡覺,醒來就是吃飯,有時是兒子打電話過來把我叫醒,告訴我他們正準備在英語教室或者鋼琴老師家附近的飯館吃飯,讓我也過去。這可能是我們一周之內唯一一次同桌吃飯,但我到的時候他們通常吃得差不多了,留下我那份,我吃飯,她和兒子說話,我對這種場景習以為常。
……
習以為常。
……
與此同時,詭異的是……我們還保持著一個月三至四次的性生活,在發現她不跟我說話之後,我有些猶豫,她卻會靠近我,摟著我的脖子,甚至吻我的臉和嘴。我到指定時間靠近她,她不拒絕,相反我認為她挺配合,似乎還有點兒喜歡。她本來在床上話也不多。我心裡滿是疑惑,可那種時候,我怎麼能問得出口,看著她微眯的雙眼,不想打破那種親密的融洽。通常事後她會抓住我的胳膊蜷著待一會兒。每到此時,我都有一瞬間覺得我們沒什麼問題。
可並不是這樣。
……我打開燈,轉身抓住她的雙臂,幾乎是騎在她身上強迫她看著我,我從來沒有激烈地對待過她,從未對她發過火,這麼做讓我心裡發虛。我在干什呢?要問出什麼來呢?只是讓她坐實討厭我的結論,讓她親口承認要和我離婚嗎?
「為什麼不跟我說話了?」
她看了我一眼,又把憤怒的目光離開,想從我手裡把手臂甩開,想把我推開。
「我幹什麼了?」
她不回答,繼續默默地掙扎。
「要跟我離婚?」
如果不是我的問題,那隻能是她的問題了。
「喜歡別人了?」
她氣得瞪圓了眼睛看著我。
她還光著身子,當然我也是,但我在這時候問她這種問題……
也許更有自尊心的人就不去詢問答案了吧。他們早就知道這種不說話的冷暴力意味著什麼。她想要嚴守著一個秘密,獨自懲罰我。
「不能這麼對我。」我說著,頭疼欲裂,放開手。
她輕輕按著我的太陽穴。
「如果你是覺得想離婚,沒有什麼原因,只是討厭我,也可以啊……我可以當主動提離婚的那個。我對小泥鰍也不會有什麼太大變化……都能安排好……」我說著,她放下手。「我以後不會再問了。」
我穿衣服下床,去吃了止疼葯。晚上躺在沙發上過夜,知道她過來看了我一下,也聽見她去看了兒子。
算是殊途同歸吧……這一切與我最開始預料的差不多,我想我們不相愛的話,多半會離婚,最多堅持到孩子上大學。這可能是我們早就給自己立的旗標,怎麼都繞不過這一步。現在這樣,總是該離婚吧。那時以為我不會有什麼感情波動,現在似乎仍然是平靜的,可我又很清楚地感覺到並非如此……
早上很早就跳起來,收拾好沙發,開始做早飯。兒子迷迷糊糊地出來,爬上凳子,看著我:「你們和好了嗎?」
「沒有。」
「那怎麼辦?」
「不是說了,你沒什麼可操心的。」
看著她去換了衣服出來,望見我,她又低下頭。
「還不想和我說話嗎?」我把熱牛奶的杯子和放了煎蛋的盤子放在她面前。
小泥鰍看看我,又看看她。
幾年前我有一陣也很忙,一禮拜能出差三次,我們也有聚少離多的感覺,有天早上她感嘆自己好像很久沒和我說話了。我說我在美國的同學,夫妻倆也特忙,都是靠各自上班開車的路上在電話里聊。她說她同事的丈夫至少跟她同事約定,每天吃早飯的時候說20分鐘話。我說咱們不會輸給她們。那之後,我們每天早上都說說前一天遇到了什麼,曾經有說有笑,為了聊天而早期、早做早飯。「不能輸給xxx」變成了一個梗,她會突然說:「今天還不到時間。」我知道,其實早過了。
我一點兒也不反感和她說話,這我在最初認識她的時候就感到了。我很少發起對話,可幾乎她說什麼我都不覺得厭煩,無論是她工作上的事,還是孩子學校里的事,我都聽得津津有味,喜歡她描述事情的聲音、節奏和方式。讓我有這種感覺的女性並不多。雖然我能跟前女友一天打好久的電話,但我總是一邊玩遊戲一邊聽她說話,她說的那些事不是已經跟我說過許多遍,就是只和她有關,只需要我附和。
「20分鐘。」我說。
她抬頭看著我,又把眼睛垂下,問小泥鰍是不是準備好了去學校要帶的衣服。
「20分鐘。」我說。
她看著我,嘆了口氣:「跟你沒什麼可說的。」
我們……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即使我們不是因為相愛在一起的——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因為相愛而在一起的吧,找個人過下去而已。
小泥鰍醞釀了好一陣才開始抽泣,他在猛吸鼻子,「你們要幹什麼。」帶著哭腔。
她像泄了氣的皮球,長吁一口氣:「可能沒別的辦法了吧……」
5.在某個時刻,他們的沉默開始變得意味深長、令人激動
我們按照新的時間表去拜訪雙方的父母,告訴他們我們要離婚的消息。
我爸媽似乎早就料到會走到這一步,就像他們當初曾經勸成凱欣再考慮一下和我結婚的事。他們認為我那種輕佻、玩世不恭、冷漠的生活態度會傷害過分認真的她。這一點他們大概是對的。而現在,他們像只是盡責任一樣勸我們再想想,然後就問起小泥鰍的安排和以後的財務問題。
「一切都要先考慮周全,以後……兩個人分開一陣,新仇舊恨就來了,你們現在看著算是和平分手,後面情緒上來了還是不好說,趁冷靜的時候多想想清楚。」我媽說。他們建議成凱欣帶著小泥鰍還住在我們現在的房子里,讓我去別處,這樣他們在一個小區,還能經常見到他們。
我雖然苦笑著抱怨,但這個結果和我們商量的是一樣的。
我媽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不久就哭起來。成凱欣勸了她好久。
我爸媽這邊算是容易的,難的是她父母那邊。
一開始,我自認為知道她為什麼會找上我。和我見面的一個月之前,她還有一個交往七年的男朋友,兩人在大學期間就在一起了。訂了婚,她也收了前男友母親送的錢物。可之後沒幾天,她出差早回家了一天,目睹了前男友和他另外一個女朋友躺在床上的情景。當天回家前,她在機場扭傷了腳,兩個同事好心幫她拿東西送她回來,隨著她魚貫而入。一望到底的一室一廳……如果沒有別人在場,也許她會自己默默吞下這苦果,仍然和渣男結婚。是這局面,讓她沒了退路。
見到她父母的時候,我才知道她面對的真正壓力是什麼。幾個小時之內,她父母沒有說過一句她的好話,言語間好像她高攀了我,每句話都在貶損她,我聽了很不舒服,甚至忍不住頂撞了幾句。婚後,我又見過幾次她哥,一旦他在場,她父母就會讓她更難堪,我總是盡量扯開話題。
了解了她父母,我也更明白了她當初選擇我的原因,各方面都比她哥好一點點,多少是希望用我這樣一個人堵住她爸媽的嘴。
進她父母家門之前,我跟她說,讓我說,她不要出聲。她點點頭。
可是……無論我鋪墊了多少話,在他們聽出我們要離婚這個信息的時候,還是像氫彈爆炸一樣,兩個人都從沙發上彈起來。她爸立刻對她亂加猜測、破口大罵,甚至要上手打她。
我不得不擋在他們倆之間:「您這是幹什麼……不要這麼說……她沒做錯什麼。」
「那你們好好的離什麼婚!!」
「都是我不好,不是她。我照顧不好她和孩子。」
「她應該照顧你們!肯定是她沒做好。」
……我把她從那個家裡拽出來,腦袋裡還嗡嗡作響。是我們的生活太平靜了吧。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付她爸的那些惡言惡語。
「他不該那麼對你。」我說。
她嘆了口氣:「沒事兒,我早就習慣了。」很快又閉緊了嘴。
「真的要離婚么?」最近幾天,我總是問她這句話。
「不然能怎麼樣呢?」她也總是這麼回答。
「沒有挽回的餘地嗎?」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問這個問題了,「我做錯了什麼?」
這是她最後、也是第一次回答:「沒有別的辦法了。你也沒做錯什麼。」她自顧自向前走著,我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她轉身看著我:「你錯了,想錯了……錯的人是我……是我……」
我無力地放下她的手臂。
實際上,我在心裡曾無限次構建我們分手的情景,從來沒想過會是她喜歡了別人。為什麼不考慮這種可能性呢?是因為我在心裡也覺得她沒有魅力,在貶低她嗎?不是……並不是……是我覺得她對家庭完整性的重視程度遠遠高於我。她不會這麼做。可我自己卻很危險。偶爾我會有想破壞一件事完整性的衝動,就像貓有時候會把桌上無辜的花瓶打翻在地,就像小時候我媽說新買的書包很貴,不要弄髒,我到了學校就把它扔在操場上踩成了灰色。我才是那個會有破壞欲的人,越重要可能越會將其毀滅。所以,在我心裡,每一次都是我向她和小泥鰍道歉,並不是我愛上了什麼人,而是我耍無賴,傷害了他們。我想過很多種備案討好他們,修補我可能造成的間隙。
如果她愛上別人,那個別人又願意和她還有小泥鰍共同生活,我該什麼態度才對?祝福他們。
你好。對,她是我前妻,這是我兒子。請你好好照顧他們。……因為我這個人沒什麼家庭責任感,所以……不,我不意外。你肯定是更好的人。
……更好的人……
我跑上前想問她那個人是誰,但在追上她之前,我又站住了。
……問什麼啊……
我們按照定好的時間在離婚辦事處門口匯合,檢查了三四遍要帶的東西,竟然一樣都沒落下。過程也出奇順利,讓我懷疑有關政府人員阻撓離婚的消息都是無稽之談……
我已經搬進了公司附近一個相對寬敞的一居室,從離婚辦事處出來,帶她去看。本來我覺得房子還不錯,沒想到她突然挑三揀四,說這裡不好那裡也不成,從窗戶的隔音程度到熱水器的類型,一無是處。她是這樣的嗎?又覺得她說的都有道理。但最後她又站在客廳,看了看說:「只要你覺得合適就行,我沒意見。」她轉身打開冰箱:「你……多買點兒雞蛋吧……」
我從她身後摟住她,靠在她身上,下巴貼著她的頭頂,她艱難地把冰箱門關上:「別鬧。」
「給我解釋原因吧。」我說,「都結束了。推理小說的最後,需要解謎篇。」
她不說話。
「婚也離了,不需要再對我使用冷暴力了吧。」
她不說話,回身望著我。
「我現在也不會說什麼你告訴我哪兒錯了我改,改也沒意義了。對吧?告訴我你想跟什麼別的人過,不用說名字,我不會有意見,我的意見也不重要。」我看看餐桌上扔的離婚證,「畢竟我距離我想要的生活現在只差再養一隻貓了。」老貓留在了家裡,因為它和小泥鰍也很親,每天總是在小泥鰍寫作業、彈琴的時候蜷在他床上,睡覺也睡在他旁邊。
我知道自己本質上懶惰、荒唐,但又為自己比真正的那種人活得費勁而感到不公平,也許以後會變成更貨真價實弔兒郎當的人,不用再假裝認真養家過日子。可在我不知道自己的偽裝露出了怎樣的破綻的時候,卻遭到了隊友的徹底否定。這讓我想起來就難受。
她小聲地說:「我都說了,這不怪你。」
「給我一個踏實……」
「是我……違約了吧。」她舔了舔嘴唇。
「什麼啊?」我笑起來。
「你還記得我們約定的前提嗎?你肯定記得。」
「我們……不是因為相愛在一起。」
她皺著眉:「你跟九年前沒什麼不一樣,可是我……我這半年多每天都在想我們之前約好的事。」
大半年之前,有一天我在加班,她給我打電話,說小泥鰍燒得很高。我跑回家,和她一起把小泥鰍抱到醫院。那天她也在發燒。後半夜,他們倆並排打點滴。我在她們倆的病床之間小聲地學她唱歌,他們倆都笑。
後來……我的老闆問我是不是想升合伙人,幾乎是強迫我去參加內部面試,但我當著其他高管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想擔負業績責任。他一怒之下讓我換到最忙的項目組。通知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告訴他,我覺得妻子太辛苦了,想多些自己的時間,多分擔些家裡的事。他說,別找借口,男人重心要不在事業上也養不好家,你先干一陣再說吧。
這些我沒跟成凱欣商量,她肯定說她沒問題,因為她一直認為她在孩子的事上負有更大責任,甚至是唯一的責任人。這正是偏離我最初設定的地方。可能我不會對內心強大的人產生影響。可她的存在會影響我的軌道。我不瞎,不是看不出一個孩子——還是個很乖的孩子——外加工作壓力讓她累成什麼樣。好幾次我做飯、洗碗的時候,她坐在沙發上聽著小泥鰍練琴就睡著了。還有一次,她在屋裡默默撕紙,在工作上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機會,因為有人說她投入了太多時間照顧孩子。
最後的最後,我本想幫她,卻變成我更忙。回家笑嘻嘻地說,後面半年多可能辛苦你了,她果然說沒事。
春節之後我就換組了,圍著美艷、跋扈的女上司團團轉。曾經有一次我手機落在家裡,成凱欣正好調休,特意跑了一趟幫我拿到公司。她進來的時候,我們剛跟一個公司的客戶開完會,送他們出去。我把她介紹給女上司,她們彼此打量,她把手機給我轉身就走,我追上她,送她到樓下。我在她身後呵呵地笑著:「怎麼,你吃醋了?」她只說了一句:「下次我叫快遞給你送來。」
可那之後我們還說過話,我曾經回想過這件事很多遍,不覺得它會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是么?這件事引起的?」
她不說話。
「那之後你還跟我說過話啊。」
「對,後面挺長時間還是正常的。」她說,「是我漸漸起了變化。我從那時開始,每天都想確認,你是不是喜歡那個人,你是不是喜歡我,你愛不愛我……」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跟她……我只是在等項目結束好申請換組……再說現在是她想把我調走……」不不,現在解釋這個根本不是必要之舉。
她像在嘟囔似的說:「我起初以為過一陣我就會放棄這種念頭,這幾年來,我時不時會想向你確認,但之前都放棄了。」
「我當然喜歡你啊。」
可接下來才是致命一擊,她說:「我知道,如果我問你,你就會說喜歡我,愛我你也說得出口,你心裡怎麼想你也不清楚,對吧?」她望著我,「我怎麼能相信你?你怎麼證明愛我才能讓我相信?如果我信,我就會對你有太多期待。再往後,我就變成了依戀你的女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會對你厭倦。
「我覺得這是個死循環。」她低下頭,「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出去。」
現在是我說不出話了。
「是不是從你嘴裡說出來愛我,這不重要,而是我感到我可能正在變得……正在變得感到沒有你不行。吹牛的人是我,說我一個人可以,不需要別人,也不需要你……如果我問你,你是不是會接受這樣的我,你是不是能承受我給你的壓力,你怎麼回答?你會說,好,可以,行。也許就像你對你家人給你的壓力一樣去應付,可你然後呢?」
我沒說話。
「這不是很奇怪么……如果我愛你,我該讓你過你想過的日子,還是非要用孩子綁住你讓你和我過日子?」她苦笑著,「我怎麼都想不出答案,所以,不想讓自己有機會問出口。」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是得到了愛的表白還是從根本上的否定?跌跌撞撞地做在冰箱旁邊的椅子上,不由分說地拽住她,讓她坐在我腿上。
我靠著她,她輕輕揉我的耳垂。
我還記得向她顫抖的手指上套戒指。
婚禮之後,我們每年到婚禮紀念日會一邊喝酒一邊拿出婚戒戴一下。她以為我不想戴是為了在女同事面前裝未婚,其實我桌上就放著小泥鰍的照片。那對戒指很漂亮,我怕我會弄丟。
回憶婚禮現場,她的手指很纖細,但因為她在發抖,導致我一再失准。我先確認了她並不是打算反悔,又小聲地笑著對她說:「你可是我們之中強大的那個。」
她望著我:「如果我不是呢?」
這時我笑著為她套上戒指:「別動搖啊!」她看了我一會兒,深吸了口氣,不再發抖,為我戴上了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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