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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閣序》:懷天地心,寫人間事,發盛唐音

編者按:

老杜用「爾曹身與名俱滅」來貶抑嘴上開花的愛嫉妒的貓,彭盛盛老師也用「身名俱滅」來斷定庸俗無趣的我們苟且的一生。看來,凡夫俗子不可與燃燒的靈魂站在一起,不然會被灼傷,會被強光打到陰影里去。王勃落水而亡,他卻以26歲的形象永遠活蹦亂跳在水中,「不廢江河萬古流」了……有理由相信,哪怕成鬼,王勃也是那個最不安份的,最自美、自信、自負的,最讓那條萬古長流的江河因不安恐懼而喑啞低吼的,鬼。

宗教的執筆者肩負著上帝的使命言說,文學亦然;只不過宗教是佈道傳頌,文學是歌唱悲哭;佈道傳頌者以雲端處的姿態拋下來一縷聖光,歌唱悲哭者以土地上的笑語和淚花揮發了獻祭給天空。唐朝來了,年輕的唐朝選中了年輕的王勃,它讓年輕的王勃一把奪下了都督閻公手裡的毛筆,從此,老氣隨風去,青春踏水來!

好在,王勃永遠定格在了26歲。26歲,真是一個偉大的朝代最放肆的青春。從此,初唐不再行進,沒有了盛唐,更沒有了晚唐。有過王勃的初唐,永遠是初唐!

深圳外國語學校黃曉鴻

《滕王閣序》:懷天地心,寫人間事,發盛唐音

彭盛盛(深圳中學)

王勃六歲能屬文,十歲飽覽六經。十六歲科試及第,入得侯門。少年得志,走馬長安。

十九歲,一篇《檄英王雞》觸怒高宗,王勃被逐出京。

再入仕途,還未青雲直上,又因擅殺官奴罪,被處極刑。子安受天之祜,遇大赦,撿回了一條命。

僥倖不死,父親也遭牽連被貶交趾為令。

從此雲海渺渺,從此煙水寥寥。

盛衰一瞬。二十五歲,他早已知味人生。

一年後的深秋,王勃南渡拜望父親,途徑江西南昌滕王閣,恰逢盛宴,寫下了《滕王閣序》。

兩個月後,他溺水身亡,時年二十六歲。

王勃寫作時並不知道自己將很快死去。但我們現在以上帝視角來讀這篇文章,就會感受到生命在燃盡之前奮力搏發出的燦爛光芒。

《滕王閣序》中最為人樂道的,應屬寫景這一部分。他寫秋天的山水,「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秋水寒涼清澈,晚山富麗瑩潔。在王勃的眼中,深秋九月,正是天地濃墨重彩的時節。紫,就是端正貴雅的凝紫;翠,就是高聳入雲的濃碧;丹,就是奪目欲滴的朱紅,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用力非常。

古今文人寫景,俯仰之間往往只見天地山水,沒有人。人是消解在自然中的。但王勃不同,「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囑」,王勃也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山原、曲折迂迴的湖澤,但他更看到了 「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這不是造化神工,鍾靈毓秀,這是人間萬象,芸芸眾生。

筆鋒一轉,「雲銷雨霽,彩徹區明」,當雲雨散去,天空就溢滿了照徹一切的陽光。王勃的陽光,照耀的是欣欣人間,因此格外有情。暮色漸垂,孤鶩形單卻並不凄涼,因有落霞與之齊飛;雁陣驚寒,秋雁聲聲卻並不悲愴,因有漁歌與之共唱。這就是王子安的「天地之心」了。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與人不同,人以生為序幕,死為終點;故盛而喜樂,衰則憂苦。而天地無窮無盡,浩浩蕩蕩,故能以華彩重章寫盡四季流轉,盛衰輪迴。所以這不是子美的秋天,不是夢得的秋天,它是王勃的三秋九月,他看見了「人」,他筆下的生命都不孤單。這一段九月之景讀下來,明麗,典雅,壯闊,溫暖。「天地之心」使然。

寫完秋景,「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興盡悲來,詩人情感發生了變化。悲從何來?宇宙之無窮,盈虛之有數,此處應是與東晉王羲之同出一脈了。但王勃並未將「悲」限定在生死大限的幽深問題上,他為之而悲的,是很實在的「人間之事」:「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他悲的是「時運不齊,命途多舛。」他的悲是對自己欲行前無路,欲濟河無梁的痛苦。這就是一個年輕人的真實困惑啊,他有著當時自己望不到頭的長長人生,有著清晨太陽般蓬勃明亮的生命力,還沒有心思去思量生與死的奧秘,只想「乘長風破萬里浪」,把自己的此生過得明明白白。所以短暫的自傷後,他馬上以一個年輕人的熱情鼓勵自己,「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我們可能會忘記羲之在蘭亭的憂愁,可能會忘記蘇軾在赤壁的落寞,但我們總是能夠隨口吟出王勃這些少年心氣的詞句。因為他文字裡面的悲傷與奮發,關乎的是「人間之事」,是我們每一個人真實的此刻今生。無怪乎韓愈說王勃此文「壯乎其辭」「讀之令人忘憂。」

我們經常會說,一個詩人(作家)之所以偉大,乃在於他超越了他的時代。這種超越性使他成為經典。只不過有時候當事人自知,有時候並不一定自知。王勃寫作《滕王閣序》時身處初唐,文壇尚流行駢體文。駢文者,四六句式,喜用典故,辭采華美。現在說到駢文,看官多露嫌惡之色,只因六朝文風綺靡,文辭造作,才有了浮華積習。可是王勃,就是在這短短773個字的即時作文中,以六朝文體,寫出了盛唐之音。他朱紫交錯的山水風景,開闊壯麗的天地萬象,吞吐白雲的自信昂揚,發出了一個偉大時代即將到來的盛世清音。

「今茲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這是一個年輕人的喜悅,也是一個偉大詩人的喜悅。他真是因為有幸參加這次高閣盛會,見到了諸多名流政要而快樂嗎?我想不是,如果是,他就不會寫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這樣的句子了。他比誰都知道什麼是萬事皆空,什麼是過眼雲煙。王勃的喜悅是因為他有幸參與了這個非同一般的時代。他用他的筆,叩開了初唐的大門,從悠悠白雲中望見了遠處錦繡成堆,笙歌如沸的盛唐。

一篇《滕王閣序》,懷天地心,寫人間事,發盛唐音。天縱之才,公子無雙。

我們應該感謝,世上曾有這樣優美明亮的靈魂,照亮我輩平凡的人生。有一天,你我會身名俱滅,而天才如他,則萬古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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