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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葯神》試圖擺脫電影速朽的困境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看電影也是如此。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是內行,而是說《我不是葯神》這部電影看上去的確夠熱鬧的,故事熱鬧,情緒熱鬧,票房也熱鬧。

文牧野的電影取材似乎很善於從當下的生活細節里發現故事,這麼做的好處是很容易在細節的層面與觀眾產生共鳴。比如他的《我不是葯神》,人人都看不起病的醫療問題,人人都談虎色變的絕症問題,人人都恨之入骨的假藥問題,看上去像一個火熱但是轉瞬即逝的社會新聞時評,捲入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社會管理問題,生活的困境問題,以及與每個人有關的社會倫理問題和法律問題。我相信這部電影之所以票房不錯,人們應該是被這些太熟悉不過的日常生活深深打動了,每個人都能在這樣的電影敘事中找到自己的生活的悲愴感與共鳴感,人們為之掬淚,為之口口相傳,自有人們的道理。

但在我瀏覽了這部電影之後,我看見了文牧野的電影追求,他是要超越這些日常生活的困頓,在一個悲劇無所不在的敘事語境裡面,去呈現生命如何得到救贖的命題。我不是葯神,潛台詞是,真正的拯救我們的神在天上,所以文牧野用了一個更有意味的英文標題,Dying to Survive,文雅一點翻譯,是「向死而生」的意思。事實上這部電影還有一個英文名字,Drug Dealer,毒品經銷商的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在音樂處理上,文牧野還把巴赫和古諾跨越200年合作而成的那首《聖母頌》作為背景音樂放在了電影里。當巴赫的平均律和古諾的旋律響起,那一刻我熱淚盈眶。所以我想說的是,當文牧野在細節處理上動了這麼多腦筋,我想他一定要想說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

在台詞的意義上,有兩句話是值得辨析的。

第一句話話是,「為了救人命而違法有什麼錯」。熟悉劇情的人們應該知道,這裡的違法,是指販售一種沒有得到政府許可的進口葯,價格很貴,但醫治效果極好。事實上這部電影的日常生活細節雖然細密,但文牧野的努力的方向,是要說出這樣的觀點,人的生命的價值高於法律,或者說真正的法的精神應該是要拯救人的生命。

這個觀點在中國人的觀念秩序里實在是太特別了,一方面在觀念意義上我們深信法大於天,法是絕對正義的存在,另一方面我們在情緒上很容易被疾病的殘酷,葯價的昂貴,警察的無情,社會的不公帶進某種憤怒的情緒里。但這顯然不是文牧野的意思,他的電影的意思超越了這些意思。事實上當文牧野超越這些現實的困境,把他的關懷指向了生命。在接受美學的層面,大量的觀眾也能在一種模糊情感直覺的層面體察到生命的悲愴。這才是這部電影之所以動人的美學理由。

我們在哪裡能夠看到類似於文牧野的這種試圖超越的藝術努力呢,實話實說,在中國人寫下的所有敘事作品裡面,人們很難找到文牧野所要的視角。如果一定要對標尋找,我個人認為,雨果的那部名聲卓著的《悲慘世界》,在人物的處理上面,文牧野的這部《我不是葯神》有那麼一點點類似。我的意思是說,在文牧野的電影敘事結構里,賣「假藥」的主人公是超越倫理,超越法律的人物形象,這個人物的存在,是一個關於生命的關懷的追問,而不是一個反抗的英雄。

作為一個觀眾,如果你的審美傾向沒有走進文牧野的企圖裡,那麼你就是在看熱鬧了。問題在於,看熱鬧何錯之有,一直以來,我們的文學敘事都是對時代走向和國家命運的思考,所有的人性追問和所有的敘事結構,都是致力於一個高邁的大目標。這是更大的熱鬧,無論是莫言先生的《紅高粱》或者《豐乳肥臀》、《蛙》,還是閻連科先生的《丁庄夢》、《為人民服務》,無論是李珥的《花腔》,還是賈平凹的《廢都》,都是為了呈現一個時代的荒誕,所有的人物都是為了呈現時代,而不是相反,這構成了中國敘事文學的最大技術導向。

在這裡,我沒有誇獎文牧野的意思,我對這個人不熟悉,事實上一直以來我對中國本土電影保持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厭倦與鄙夷。但在我瀏覽了《我不是葯神》之後,我願意暫時放棄我的這種憤怒的批評,因為在這部電影里,我看到了文牧野某種隱蔽的超越能力,他來到了生命的面前。

第二句我印象深刻的台詞,是「主保佑你」,一個衣衫襤褸的牧師說出了這句台詞,中國觀眾很有可能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人們很有可能追問,電影里為什麼要出現這樣一位牧師,為什麼他在這裡說出「主保佑你」。

在我的審美過程中,我想這句話是文牧野對上一句台詞的一種悲劇式的深入,進一步把人的生命的意義推向一個形而上的高度,一種上帝救贖的高度。如果沒有第二句台詞,這部電影就是一部人們習以為常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是一次看上去不錯的時代關懷和人文關懷。但文牧野的高度顯然不是如此,他的這個高度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觀眾能夠輕易接受輕易理解的高度,但藝術家自己的想像力必須矢志不渝地朝著這個高度奔走。

面對這個混亂而又荒涼的社會,面對人人都看不起病的醫療問題,面對人人都談虎色變的絕症問題,面對人人都恨之入骨的假藥問題,面對政府管理的失職和效率低下的問題,面對法律的無情無義的問題,我們應該怎樣處理,是振臂一呼的憤怒嗎,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麻木嗎,是把責任全部推到別人身上而我自己以為自己一塵不染嗎?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君子情懷嗎?是每個人的無力和絕望嗎?

身處這個荒誕的社會,每個人都深深體會到一種無力和絕望,這是每個人揮之不去的困境。正是在這個無所不在的困境之中,文牧野越過生活的細節,把他的目光指向了救贖。

上帝的話語正在興起,這個正在沉淪的社會需要改變,上帝愛每個人,愛那些一貧如洗卻又病入膏肓的人們。時代的關懷和社會的現實批判,在文牧野的電影鏡頭裡正在遠去,而悲愴的哀歌正在響起。這樣的哀歌,在我們的審美生活里是稀少的,以前不曾有過,從來不曾有過。

我必須再說一遍,我對文牧野這個人完全不熟悉,事實上我也從來不介入電影批評和藝術批評。事實上我對他的信仰的真實局面也沒有興趣。看了他的這部電影,我接著又迅速看了他的另外一部小短片《安魂曲》,這次觀看再次給了我解讀文牧野作品的信心,我的判斷大致是靠譜的,《安魂曲》的荒誕敘事,並不是一次死亡民俗敘事,也不是死亡悲歌,而是對生命的關懷。作為一種偉大的藝術形式,安魂曲從來都不是獻給死者的輓歌,而是獻給生者的安慰。這部僅僅十二分種的小短片,構思非常巧妙,雖然有些地方抒情的力度濃了一些,且細節的推進有點快,但依然感人至深。讓我驚訝的是,年輕的文牧野竟然完全理解安魂曲的本來意義,他是怎麼做到的。我想知道,是什麼人帶他走上了這種充滿異象的審美生活,是什麼老師告訴這個年輕人,藝術並不在於批判,而是在於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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