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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為何挨打?

《寶玉挨打》,《紅樓》中最精彩的環節之一。這一回被選入了專科的《古代選》,考試時也極容易考起「寶玉為何挨打」這一題。

標準答案不難背,無外乎「父子間價值觀的差異、封建禮教和叛逆的新思想的衝突、封建思想和反封建思想的衝突」……這些空洞的套話。逐字逐句去死記,也是記得住的。但如果不將寶玉挨打事件的前後反覆琢磨幾遍,這道題死記下、考過也就罷了,從此不會再翻起《紅樓》了。

可若是哪個有心人,真將《寶玉挨打》前後琢磨了幾遍,一定會漸漸挖掘出更多賈府上下深層的東西,通過這處細節折射出那處細節,又折射出更多細節,琢磨著琢磨著,竟放不下《紅樓夢》整本書了。

正應了那句話,想讓一部經典文學著作得以人人生厭,就是把它選入語文課本,最好再標個「背誦全文」。

寶玉為何挨打?三條導火索,每一條都不簡單。

導火索之賈雨村

兒子:"媽媽,什麼叫應酬?"

媽媽:"應酬就是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

兒子聽了恍然大悟.第二天早上他要上學去,說道:"媽媽,我去應酬了。"

要賈寶玉接待賈雨村,那真可謂「應酬」。

賈雨村,前面《紅樓夢第一回被誤解了多少回》就提到了他。他是個腦瓜里小聰明極多的傢伙,從甄士隱那兒忽悠了一大筆銀子,再見也沒說一聲就溜得無影無蹤了,一晃,已混得個知府身份,可見他是有一些手段的。後來,為了討好新恩人賈政,賈雨村故意放走打死馮淵的薛蟠,致使昔日恩人甄士隱的女兒甄英蓮羊入虎口,誤了終身。

他徇私枉法、人性泯滅、恩將仇報,他的經歷也折射出官場的「染缸」風氣。

對於「應酬」,賈寶玉是拒絕的。就拿現代的小年輕來說,同樣吃飯喝酒,他們是願意開著跑車載著美女出去吃喝,還是願意陪一群五十多歲的幹部吃喝?答案顯而易見。所以,賈寶玉跟賈雨村應酬的時候——

「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

「葳葳蕤蕤、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

賈寶玉、賈雨村,天生就不是一路人。賈寶玉能這樣待賈雨村,已經不錯了。但賈政要的是兒子走仕途經濟之路,你要說賈政是「假正」也可,總之,從任何時代社會的大方向來看,仕途經濟才是一條「正路」,更何況當時封建家庭。所以,恨子不成龍,是賈政痛下打手的原因之一。

導火索之蔣玉菡

《紅樓》中隱晦的同性暗示不在少數,除去秦鍾那段「細細的算賬」,蔣玉菡(琪官)、忠順王、北靜王以及賈寶玉之間錯綜複雜的曖昧關係,就被數不清的腦洞大開的耽美作者寫成了BL文。

唱小旦的蔣玉菡才藝雙絕,面容俊秀,可是忠順王的「寶貝」。

『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忠順王

與其說蔣玉菡是個優伶,不如說是個男寵。所以,他從忠順王府逃了出來,購置房產,決定遠走高飛。但他投奔誰不好,偏投奔了賈寶玉這個泥菩薩。忠順王前來賈府要人,賈寶玉給兩句話一嚇,就什麼都抖出來了。

那長史官冷笑道:「現有據證,何必還賴?……既雲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裡?」

那塊汗巾是寶玉與蔣玉菡私下互贈所得。男人與男人之間互贈這玩意兒有多曖昧,就不說了,忠順王如何忍受得了?所以,來賈府這一趟索要人是假,興師問罪才是真——「活膩了?本王的男人你也敢碰?」

賈政如何聽不出這言下之意?忠順王派長史出馬,本就明是尊重賈府,暗是威脅賈政;現在又因為一條曖昧的貼身汗巾,出言威脅賈政,賈政卻好似吞了個蒼蠅又不得吱聲,這滋味,不將寶玉痛打一頓,就見鬼了。

賈寶玉厭惡與賈雨村那類官僚交往,卻偏愛和這些地位低下的戲子優伶交往,從某種程度來看,也是一種叛逆精神與封建思想的衝突。

至於那蔣玉菡被抓回去之後會怎樣,就由各位看官去評說了。

導火索之金釧兒

金釧兒之死,是寶玉挨打最直接的原因了。這起風波在賈府是巨大的,因此折射出的問題就更多了。

1

嫡庶之爭

賈環,賈政的庶子,趙姨娘所生。本是棵好苗子,卻硬是在這片封建的畸形的天空下長歪了。他與母親趙姨娘就常年生活在封建禮教的壓抑之下,有來自賈母的不喜,有來自王夫人對他們母子的打壓,有賈府上上下下的「牆倒眾人推」,賈環的性格就在這種畸形的環境下惡性循環地發展著。

金釧兒投井之後,他有意領著一群小廝在賈政面前四散驚逃,逼得賈政發飆問起,這才支支吾吾地道出金釧兒投井一事。

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裡,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

強姦未遂?打了一頓?這盆髒水將賈寶玉潑得墨黑。半真半假、借題發揮,這是賈環陷害賈寶玉最高明的一招。

2

王夫人心理

金釧兒沒有被「強姦」,那她為何要尋短?原來,是因為王夫人那一巴掌。

那日午間,王夫人在裡間涼榻上睡著,金釧邊給她捶腿,邊打著盹。見此情形,寶玉那顆心痒痒了,便上去調戲金釧。

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只守著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王夫人只是閉著眼,壓根沒睡著,他倆的調情全聽在耳朵里呢。她越聽越氣,越聽越窩火,壓在心頭的兩座大山即刻就爆發了。

第一座大山是賈母。王夫人雖是名分最大的嫡妻,卻必須處處遵循賈母的意見,連親生兒子都得按著賈母的意願去管教。她心目中合適的兒媳人選寶釵,賈母卻不置可否。

第二座大山是黛玉。黛玉與寶玉同為封建禮教反叛者,王夫人不能恨自己兒子,還不能恨一個外人嗎?加之黛玉是王夫人小姑的女兒,深受賈母疼愛,王夫人動不得,只能恨著。她的恨積累在心裡,卻只能對晴雯這樣的「林黛玉影子」爆發——

「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打扮得妖精似的想給誰看?」

病西施」,可不就是指桑罵槐?

王夫人心中積累了如此多的怨氣,終究是要找個點爆發的。不能對賈母不敬,不能拿黛玉開刀,也不可能對自己兒子撒氣,金釧兒就成了她此時最好的出氣筒。她大發雷霆要把金釧兒攆出賈府,這一通看似莫名的火氣不是沒有來頭的。

但金釧跳井,是王夫人沒有料到的,畢竟金釧跟了她十多年,她心中還是有些傷感與內疚的,她的眼淚未必是裝樣子,她心裡很清楚,金釧的死全與她有關。

3

薛寶釵的為人處世

也只有薛寶釵,才會這樣懂事(或許是懂得見機行事),特地挑了金釧投井的第一時間去看王夫人。王夫人正巴不得從別人口中打聽對這事的看法,忙問道:

「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

瞧瞧,「奇事」,這個詞用得多好。這頭還在為金釧之死內疚不已,那頭緊接著稱是「奇事」。

也只有薛寶釵,腦筋轉得才會這樣快,聽著王夫人口中的「奇事」,即刻順應著她的心思安慰了一番。

「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

「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為了順應王夫人的心理,把一條人命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足以見證寶釵的圓滑。接下去,就著金釧死後妝裹的問題,王夫人拋給了寶釵一個台階,聰明的寶釵也順利接了過去,把自己的衣物拿出來給死人做妝裹。其實換做黛玉或是別人,也會這麼做,但為何曹公單寫了寶釵呢?這就要由各位看官去評說了。

寶玉挨打之後,寶釵看他時的那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的規勸,代表著她的愛終究是正統的、封建的,或多或少她都站在賈政那一邊,她更希望寶玉能稍稍改變一下自己,變得符合禮教,變「好」。這也就是她看望寶玉與黛玉看望寶玉時,是兩幅完全不同的場景描寫。

話再說回王夫人,為了金釧這事,寶玉被打得這樣悲慘,王夫人是會自責,還是會把一腔怨氣往挑撥生事的賈環身上發,從而心理變得更加扭曲呢?這也得由各位看官去評說了。

處處皆是矛盾

寶玉的挨打,是《紅樓》的一大高潮,寶黛所代表的叛逆世界觀與賈政等人所代表的傳統世界觀,是兩股不容調和的勢力的激烈衝撞。此外,賈母的從中干預,也暗示了「孝道」本身的不合理性,賈政要求寶玉孝,就無法同時對賈母孝。關於寶玉挨打,作者看似長篇大論,卻沒有一句話是多餘的,每一處的描寫,甚至那些刻意不去描寫的部分,都暗含著兩股世界觀的碰撞,並且不一定局限於封建禮教與叛逆思想。

「寶玉為何挨打」,確實是死記硬背理解不了的一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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