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細雨匯入池塘

太陽還躲在雲里，清晨泳池的水面上還漂著不少被昨夜風雨飄搖下來的樹葉。

我沒做熱身，直接跳進泳池。水比想像的涼。清晨的泳池就我一人，似乎在這個小區里，我是唯一在工作日里休息的業主。我打開耳機上的音樂，莫扎特響起，七點整，我開始我的早鍛煉。

小區里的泳池是不規則的異形，沿直線游到最遠的一端大概二十五米，用蛙泳的泳姿，七個回合就能游到泳池對岸。划水，抬頭，換氣，蹬腿，機械的重複難免枯燥，耳機里響起的莫扎特也只能讓枯燥的過程略顯舒適。就像在無聊的路上打開收音機，就著音樂心算著距離除以速度等於時間。

我決定游一個小時，大概有三十五到四十個來回。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每游一趟，回憶一個我航校時的同學。每個同學都回憶完，在大腦里開完同學會，就大概游得差不多了。

航校的寢室是按照字母順序劃分的：曹元傑，陳彥青，董靚，高冬偉...第一間寢室很快就游完了...黃躍權，胡鑫，何瑋曦...想到「何」，心裡一顫，划水的動作變形，換氣的時候嗆了口水，我停下來，站在池子中間，不停地咳嗽著。

當年的班花，也姓何。可當年的班花，已經不在了。

幾年前的一個下午，我甚至還記得那天陽光照在綠葉上的味道。我飛完航班剛走進小區，班花的電話打來：

「我下周結婚，你過來給我送錢！」

「不來。」

「不來你會後悔的。」

「聽到你說你要結婚時，我已經後悔了。」

「少貧嘴，婚禮前送我紅包我媽幫我收著，算我婚前的。」

「那好吧。」

班主任說我們幾個看婚禮的VCR時比當年上她的課還認真。飯吃得差不多了，新郎笑容可掬地過來給我們這桌敬酒。我對新郎說：

「你喝一杯，我把班花的微信刪了。」

新郎喝了一杯，依舊笑容可掬。

「我還有班花的QQ號。」

新郎又喝了一杯，笑容依舊。

「手機號。」

新郎的笑容有點僵硬，但手上的動作還是很流暢的。

他喝了三杯，我也陪著喝了三杯。

從此，我偶爾點開她的朋友圈，看她的蜜月旅行，她的孕婦照，兒子滿月，百天，上幼兒園的照片...。

月初，我收到同學的一個電話：「班花走了。她開車回家，在地下停車場，可能想在車裡坐一會再上樓，聽著莫扎特就睡著了，沒有醒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個惡作劇。然後我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告訴我明天早上參加追悼會的時間地點，他開車來接我。

一路無話，到的時候天還沒亮。我坐在台階門口，有人點了根煙，給了我一根。音樂響起，青藍色的煙霧從我指間升起，他們催促著拉著我進去。

我說：「如果沒有在天之靈，進不進去沒啥區別。如果有在天之靈，她肯定不願意我們幾個看到她被燒成灰燼的樣子。我之前不給她朋友圈點贊，怕對她的生活是個打擾。現在我不怕了，我現在就要給她所有的朋友圈點贊，然後把她刪除。如果說我之前有所顧忌，現在我終於可以全部為自己而活——我寧死也不願親眼目睹她被燒成灰燼。」

然後他們幾個也沒進去。我們坐在台階上，每人點了根煙，可誰都忘了把煙放進嘴裡，就像十幾年前在高中的廁所里學抽煙時的模樣。雖已入夏，早上的風還是有點冷。

遠遠望進去，她的老公哭得和傻逼一樣。

泳池的水，依舊有些涼。每立方厘米的水從十五攝氏度上升到十六攝氏度，我就消耗了一卡的熱量。我游著游著，忽然沒了興趣。用疲憊排解寂寞，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幾乎笑出聲來。

我決定從泳池裡出來時，一縷陽光透過雲層直射在水池，池底出現了金色如蛛網般的輝煌。一隻小蟲，奮力爬上了泳池中的一片枯葉，陽光在它的翅膀上反射出五彩的光芒。在小蟲振翅飛起的一瞬，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從池中躍起。

陽光中，居然有雨落下。我抖了抖身上的水，看著金色的細雨匯入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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