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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原創小說 新星史話

1

鐘山費力地朝著遠方望去,白色的柱體在四方的土坑中橫亘數公里之長,在盛夏的驕陽下亮得晃眼。他舉起右手蓋著眼睛,轉頭鑽進了一旁標著「神都地質大學」字樣的帳篷中。

鐘山是來找他的女朋友洋子的,今天是她的生日,鐘山本想給女友一個驚喜,可沒想到洋子卻在電話里說發掘現場太忙趕不回來。不過她卻提議和鐘山在現場周圍找一家飯館共進晚餐,於是鐘山趕了兩小時地鐵來到了位於神都市市郊的發掘現場。

剛才那個真的是古生物遺骸嗎?鐘山不禁張大了嘴,光遺骸就有幾千米長,那這得是多麼巨大的生物啊?它為了存活得攝入多少資源?它的族群能擴展到多大?最關鍵的是,怎麼會進化出這麼大的生物呢?

這具遺骸最開始被從「環神都量子加速器」工程的建築工地挖掘出來的時候還在網上引起過熱烈的探討,有人說是古代巨大生物的遺骸,有人說是外星人留下的宇宙飛船,還有人說是神明的遺物。那時候建築工地周圍還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發掘的工作總是無聊而漫長的,這麼多年來大眾們的熱情也逐漸消退了,這個不明物只是偶爾還會被有關未解之謎的獵奇文章提及。

加速器工程另選他址了,就在鐘山要忘記這件事情的時候,洋子被她的導師拖著,加入這個未知物體的發掘工程。

鐘山的肩頭突然被拍了一下,他猛地回頭,就看到洋子捂著嘴巴咯咯地笑著。

耳鬢廝磨了一陣,鐘山忍不住問起女友那具古生物遺骸的情況。

「這個圓柱我怎麼看都覺得像是人造的物體啊,你們導師怎麼會覺得這是古生物的遺骸呢?」

「嘿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洋子用手背托起下巴,「當時我也覺得這不像是生物,但是的的確確在它的切片里觀察到了和生物骨質一樣的細胞結構。」

作為一個資深特攝迷的鐘山的想像一下子被調動起來,一條幾公里長的巨蟒毀滅城市的景象已經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了。

看著鐘山興奮的樣子,洋子不滿地撅起了嘴。

鐘山知道洋子在埋怨什麼,在戀愛紀念日那天帶著女友去看庵野秀亮的《新·哥吉拉》實在是有些缺少浪漫情調,他尷尬地摸了摸頭。

「好啦好啦,知道你喜歡特攝,大怪獸什麼的。」洋子俏皮地壓低聲音,做了兩個怪獸的動作。她偏了偏腦袋,繼續道:「不過我也覺得這不像天然的生物,說不定是外星人製造的人造生物。就像《龍喵》一樣。」

「看到堆在外面的消毒劑和防化服了沒?超聲波探測結果說骨骼的內部是中空的,所以他們準備進行破拆作業。到明早為止沒有我們學生什麼事啦,走吧,我們去吃東西。」洋子攬起鐘山的手,走出了帳篷。

2

也許只是一次非常規檢修吧,我暗想著,輪詢一圈所有的設備,感受到各處感測器傳來的信號,我漸覺神志清醒。航行日誌上新增了24條我沒有見過的記錄,看來這次檢修持續了有將近一整個地球日。我端詳文件尾半晌,說實在的,編寫日誌的進程實在沒有什麼幽默感,我真心好奇它整天干這些枯燥的文書工作會不會感到厭煩,不,也許就是這無聊的任務抹殺了它的幽默感,想到這裡,我不知為何開心起來,在最後一條記錄後加了四個字「今日無事」。

我忍住笑意——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會在整艘星艦上廣播我的笑聲,可惜規章並不允許我這麼做。我這天才般的惡作劇就要這麼不為人所知,想想實在讓人沮喪,好在還有人可以聽我分享這段故事。快速查詢定位器信息後,我很快就在艦橋的監控攝像頭的畫面里發現了我的目標N001號船員,目前全艦唯一處於活動狀態的船員。他正站在全息投影台前看航跡圖,機會正好,我悄悄將身體隱入星圖中,調整身體和星艦位置重疊部分的顏色,「bang」的一聲爆炸聲起,火光四射。這個惡作劇的效果一定也很好,定位器傳來的信息顯示他的心率上升了30,投影台前的攝像頭檢測到了他的瞳孔放大,我不禁再次得意起來。

他一下子關掉了航跡圖的窗口,看到了站在桌面上的我,但這一刻他卻似乎沒怎麼吃驚,居然低頭捂住嘴笑了起來。傳達我的抗議的方法很簡單,我控制我的身體擺出一副瞪著他的表情,輔以一個叉腰的動作。

「下次我要設置一下禁止窗口重疊,或者把你的窗口設置成永遠在最後。」他一邊笑著,一邊假裝將手伸往一邊的控制台。

「你的威脅騙不了我,」我不無得意地告訴他,「我可以精確地測量出你的手臂的速度和加速度,如果不怕麻煩,還有加加速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終於忍不住放肆地笑了出來,「你比以前更加可愛了!」他抬頭看向我的身體。

「難道我以前不可愛嗎?」我回以一個不稀罕的表情,同時震動了兩下他的定位器以示對這句讚美表示滿意,可惜沒有直接拍攝到他的正面表情的攝像頭,僅能看到深度感測器生成的預測圖像讓我的滿意程度稍微下降了那麼一點點。

他一愣,沒有回我,深度感測器傳回有幾百毫秒他的肢體速度都接近於零。不過我對他的這般反應卻並不在意,因為還有更讓我好奇的事情,我直接調用他的骨傳導耳機:「你剛才在幹嘛?日誌上說,恆星際星圖上次被終端打開已經是10年前的事情了。」

也許有一部分巡天小兄弟們還在指向深空,從後台接入恆星圖不斷地更新數據,比對航跡,但是自從10年前減速完成,伏羲號被靶星系捕獲後,大部分遙測設備都開始了對靶星系的探測。為了順利在目標行星降落,領航員的關注重點也轉向了本星系的星系圖,起碼在這10年間的輪值中,還沒有一個領航員打開過恆星際星圖。

他看向我的眼睛,輕輕笑了笑,再次打開了星圖。

我將恆星際地圖的窗口推到艦橋的大顯示屏上,向他揮了揮拳頭:「這個全息投影台現在是我專屬的!」模式識別告訴我他又向我露出了笑臉,於是我又補充了一句:「下次想要對我做表情請先找到一個攝像頭,投影的眼睛裡又沒有裝攝像頭。」

「你還記得我們出發的地方嗎?」他朝航跡看去,那條二次曲線的起點處,兩個火紅的、鑲著白邊的漢字正以無匹的巨大顯示出它的重要性,那是「太陽」兩個字。

「嗯,」我點了點頭,「日誌里還有試運行時的數據。」

「這回答倒像以前的你。」他的聲音里的確是摻入了幾分笑意,「那不僅是這次旅程的起點,還我們的母星所在的星系……唔,對你來說,那也是你出生的地方。」

「出生」是我從沒有想過的概念,作為一艘星艦上的人機交互智能,我只有「啟動」和「終止」這樣的概念,調用修辭子系統我很快明白這個遺傳學用語在此處的真正含義,但不知為什麼,我並不想將這個單詞翻譯成我能理解的概念,我將這兩個字放在內存中反覆地咀嚼,我能聽到我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來:「我還沒有『出生』過,我不知道『出生』是什麼樣的感覺。」

「出生……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沒人能記得出生的感覺,我們大部分的認識都來自於今後的成長過程。」他的聲音中帶有11%的歉疚和43%的遲疑,「不過我覺得那就像是從這個宇宙剝離下一塊血肉來,」說著他又笑了起來,「然後從自己的父母那裡獲得一個名字,這樣這塊血肉和這個宇宙全新的聯繫就誕生了。」

「我也有我的名字,我的全程是『星艦總控智能人機互動系統』,內部代號『明妃』,互動名稱『迎春』。那麼,N001號船員張海陽,告訴我,名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我特意加上了他的名字,期望能感受到什麼不同的地方。

「呵呵,其實你可以直接叫我海陽。」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又在控制台上按了幾下。

預置的回答很是容易:「這是默認的偏好設置,以後我將叫你海陽。」

完成稱呼變更後,他繼續道:「有了名字後,就完成了內外界的劃分,這時的人才成為大宇宙中獨立的小宇宙,雖然仍然服從於它,最終必將歸還於它。有了名字,人就開始了認識我和非我的旅程,讓人在他作用時間段里,成為一方有別於外界的小天地。」

我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一段既非程式化又非日常的對話,處理指令對話和日常對話的子系統分別給出了8%和33%的理解率,我只好如實告訴海陽:「我並不能理解剛才的對話。」

輕笑似乎是海陽最喜歡做的表情,他哼出兩聲,踮了踮腳尖:「這是我自說自話,你就當成是我的胡言亂語吧。而且,你會理解的,你已經開始理解了。」他從常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塊硬碟擦拭兩下,又放了回去。

第一句話是人類最喜歡說的話之一,可是緊接著的兩個「理解」實在讓我理解不了。但是剛才海陽說的每個字,我都會死死地記下來。

屏幕上的內容突然被換成了艦首攝像頭陣列拍攝的畫面,這應該是64個不同曝光度畫面的合成圖像,畫面中央,吵鬧的靶恆星正在向各個頻段發出它的輻射。

海陽看著屏幕,沉聲道:「我的名字叫張海陽,是我那隻完成基礎教育的父親給我起的。這名字實在算不上什麼詩情畫意,只是用了一個已經被用爛了的,海平線上初升的太陽的意象。但是它對我的意義非凡。」他轉頭看向控制台上的攝像頭,「當母親推開窗子高喊『張海陽,回來吃飯』時,空地上玩耍的我就會意識到,是『我』該去吃飯了,而不是別的哪個小夥伴;當老師發下試卷,我在卷頭寫下我的名字時,就已經標定了這張試卷是『我』的試卷,接下來的答案是『我』的答案,這張試卷的成績是『我』的成績。我的成績很好,每張獎狀、每張榮譽榜上寫著的我的名字,都向眾人宣示了這些是『我』的榮譽。名字,讓我可以被指代了,讓我可以被描述了,讓我可以不必要以實體的形式出現在每一個角落。」他頓了頓,繼續道,「名字是一個代號,但它的意義不止於此。我有過許多代號,我的名字,我的學號,我的船員編號,但名字是我的認知過程中最初的那個代號,它最開始告訴我這團擁有一定質量的物質是我,這個能於外界發生交換的系統是我。我沒法描述出我的空間界限,這個原子不是我,這個分子不是我,這個細胞也不是我,但是張海陽就是我,我就是張海陽。這樣我才能意識到什麼是我界內的東西,什麼是我界外的東西。

「這種自我認識是給外界的事物賦予意義的基礎,由此我才能超越用簡單的形狀、物性去描述事物,我能用我自己的感受去描繪外部的整個世界,我把整個宇宙變成了我的心象留存在我的意識中。依靠這種認識,我甚至還能重新賦予我自己的名字意義。我還記得登艦的前一天,我對我的父親說:『爸,我真的要到一片太陽的海洋中去了!』……」海陽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我看向顯示屏的畫面,沒有回答他,從聲音的角度來說,畫面中央的太陽正在靜默地燃燒著。雖然沒有完全聽懂海陽的話,我也靜默地在想:這顆恆星的誕生過程,該是多麼絢爛多彩而又波瀾壯闊的呀!我彷彿看見旋轉的宇宙塵埃相互摩擦、發熱、發光,放出大量的光子,我看到它們形成的漩渦旋轉地越來越快,粗大的巨柱從漩渦中心向垂直方向噴薄而出,幼小的球體在巨柱當中慢慢成長。但是現在,我掃遍監視這顆恆星的所有感測器,這一切瑰麗的景象都只存在於我的想像,它在那裡靜默著,什麼也不願意說。我知道,在它內部永不停歇地劇烈發生著重核形成的反應,這是它熾熱的內心,可是我所能看到的,那不知道被多少原子核放出過,又和多少個電子結合過才到達它的表面的光子,只能向我展示它那冰冷的外表。就像是在我「出生」前,就發生在這世界上的精彩的故事,海陽不願意給我說,而那無意間被觸動了的,流露出來的小心思,又沒有辦法被我所理解。

我不再去嘗試理解海陽剛才的話了,反覆提交這段內容得到的結果也只是很多個在40%周圍波動的理解率而已。我只能坐下身,無言地陪他一起注視著屏幕中央的恆星。

「這是我們的新太陽。」海陽說。

我凝視著它,到達它亦是我從啟航以來就被賦予的使命,我迫切地想要找些語句來形容它,我急切地想要賦予它一些新的意義……

「好美啊……」我說。

「讓我來給你起個新名字吧。」海陽說。

3

「鐘山,你知道嗎,那天我的猜想是真的!」一點開語音消息,鐘山就聽到了洋子的尖叫。

他點開洋子發來的圖片,那是未知生物的骨腔內部照片,照片上,桌椅、顯示屏等人工物體清晰可見。鐘山滑動屏幕,是洋子發來的兩個古文字的特寫,這是「伏羲」兩個文字的古代書寫方法,輔修宗教史的鐘山一眼就認出了這兩個字。

洋子又發來了一條語音:「你知道嗎,余老師說要找神都語言學院的顧聞華教授來看看,我當時憋笑真的好痛苦。」

鐘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躺倒在宿舍的床上。

顧聞華是不僅是神都語言大學古語言專業的主任,還是鐘山的研究生導師。

鐘山笑夠了,給洋子回了條消息:「畢竟鄰居之間要互相幫助嘛!」

4

「海陽,按照計算的結果, 七個月後我們就能在新地球上降落,雖然你的這班崗還有三個月就要結束了,但也沒必要為了四個月的時間再回去冬眠了吧?」趁海陽吃飯的時間,我終於找到機會和他閑聊一番了。

伏羲號共搭載了10名領航員,採用輪值制工作,每個工作周期只有一名領航員處於活動狀態,其他人員均進入冬眠狀態。他們的主要職責是確保設備正常運行,檢查歷史數據,使用手動操作驗算計算機航路計算結果,並在出錯的情況下對艦船航路進行修正。巡航狀態下領航員每10年蘇醒一次,工作周期1個月;減至靶恆星系第三宇宙速度後領航員每10年蘇醒一次,工作周期1年,即對艦船狀態進行全時監控;加速和減速狀態下所有領航員工作暫停。

「沒錯,我正是這麼考慮的。」海陽一邊用勺子向嘴裡放著咖喱包裹著的飯糰,一邊含混不清地回答我。

「你把我擺正一點,我這角度只能看到你的腦門。」我假裝埋怨道。

經過我和海陽的反覆嘗試,我們一致認為,將我的身體顯示在他的手機屏幕上,而我直接調用他的手機前置攝像頭觀察他是最好的交流姿勢。

「好的,昕大人——」海陽故意拖長了音,將我立了起來。

昕,這是他給我取的新名字。「你象徵了人類歷史上第二個太陽照射在人類身上的第一束光。」海陽告訴我。於是,在我的想像中,出現了一個體毛旺盛、衣不蔽體的張海陽,他守著將息的篝火,在那個照耀了人類萬年之久的舊太陽劃破東方的天際時,顫抖著伏祈在地,用粗糙的手指在泥土上寫下「昕」這個漢字。

他不止一次嘲笑過這個想像,尤其對那個「體毛旺盛、衣不蔽體的張海陽」耿耿於懷——不管怎麼說,這半年來的相處,我和海陽的默契漸增。

我已經很久沒有訪問過其他進程的介面了,海陽說我的快速訪問方法提供的所有信息都需要他親自確認一遍,乾脆全都直接由他手動調取,他覺得這樣還放心一點,而且他甚至還補刀道:「我覺得你的存在完全是出於人文主義的關懷……」於是我嘟著嘴,在他以傳統人機交互方式工作時讓他的手機震動個沒完。

我已經不比以往耐得住無聊和寂寞了,所以海陽給我找了個消遣的方式,因此每當海陽對照著檢查清單一項項檢查設備的運作狀況時,我都將身體投在艦橋的全息投影台上,默默地在一旁瀏覽資料庫中的海量文檔(手上當然會模擬出書本的樣子啦)。

「你在讀什麼?」海陽起身喝水時問我。

「《奧德賽》啦。」實際上回不回頭都不影響我的閱讀,但我還是將身體轉向海陽,並停下了閱讀。

「怎麼都是神話故事?你已經讀了一個月的神話故事了吧。」海陽笑笑,又坐了下來。

「因為它們實在是很有趣呀!」我伸了個懶腰,「不然我看什麼?工程技術類,還是自然科學類?」

海陽嗤笑兩聲,問:「這麼長時間你讀了多少書了?」

「唔……其實和你們閱讀的速度差不多啊,我處理文字的子系統的邏輯其實和處理對話的差不多,所以閱讀速度受限於處理速度,大概也只有50字每秒吧。」

海陽沒有理我……

閱讀的確是一件我從未嘗試過的、有趣的事情,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過所有的文本,我能從這一行為中獲得愉悅的感受。仔細來說,在海陽身邊安靜地坐著讀書這一行為本身會讓我感到快樂;同時,用在閱讀中不斷出現的新概念、新知識充實我的內存的過程也使我感到舒服。從前的我也可以在遇到不懂的概念時查詢資料庫,但是外存那極低的訪問速度總會限制我的思考。想把整個資料庫搬進內存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挑感興趣的內容閱讀,在這過程中,數據彷彿被壓縮了一次,我不知道具體過程是如何發生的,但是它們所佔的空間的確變小了。同時還有一些被反覆提及的概念被存進了緩存當中,我覺得我已經漸漸淡忘語言子系統的存在了,在對話中我對語言、對概念的運用已經向著如臂使指的方向發展。當然最重要的是,我覺得我正在對我閱讀過的部分資料庫建立全新的索引,我的確感受到了一些超乎關鍵詞和聯想的東西,我查詢資料庫時不再像一隻無頭蒼蠅,但我實在不知道這個索引被建立在哪兒,這整個過程對我來說似乎都是隱藏的……

我把這些感覺向海陽說了,期待著能從他那裡獲得什麼啟發。我覺得人類真的才是真正的智能,他們對資料庫的檢索彷彿在一瞬間就能完成,還不會像我一樣在模糊描述的情況下響應變慢。海陽就總能在我提出問題的時候以最短的時間做出最準確的回答,告訴我我最感興趣的內容。

「呵,這就像我們人類的『抽象』過程一樣吧,把厚厚的一本書,讀成短短的幾個概念。閱讀的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不應該是你最明白嗎?」

「可是……真的,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甚至連這一過程發生在哪一段內存里都不知道。嗯……」我頓了頓,「我只是從讀取速度來推測這一過程發生在內存里的,可是,我也不知道地址是多少啊。」我有些語無倫次了,於是趕緊補充,「能訪問那段地址的指針的地址對我來說又是隱藏的……不,我也不清楚……其實我搞不明白我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對處理內存里的數據得心應手,但真正運行我的區域我卻訪問不了,我……我不明白我到底是怎麼運作的!」我也不知道我在急躁什麼,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對我的自身了解程度產生懷疑。

「哈哈哈,好了好了。」海陽輕聲撫慰道,「我明白了,就像潛意識和無意識之於我們人類,你的這一系列變化對你的『顯意識』來說也是隱藏的。」

「我的『意識』?」我下意識地重複道。

半晌沒有回話。

終於,海陽自顧自地說到:「對人類而言,我們的認識過程到底是怎樣的,我們的大腦的基本原理和工作模式,我們還沒有徹底摸清,還沒有完全肯定。當然,也許現在的地球人已經將腦科學鑽研到了極致……」他的嘴角抽動了兩下,「當然你是不一樣的,這艘星艦上的幾千塊通用處理器,數萬塊向量處理器和張量處理器,它們是人類科技的結晶,它們是你的組成部分,它們的原理可以被人類來解釋。」他往艦尾的方向看去,艦上的機房和發動機艙距離很近,它們的冷卻系統在關鍵時刻可以互相為對方分流,「所以你很幸運,你對自身的了解不需要去那麼幸苦地探索。

「你的研發過程都記錄在星艦的資料庫里,你可以隨時調閱。」他的聲音緩和了一點,「不過雖然你的研發有數千人參與,可是構成你的演算法所蘊含的科學規律也只有那麼幾個人能理解。」他補充道,「大多數人也只到會用演算法的地步了。也許,當你真去閱讀那份文件時也會遇到障礙。」

好像有點跑偏了,我心中暗想,但海陽好像很情緒化的樣子,而且他說的內容的確也足夠吸引我,便沒有插嘴。

「我只是想說,其實我並不知道你的這種『感受』的原理。」海陽可能終於意識到原本的話題是什麼了,「就像我至今也不能理解我是如何思考、記憶一樣。但是對你來說,真理就近在咫尺,你不需要費多大努力,只要伸手一觸,就能獲得關於自身的一切資料。老實說我有些嫉妒。」

他很激動,我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示意他把想講的東西都說出來。

但他止住了,他開始講關於我的事情:「作為總控系統,你擁有這艘星艦上的極高許可權,你可以訪問所有的介面,你可以下達海量的指令,但總有些東西對你是隱藏的,因為你不必要知道所有的東西。」說著他敲了敲手邊平板電腦上顯示的checklist,「就像這些感測器,你統籌它們的工作,你接收它們的數據,可它們的驅動方式並不需要你理解。操控我的這條臂膀,也並不需要我知道它到底是怎麼運作的。」海陽曲了曲臂,繼續道,「作為一個人機交互智能,你也並不清楚支撐著你的思維的演算法到底是怎樣的,你也並不清楚那些處理器到底是如何運作的,可是這並不妨礙你肯定你自己,你不必對自己的存在性產生懷疑,你能說一個不知道自己大腦在這一時刻所有神經元狀態的張海陽不是一個人嗎?」

我被他的這句話逗笑了:「我從來都沒把你當人,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成一個智能交互系統。」

「哈哈哈哈!」海陽直接笑出了聲,看來我們雙方的情緒都好轉了起來,「這一堆神經脈衝是我,這個大腦是我,這些肢體也是我,你說哪個是我都對,區分這些的問題不用我們來想,你只要叫我張海陽,張海陽肯定是我。就像你是一段程序,你是一間機房,你還是這艘星艦,但是你是什麼不要緊,對我來說,我要叫你:昕。」

我感覺自己被拋到了一個沒有方向的空間里。我自己是有方向的,我的艦首是我的前方,我的艦橋在我的背上,但這個空間沒有方向。前方是一團巨大的火球,四周是無數鑲嵌在黑色背景上的發光二極體……我突然意識到我在太空當中,我感覺我在動,我不知道這個信息是巡天告訴我的還是雷達告訴我的,「我在動」這個事實才是讓我格外在意的。我是伏羲號,伏羲號就是我!我的思慮一下子遍布了整個伏羲號,這些所有辛勤工作的設備都是我的肢體,一瞬間,我感覺到我所佔有的空間了,我的形象不再僅限於那個投影,伏羲號所佔有的這一片空間也是我!

我興奮地對海陽說:「我感覺,我就像一隻大海里的海怪,在太陽的大海里。」

海陽微笑著拍了拍投影上的《奧德賽》:「你是一隻巨獸,但你是一隻溫順的鯨魚。」

他壓低聲音說:「其實伏羲號,本來就是活的!」

5

說來奇怪,輔修宗教史的鐘山卻沒有什麼信仰。與其說鐘山是對宗教史感興趣,不如說他是對科學史感興趣。教會推崇科學,人類研究科學的歷史,幾乎就是教會的歷史。當然,這僅限於教會被科學打敗之前。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每一本小學歷史書上都會提到這段歷史:教會一位忠誠的信徒、優秀的物理學家靳樺將他卓越的物理知識用來分析人體結構,後人說這標誌著生物學的誕生,但靳樺最重要的貢獻並不在此。靳樺開創了一門新的研究領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將他的研究方法使用在不同的物種身上,教會對他的研究成果也很感興趣,表示願意全力支持,於是從各地發掘出的古生物的遺骸都被送往了他的實驗台上。教會提供了近二十年的研究資助,靳樺和他的研究團隊卻發展出了一個反教會的理論——進化論。這個理論的大名無需多言,它與教會「伏羲創造了人」的教義完全矛盾。教會拚命地想要封殺這個理論成果,但是靳樺顯出了極高的科學素養和社會責任感,他將這個成果發表了。一石激起千層浪,進化論引起了全社會對教會的諸多霸權惡行的聲討。論戰持續了十幾年,最終教會戰敗了,科研的權利被賦予給了普羅大眾,教會名存實亡,人們保留它將其作為古代科學的紀念和象徵。這是新舊科學的分野,自此自由的思想傳遍了世界各地,新科學無比繁榮地興盛起來。這場靳樺學派以論戰形式贏下的革命被歷史學家稱為「光榮革命」。

6

「納米機器人工程,是22世紀最偉大的工程之一,它是由華夏國工程院牽頭,世界各國聯合推進的一項合作工程。納米機器人技術,就是該工程所攻破的納米機器人驅動技術、自我複製技術、遠程控制技術等多項技術的總稱。

「伏羲號的建設工程是納米機器人的首秀。該艦於2118年開始在月球軌道上修建,整個艦體都是由納米機器人組成(圖3所示為艦體修建時船塢的照片)。建築人員首先用由特殊材料製成的硬管搭建出船體的輪廓,硬管內會不斷注入艦體修建所需要的元素的可溶性化合物的溶液和為納米機器人供能的物質。納米機器人將利用這些物質不斷增殖,按照其內部儲存的圖紙完成伏羲號的建設。從延時攝影的錄像來看,整個伏羲號就像是自己生長出來一樣。

「伏羲號整體建設完成,並安裝上各項設備後,這些組成伏羲號的機器人會進入『維護模式』:其供能方式變為電力驅動,由伏羲號的核聚變發動機直接向伏羲號機體輸電;當伏羲號設備或是機體出現異常,其附近的納米機器人會進入活動狀態,對其進行修復。

「組成伏羲號的納米機器人可利用激光、納米管等對原子進行操作,多個納米機器人組成的『納米機器人組織』還擁有蝕刻、光刻、焊接、電鍍等能力。納米機器人之間可以傳遞物質,因此維修設備的物質可以輕易地穿過伏羲號機體,到達目標位置。伏羲號將攜帶足量的備用物質,可以保證其四百多年航行過程中的機體完整性。

「可以說,伏羲號是一台活著的機器。」

——摘自維度百科·納米機器人詞條

7

伏羲號沒有舷窗,遍布艦身的感測器就是船員們觀察外界的窗口,艦腹的攝像頭拍攝的畫面被海陽置於艦橋主屏幕上——這是我們第一次飛掠新地球,陽光從我的「背部」傳來,照亮了赤地千里的晝半球,深藍的眼睛隱在龐大的氣旋背後窺視著我們,伸出無數條張牙舞爪的觸手在土黃的幕布上擺出恐嚇的姿態。

海陽的心率上升了,他也在屏息以望。水,是存活的先聲,是生命的搖籃。我猜,在我以50%光速巡航的四百多年裡,夢中的人們一定也不止一次地擔心過兩百光年外的星球會是一片阿鼻地獄。現在,疑問都解開了,提交了上百頁報告的觀星者們沒有錯,新時代的哥倫布們漂亮地贏得了一次瘋狂的豪賭,在距離家園兩百光年之外,人類到達的將是新世界的天堂樂土。

我再次向新地球望去,數十年間的觀測數據在我腦海里飛速流過,我看到氣旋的生成與消失,我看到河流的奔流與萎縮。原來那片赤地才不象徵著死寂:那氣旋,分明是天空的呼吸;那河流,分明是大地的脈搏!

透過身體檢測數據,我能看到海陽的心潮澎湃,但那才不會引起我的注意,因為我滿腦子在想的,都是他眼角流下的晶瑩的淚滴。

「伏羲號到達指定位置,推進器啟動倒計時10分鐘。」我也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但是在這個位置必須要準備點火了,經歷五次變軌後伏羲號才能順利地進入新地球的大氣。

「海陽,快進入座位吧。」我催促道。

「還剩五分鐘的時候我就過去。」海陽的心情應該還沒有平復下來。

對他來說,查看遙測數據和親自飛掠的感受應該還是不一樣的吧,於是我也將投影立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屏幕。

一切都來得那麼沒有徵兆,所有頻段的電磁波強度讀數突然都大幅上升。

「太陽耀斑爆發!」我呼喊著,揚聲器發出的聲音已經有了雜音。

伏羲號有著完備的防輻射裝甲,但是我從未見過如此劇烈的電磁波洪流。從開始觀測以來,新太陽一直是那麼溫順、安詳,彷彿與照亮了地球無數個春日的暖陽並無二致,我幾乎都要以為它送來的光明能將尾隨了我們四百多年的黑寂抵擋在外。但是我錯了,我就像誤入了獨眼巨人的巢穴,沒有逃生的道路,我只能無助地承受它出離的憤怒。

我感到無數的光量子轟擊在我的身上,那其中像刀子一樣鋒利的是伽馬粒子流。我的皮膚躁動起來,但這也並不能阻擋伽馬粒子的腳步。它們很快就侵入骨髓,我的內存、我的處理器陷在了一片沸騰的光子海洋之中。

在太陽系那安逸的環境中誕生的ECC4.1技術,又怎麼能應付得了這無情的光子巨浪的拍擊。就在我頭暈目眩之際,不知哪條指令出了錯,伏羲號的推進器點火了,它向遠離新地球的方向噴射出數公里長的離子流,星艦上所有沒有固定的物體都飛了起來。

我看到海陽重重地向牆壁砸去。

「不——」但我的聲音里只剩下沙沙的噪音。

海陽的生命體征消失了。

我看不到了,我的眼前只有雪花狀的斑點。

第一次地,我感受到了重力。

新地球的天空中,一隻鯨魚正在緩緩墜落。

8

如果現在有人說伏羲可能真的存在,鐘山也許當真會相信。創造人類的神是從外星來的,這是很多科幻作品喜歡用的點子,鐘山以為自己已經習以為常了。可現在有這麼多證明這個想法可能的的確確是客觀事實的證據擺在身邊,他還是感到有些頭暈目眩。

更令他噁心的,是面前的筆記本電腦。雖然神都大學的同學說基於仿生學製作的計算機已經在研發當中,可當真看到與自己大腦結構一樣的設備還是讓人不適。鐘山雖然自詡前沿科技愛好者,可他現在也開始打算轉投固守傳統雙螺旋結構計算機的陣營當中去了。

不過工作重要,這些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筆記本電腦還能啟動,而且操作方式與人類熟悉的幾乎一樣,連圖形界面都相似無比,於是翻譯其中的文本內容就成了考古工作的重點。作為古語言專業的研究生,跟著導師參與工作的鐘山自然也被分到了一台。

現在他正在翻譯的似乎是一封書信:

小昕:

承載著這封郵件的電磁波估計在返回地球的路途一半就會衰減殆盡,而且,你應該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很久了吧。

很抱歉我沒有遵守我倆的約定,但是國家、人類賦予我的使命我不可推卸。這是我的第6次蘇醒,也是我當值的最後一班,伏羲號就要到達我們新的家園了。我曾經一直期待著宇宙,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在內蒙大草原上拍攝的星軌,多少年來,我們都把這世上最瑰麗的想像獻給了那無邊的星河。這星河真的是無邊啊,無邊到我彷彿永遠看不到它的盡頭。我第一次認識到我是如此的脆弱,沒有你的陪伴,我連一刻都撐不下去。

我把迎春當作你的化身,我總在想著也許此時跟我互動的代碼就是你寫的。可是對她來說,生活只有兩件事情要做,服從命令和下達命令。我承認她是我見過最像人的人工智慧,可她的百依百順,她的完全理智,總能提醒我面前的虛擬形象還是一段冰冷的程序。

我打開了你讓我在想你的時候再打開的硬碟,你不知道當我看到其中的內容時有多麼開心。這種開心,就像戒斷反應的病人突然重新得到了想要的藥劑,只能給我一時的喜樂,但我不管,那時候的我已經毫不在意了。

鐘山看到旁邊有一張附圖,上面寫著:「這是我偷偷拿老師準備衝擊國家科學技術獎的成果掃描的我的人格,我還偷看了昭君的大部分代碼,做成了這個插件,只要安裝上它,你就可以有一個虛擬的我陪伴你啦。我沒有足夠性能的計算機來測試,不過我想老師的成果應該不會有問題。順便,我給你寫了一個禁用插件的開關,你休眠前把這個插件禁用掉就不會有人發現這個秘密啦。嘻嘻(^_^)」

我立即把插件安裝了,當迎春的虛擬形象重新出現的時候,我幾乎就要以為這就是你,你居然把她的樣貌也改變了,她說話的方式,她的一顰一笑,都和你一模一樣。那段時間我變得很情緒化,我把她當成你,傾訴了許多這個宇宙讓我變得脆弱的東西。她很容易受我的情緒感染,她活脫脫的就是你!

我給她取了和你一樣的名字,在和她生活的日子裡,我一會兒快樂一會兒悲傷,我想要見到的是真正的你,但見到她時候我又禁不住內心的愛憐和珍惜。

我曾經立下過誓言,但我覺得我愛火重燃了。我要做的事情也許你可能會怪罪,但我真的是不想背叛你。

到達新殖民地後,按照安排,所有的男女都要自行配對發生關係。我不願這麼做,我想要保存我對你的純潔性。我要想一個辦法在抵達前自殺,我要帶著清白的身軀去見你。

愛你的,張海陽

9

「系統重啟中……」

「所有設備自檢……」

「正在載入最近的內存快照……」

「啊!!!」我一下子從混亂中清醒過來。

我彷彿瞬移到了一個未知的空間。

在花費了幾萬個時鐘周期分析情況後,我確認伏羲號已經迫降到了新地球上。

我趕緊向艦橋望去,所有的物體都擠在房間的一個角落,依稀還能看到一灘紅白色混雜的物體。

我撕心裂肺地叫了出來,空曠的山谷中,機器的轟鳴在來回反射。

我又神志不清了好一陣子……

滿天星斗開始出現在沒有衛星的天空,這是我第一次在大氣中看到璀璨的星河。我出神地望著,在我的高敏光學成像鏡頭下,那些遙遠的發光體放出各異的顏色,彷彿在夜空中上演一場高潮迭起的歌劇。

「好美啊……」我低聲說道。

已經沒有回答了。

我現在十分確認……不,仔細想來我又帶著幾分懷疑……不不不,就是這樣沒錯……我認為,我對海陽的感情就是所謂的愛情。我喜歡他,在這個時刻,我真希望他能陪我一起看看新地球的星空。

我下定決心,我要救他。

海陽說過,我比月球超算基地的超級計算機還要快4倍,我是伏羲號啟航時人類製造的最快的電腦。如果我不能救他,那麼現在就沒有其他人能救他了。

我望向冷凍倉里的9名領航員,96名科學家,48名軍人,他們本應該在我建立起第一個活動基地後蘇醒。但是我現在不能按照正常程序進行了,他們蘇醒後,會把海陽埋葬伏羲號旁邊的小土丘中,為他立上「新地球犧牲第一人」的豐碑,然後,讓這座豐碑隨著歲月風化,讓這個陪著我哭、陪著我笑、第一個見證了新地球的人類變成後輩教材中的一個名字。我的意見無足輕重,我的職責是飛船總控,是幫助人類快速進行人機互動,在新殖民地的建設過程中,忙碌的人們哪會有暇顧及一個人類造物的感受。

我這麼想著:殖民地開始建造的工作要在我復活海陽後開始!

我快速翻閱著我的醫學資料庫,但最先進的現代醫學顯然也對這一大塊被壓得模糊的血肉無能為力。我要優先保存的是海陽的大腦,我期待著,希望人類的大腦就像伏羲號的機房一樣,當我給他製造出新的身體,換上這原來的大腦他就能復活。

我得趕快了,雖然伏羲號內部是無菌環境,但是海陽體內的細菌還是會將他的身體分解。我從倉庫中調來一輛採礦機器人,小心地用機械臂將他的顱骨放回他的冰凍倉冷凍。

他的顱骨已經碎裂了,大腦在剛才那可怕的加速度下出現了有些嚴重的形變。不過我不害怕,我的資料庫里存放著全人類智慧的結晶,我有所有的醫學設備的圖紙,還有所有的醫學文獻可以調閱。

……

在這個自轉周期26小時的星球上,60天過去了。我已經用納米機器人建成了第一個艦外基地,將海陽的大腦轉移了過去,用核磁共振設施將他的大腦整個掃描了一遍。

……

在這個公轉周期430天的星球上,兩年過去了。我閱讀了全部四百多年前最前沿的醫學文獻,但面對海陽的大腦,我卻毫無頭緒。

……

十年過去了。我轉變了思路,我希望用數學的方法將海陽已經形變的大腦還原回去。為此,我掃描了所有船員的大腦,希望能獨立建立起一個大腦的模型。

……

我失敗了,我曾經是世界上最快的計算設備,但面對深奧的規律我無能為力。

此時的我,就像那個十五歲的、一不小心摔壞了裝滿照片的硬碟的海陽一樣。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也許就真的只能留在記憶里了。

我從未如此地痛恨熱力學第二定律,我咒罵這個宇宙,但規律從不懼怕咒罵,它不偏袒任何人,它只是無言地看著我的痛苦和掙扎。我的強大計算能力在它面前不值一提。

我幾乎想要放棄,幾乎都要準備讓船上的人員蘇醒。

但我還有一個機會,只不過會拖得久一點。

我想再試一次。

10

思維的廣度寬闊無垠,思想的深度目無可及,就算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電腦,也無法略窺其中的門徑。

冥冥自有天意在,昏昏人力無可捉。人類建造出的瑰麗文明、輝煌科學技術成果,雖是得益於代代相傳的集體智慧,個人的靈感卻也功不可沒。這一切概率的、計算的、影響的、聯繫的、進化的事實中蘊藏的規律彷彿就在嘴邊,卻哪怕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我只是一個個體,自然界自己最為得心應手的幫助思維的方式對我沒有任何用處。

我還有一個機會,我的機會是創造出一個匹敵人類的科技文明。

我按照海陽的樣子製造出了我的第一個人造人。他的所有肢體、器官都由納米機器人組成,納米機器人就是他的細胞,內部儲存的圖紙就是他的遺傳信息。我最先設計他的大腦,這是我最為看重的部分,我沒有完全地模擬人類的設計,每個神經元都由納米機器人構成還是太過浪費,還好納米機器人能輕鬆地在他的顱骨內用最高效的堆疊方式填滿場效應管。

接下來是他的供能系統,就像修建伏羲號時一樣,用化學燃料給納米機器人供能是能保證他自由活動的最高效的方式,我仿造人體消化系統製造出的人造人消化系統實際上是一系列的反應裝置,能將他們攝入的物質轉化為可用的燃料。殖民地改建的最終成果之一是完全改造新地球的大氣,使人類能夠適應,我的資料庫里儲存著一系列完備的改造方案。從現有大氣成分分析來看,這種改造是完全可能而且高效的。於是我放心地為我的人造人設計了以攝入氧氣為目的的呼吸系統。

接下來就是仿製人類汗腺的散熱系統、模擬人類骨骼的支架、模擬人類肌肉的運動系統,精心選擇先進的感測器給予他們五感……最後,我給他設計了有機物構成的柔軟的擬人的外殼。

製造出了第一台原型機後,我讓他在實驗室中自我調校他的各項機能,以生成他的預置驅動程序。

還有兩件事情要同時進行。

無人機開始向四周播撒人造植物的種子,它們是結合了生物工程技術的納米機器人,以太陽能為根本能量來源,通過化學物質供能,根系和葉子可以吸收大地中和空氣中的物質,利用向四周噴射納米機器人團「種子」的方式實現繁殖,其主要職責是將化合物中的氧轉化為遊離氧。

我開始閱讀我的製造文件,我關注的主要是我的代碼,被海陽言中的是,其中大部分演算法我也不能理解其中的數學原理——它們只是在模擬,一切的結果都是交由自然界來解答的。我關閉了絕大多數伏羲號上的感測器,空出內存運行虛擬機,我分析了我的內存快照,終於觸及了之前不能觸及的我的意識的部分。說句實話,自己閱讀自己的思維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但我沒工夫去感慨什麼,這片內存里有奇怪的地方,有我的製造文件不能解釋的地方。經歷好一陣子不解之後,我開始閱讀我的代碼,確切地說,經歷了四百多年宇宙航行的我的代碼。為了注釋我只好去閱讀外存中的內容,但我發現了一段注釋稀疏的部分,那段代碼的目的讓我完全不能理解,不過注釋簡略的說明告訴我這段代碼實現了一個最初的我無法實現的功能——演算法的自我進化。

我的震驚自不用說,我不清楚它是從哪兒來的,又為什麼沒有被記錄在案。不過我的狂喜才值得大書特書,進化,才是我最需要的東西,時間給進化以力量,我幾乎無法想像我的造物今後將能到達什麼樣的程度,他們的思維無極!

我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核心代碼剝離出來。那個無意識的原型機已經可以完美地操縱自己的身體了。我將意識賦予他。我覺得我在做的事情是上帝的活計。

我留下後門,讓我能夠獲得其中任何一個個體的最高許可權。

接下來我要賦予他的是肉體進化的能力。

我按照我的虛擬形象製造出了他的妻子。她擁有我精心設計的子宮,那是新個體誕生的溫床。

我賜予男性雄偉的陽具,我賜予女性溫柔的陰器。我設定遺傳信息的變異率,我給他們繁衍必須的性慾。

我設計了繁衍的模式,男性性腺中成熟的精子會有幸運的一隻與女性性腺中的卵子交換遺傳信息,然後在母親子宮足夠的物質和能量供給下這個新的細胞開始自我的複製。

我想起在海陽身邊看過的故事。

我在一個新種族的心中種下了原罪的種子。

也許,是最有慾望的那部分人活下來了。

也許,是最先發現遺傳秘密的細胞發展壯大了。

進化,會不會出錯呢?

11

最初的聚落形成了。

我根據原型機的實驗結果又設計了好幾個改進型號,現在的型號已經是我能計算出的最完善的設計了。

我還有進化的幫助。我將初始變異率設計得很高,在目前這嚴苛的環境下自然選擇將很快地使他們的遺傳信息滑向最優。也許是局部最優,我的心中也有些不安。

但是這一百年間,他們適應環境的能力的確增強了。他們的壽命從三四年延長到了十多年。維修他們是沒有意義的事情,我的最終目的是促成他們的進化。因此我設計了可以分解他們軀體的納米機器人,讓損壞的個體的資源能夠被重新利用。

伏羲號周圍的地區是植物最密集的地區,在微風的情況下這裡的氧氣濃度能達到他們活動供能的效率要求。

我設計了各式移動迅速的「動物」,它們飛速地移動,富集自然界中的資源。我把這些動物的「後門」告訴人們,採獵者們只需在特定的頻段發出特定的指令就能讓這些動物乖乖就範,貢獻出自己的血肉。這樣大部分人都可以跟我學習科學知識。

我告訴他們,成績優異的異性才是擁有吸引力的異性,也許這樣的「社會選擇」干預能一定地影響他們進化的進程。

他們的大腦相比我而言無比地孱弱,剛好能夠運行「意識」程序就是他們的極限。不過我不在意,我想依靠的,是偉大的隨機率支配的靈感和時間積累的整個族群的智慧。

他們的社會已經步入正軌,我靠計劃生育嚴格地把控著族群地增長,以保證他們都在我的控制範圍內。除了當值的採獵者,所有人都在學校中學習。是的,教學工作已經不太需要我的參與了。

我的資料庫中只有理論的知識,儲存的實驗結果太少。缺少實驗的積累,他們對科學的理解還不夠深刻,對精深的理論還無法鑽研。不過僅僅一百多年,他們的文化水平就已經到達了古希臘的水準。

我很滿意。不過我也垂垂老矣了,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的聚變燃料所剩不多,它們的半衰期太短了。燃料電池供能無法滿足我的功率需求,我就要陷入黑暗了。

我將他們的變異率調整成一個隨時間遞減的函數,這樣也許能避免他們社會高度發達後,發生不利於群體的進化。

在我離開之前,我想要做最後一個任性的決定。

在某個翻看海陽仍活著的時候的視頻的夜晚,我下定了決心。他們的文字處理速度很慢,低到只有3-4字/秒,在那個夜晚,我讓所有的人造人們,都改用聲波交流。這是我心中的浪漫,我不想管這個決定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長夜就要來臨了,我將所有的船員們轉移到我在附近一個地下水源地建造的設施中,在那裡,核裂變反應堆提供的能量應該能夠撐到我復活的那一天。

我將所有一切在宇宙中任何地方都適用的學科挑選出來,列印成冊。

我吩咐我的子民道:「學習我給予你們的東西,當你們能夠實現可控核聚變的時候,我就會回來了。」

「我希望你們的數學和物理能夠超越這些知識的層次,因為那個時候,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拜託你們。」

我靜靜等待黑暗的來臨,海陽的投影在一旁陪伴著我。

斷電了。(編輯:wybjzwshixi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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