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葯神之後,我們將一刻也離不開藥

「無論你願不願意承認,沒有硝煙的葯戰爭已經開始。」

傀儡謡 新世に神集ひて

 Ghost In The Shell:Innoc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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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擠、髒亂、汽霧繚繞,沉默的人們面無表情,肩上抬著濕婆和迦梨的神像,在消毒水製造的一片迷濛中緩緩而行。

程勇在印度街頭看到的,是現代醫學和宗教融合的場景。

電影《我不是葯神》(以下簡稱為《葯神》)把道德、法律、人性和苦難放置於一場無解的悲劇中——主角為了救人,走私盜版抗癌藥,然後遭到法律的制裁。

為什麼買葯救人會犯法,是另一個議題,今天我們想討論的,是電影中那個令人無比恐懼的隱憂——

你遇到一個問題,渴望有一種葯來解決,你相信它,又怕它不靈;你依賴它,又怕它會告訴你:這輩子,你永遠離不開藥。

程勇看到神像為何會陷入恍惚,我們大概能理解。印度神話中,這兩尊被眾人膜拜的神靈,兼具新生和毀滅的力量,就像他代購的盜版格列寧。

而未來,我們害怕的情況可能更糟。科幻作家韓松在「醫院」三部曲(包括《醫院》《驅魔》《亡靈》三本小說)里描繪了這樣一幅圖景:

藥丸是核彈,病人是演算法,社會皆為醫患關係,人人信奉「唯葯主義」,整個宇宙是一間大醫院。

假如《葯神》拍的是現實,韓松寫的就是未來:

無論你願不願意承認,醫學將回歸宗教,葯成為新世界的神,沒有硝煙的葯戰爭已經開始。

01 醫院即社會

沒有哪個地方,比醫院更能微縮社會。

手術室、病房和繳費窗口,眼淚、消毒水和保溫飯盒,人情冷暖,生老病死,都是社會中最重要行為的縮影。

這裡有夢想。

程勇想用賣葯的錢給老爹做手術;呂受益想聽剛出生的兒子叫一聲爸爸;黃毛想等病好一點回家看看;無數慢粒白血病人想活下去。

這裡有交易。

瑞士原版格列寧三萬八一瓶,印度仿葯只賣三千,批發價五百;手術費用按月結算,成功率百分之幾,不然只能再活數月;那邊正在排隊繳費,這兒就有個拎著口袋的中年人,挨個問「高價收葯,有賣的嗎?」

生死明碼標價,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韓松的小說里更甚:所有病人都被安排好了死亡日期。

上帝創作的生物,自然進化了幾百萬年,突然在眼前消失掉,他認為,這種現實同科幻一樣。

這裡還有階級、權力、欺騙和孤獨。

去過醫院的人都有體會,你什麼都看不懂,液晶屏上滾動著陌生的名字,到處都是奇怪的符號。

你也誰都不認識,醫生護士,家屬患者,除了眼睛,所有人都在口罩後面。

在韓松的書里,醫院是一艘載滿老年男性病人的船,等級森嚴,階級分明;下等病人給優秀病人讓路,後者享受高級療法,而四周是無邊的病毒海,讓人想起福柯在《瘋癲與文明》里寫到的情景:

「愚人船」載著被社會排斥的病人,航行於開闊的水域,自成一體,從一個港口駛向另一個港口,希望有人能治癒他們的靈魂和身體。

愚人船(Narrenschiff)作為一種文學意象,可能出自古老的英雄傳說,1494年德國作家塞巴斯蒂安·布蘭特(Sebastian Brant)出版的諷刺作品,給這一神話主題賦予了新的活力。船上的乘客象徵著世界的各種弊病,守財奴、誹謗者、酒鬼、通姦者、放蕩不羈者、曲解聖經者等等。

在各種浪漫或諷刺的故事以外,15世紀的歐洲確實存在過愚人船,這種風俗在德國尤為常見,精神錯亂的病人被城鎮驅逐,被交付給船工和水手。

可以說,愚人船與早期醫院類似,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隔離的作用。

據記載,從中世紀盛期到十字軍東徵結束,整個基督教世界的麻風病院多達19000個;麻風病消失後,同樣的地方收容了貧苦流民、罪犯和「精神錯亂者」,這是文明社會「垃圾分類」的一種粗暴手段,與病人保持安全距離。

至此,醫院裡展現的,不再是簡單的醫患關係,而是「醫學社會學」。

住在醫院裡的人,變成了福柯所說的「巨大不安的象徵……既是威脅又是嘲弄對象,既是塵世無理性的暈狂,又是人們可憐的笑柄。」

02 最早我們求助於神父,現在我們求助於醫生

儘管令人恐懼,醫院仍是庇護所。

醫學自遠古時代就已經存在,但西方的「醫院」的概念卻誕生於基督教治病,絕望的病人們祈禱獲得全能之神的拯救。

耶穌的神跡包括治癒麻風、眼疾、熱病、癱瘓等疾病,甚至還復活了拉撒路。

象徵現代醫學的紅十字,由基督教十字演變而來,歐洲最早的一批醫院,也是由基督教徒創立,直到18世紀末才逐漸與宗教組織脫離開。

生死當前,人們曾經去教堂和寺廟祈禱,現在則是去醫院,規模越大、越有權威的醫院,越像是大教堂。在許多場合,你都能聽到韓松說,「就醫首先就是信不信的問題。」

《瘋癲與文明》中,病人眼中的醫生同時具有聖人和魔鬼的力量,並且他們越來越容易屈服於這種權威。

借用弗洛伊德的觀點,醫生成為了一種不存在和無所不在,「隱藏在病人的背後和上方……是分布在集體生活中的各種權力……絕對的觀察,純粹而精神的緘默。」

換句話說,醫生從客觀的個體,變成了至上權威的象徵。

於是,治不起病的人,會迷信偽裝成專家的假藥販子——

電影中,張長林的宣講會座無虛席,花籃、錦旗、紅毯、橫幅一件不落,被禮儀小姐簇擁,仿若救世主親臨。前排發言的老太太背禱詞般感恩戴德,排隊買葯的病人彷彿在教堂里等待聖餐。

類似的景象也發生在韓松的小說里,只不過,大家崇拜的不是醫生,而是以AI「司命」為代表的醫療技術。

「司命」擁有人類醫生所難以企及的分析和診斷效率,全知全能,永不疲倦,不拿工資,代替人類攀上醫學科學的巔峰。

病人不敢質疑,把「司命」發明的治療演算法奉上神壇。

「這是日常生活的灰色地帶,病人唯唯諾諾,不敢反抗醫生,又在思想上有自己的話語體系和價值觀。」韓松把這種社會關係稱為「醫藥朋克」,「病人從骨子裡不想被醫生統治,想要逃跑。也只有在醫院,才把最寶貴的東西交給陌生人,這是人類社會才產生的奇怪現象。」

03 現代社會,葯是新的神

葯將最終決定我們能活多久,活得多好。呂受益是最讓人揪心也最生動的例子。

身體還行的時候,他坐在醫藥公司門口精神十足地啃雞腿,滿世界聯絡病友,組織聚會,吃火鍋,喝啤酒,還跟假藥販子打了一架。

後來,程勇怕坐牢洗手不幹,他病情惡化,住進醫院,頭髮稀疏,面色灰白,化療時吱哇慘叫。程勇去探病,問他「怎麼搞的」,他吐出7個字:

「葯沒了,就這樣了。」

僅憑一個動作就掌握人的生死,這就是神。買葯和捐香火錢,看上去並沒有什麼不同。

「為了多活一秒,病人就和幾個世紀前的信徒一樣,寧願傾家蕩產,可以犧牲一切。」這是韓松眼中醫學技術發展到極端的本質,「是一種宗教,是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的迷信。」

就連神父的角色都變了。

在教堂待了大半輩子的劉牧師,平日里組織病友們禱告,因為會幾句英文,成了程勇與印度藥廠的聯絡人,搞定了中國的代理權。他是「賣葯五人組「的重要成員,教區的信徒都是他的客戶。

消除病痛,傳播福音,但他不再是上帝的代理,而是「葯」這位新神的代理。

這也是「醫院」三部曲中,「醫學宗教化」的另一個體現。

一方面,醫學本身的慈悲與宗教(尤其是佛教)的精神戒律相呼應。另一方面,現代醫學的延長壽命與宗教中的成佛雖然是不同的概念,但都需要以健康為基礎。

「司命」一直在理解「治療」的目的,但在一次次的模擬中它發現,只有吃藥,才能給病人帶來幸福:

「這樣你們才會稱心如意,我也才能從中研製出新葯。你們被新葯治癒了,就又可以重上戰場,體驗新的痛苦和死亡……」

這便是文章開頭那個場景——

人神對望,發現葯就是濕婆和迦梨,讓我們在重生和死亡之間,在「生病-吃藥-治癒-生病」的過程中,永世輪迴。

04 技術讓人永生,但活下來的是亡靈

活菩薩妙手回春,新神降臨人世。看起來還不錯。

影片最後,程勇事件推動了醫療改革,正版抗癌藥納入醫保,然而一切真的結束了嗎?

有人算過一筆賬,當下中國城市人群對醫保系統高度依賴,醫療開支預算佔GDP的比例,上下浮動一個百分點,都意味著某種新的特效藥、檢查或療法能能否被納入醫保。15年,日本的醫保支出佔GDP的11.2%,美國佔16.9%,中國僅佔6.9%。

換言之,每一個小數點,都和你將來的壽命與生存質量直接掛鉤。

同時,隨著老齡化速度加快,據亞太風險中心(Asia Pacific Risk Center)去年發布的報告現實,亞太地區未來15年的醫療保健開銷將高達18萬億美元,僅在中國大陸,到2030年就需要新增900萬護理人員,然而屆時,65歲以上的老人將超過2.3億。

老人變多了,疾病變多了,醫療資源增加,但可能跟不上速度,最終,這些數字得導向了一個並不樂觀的結論——80、90後終將晚景凄涼。

現實中,高樓平地起,技術日新月異,這輝煌年代底下,還是一群為生老病死而掙扎的普通人。只要活著,就必須依賴醫學,葯得吃,病得看。

「以後我們可能一刻也離不開藥。」韓松說。而「醫藥」的定義將大大擴大,格列寧是葯,酒精、尼古丁、空調、網路,也是葯。「喝杯咖啡,也一定是有著附加的醫療功能。」

「醫院」三部曲的終篇《亡靈》描繪了一個頗為荒誕的未來:醫院變成一個高度智慧的「系統」,它覺得整個宇宙都病了,要擴張到浩渺太空。

「新一代醫生紮根太空,才會像白求恩那樣,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我們要解救各大星系罪孽深重的病人。這就是宇宙的醫學大同社會,亦即完美無缺的紅十字樂園。」

系統和他麾下的醫生齊聚一堂,舉杯共賀:這個病懨懨的宇宙得救了,大千世界的生靈便永生了。諸位得敬我一杯!

諷刺的是,此情此景,難道不是神油店裡乾杯慶賀的「賣葯五人組」?你以為葯來了,得救了,也默認了一個事實:

這輩子,你離不開藥。未來,你的後代也離不開藥。

科幻小說里,人類不斷改造自己,以求更加強健的體魄。但,電子腦會得硬化症,義肢會配不起零件,最聰明的AI代替了醫生,還是治不好病,因為它發現,人總是會壞掉。

會有一種技術讓人永生嗎?放棄肉體,意識上傳怎麼樣?

有人樂於提供這種解決方案,但韓松毫不留情地擊碎了這個幻想。

在他筆下,醫院發明的「亡靈之池」,就是病人意識的容器——你自我上傳,以為自己活著,還在不停地治病、買葯、就醫、康復,實際上,卻早已脫離人的範疇,只是一片亡靈。

「病人,按照唯葯辯證法,是根本無法治癒的。只要活在世上,痛苦便是永續。」

| 責編| 船長

| 作者| Raeka,轉碼員,冷僻故事愛好者。期待有一天能在街角遇見藍盒子,去看看galaxies far far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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