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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是一種懲罰

作者:張天翼

本文選自張天翼《粉墨》

來源:新經典(ID:Thinkingdom)

以前家裡有個親戚,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是老人了。我二十歲的時候,她以九十五的年齡離去。因為爺爺奶奶離開得都較早,那個老人是最初給我「衰老」印象的人,讓我知道老去是一件可以無限接近死亡的慢過程。張天翼在《粉墨》里寫了這件事,「從透明到灰燼」,真實精準又令人難過的形容。

「衰老像夜晚一樣徐徐降臨,光並不是一下子就散盡,死神有驚人的耐心,有時他喜歡一錢一錢的凌遲。姥姥越來越老了。」

《飛躍老人院》劇照

從透明到灰燼

文 | 張天翼

在朋友家讀到一冊繪本,這樣寫:爺爺越來越透明了,他把東西藏起來讓我們找,其實我們都能看得到就藏在他背後。後來他就徹底成了透明人。人們以為爺爺死了,不過有時空中會傳來爺爺說話的聲音,大家才知道他還活著。

我姥姥死的時候,當透明人當了快十年了。

姥姥在高壽這條路上蹣跚前行。八十了,八十五了,九十了,九十五了。每回過生日時大家都說,您老人家肯定能活過一百歲。百歲人瑞,政府會給發錢,為這個您也得努力。她笑嘻嘻的,好,好,我就沒皮沒臉地活著,活到一百歲,真成老妖精了。

她死的這年九十六歲。

壽則多辱,此言源於《莊子》,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周作人晚年把這四字刻作一枚閑章,無限沉痛。巴金:「長壽是一種懲罰。」

活得越短,越沒機會露出紕漏、醜態、昏聵。

《飛躍老人院》劇照

衰老像夜晚一樣徐徐降臨,光並不是一下子就散盡,死神有驚人的耐心,有時他喜歡一錢一錢的凌遲。

壯年時的餘暉猶在,八十歲時,姥姥的食量仍是闔家之最。她獨個兒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伺候一個蜂窩煤爐子,自己買菜做飯,雖是踮一對小腳,行如風擺楊柳,但還利索得很。她對大家都很有用,兒女們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幫忙看管。六個外孫、孫女、外孫女,都經她的手撫養。於是她是有實質的,有威信,說話一句算一句,小輩們都不敢不認真聽,稍有點嬉皮笑臉,姥姥臉色一沉,揚起一隻大手:「打你!」喉嚨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個霹靂,威風凜凜。不聽話者難免心頭一凜,收斂起嬉皮笑臉,承認錯誤。

後來她越來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軍一舍一舍敗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徹底地索取,

因此她逐漸透明下去,世界漸漸看不見她了。

她的威嚴熄滅了,兒女上門的腳蹤逐漸稀了,孫兒輩異口同聲地說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一年來兩三趟,其餘時間就算開車路過也不進門。春節團聚的時候,敷衍地拎一箱牛奶,進來叫一聲姥姥或奶奶,這就算交差。她記憶漫漶得很了,一個孫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孫女名字都叫一遍,才牽帶得出正確的那個。

然而她也不生病,生病的老太太倒會有眾人環伺探望的排場。

她只是沒盡頭似的老下去,用不存在的方式,又存在了十年。

她也漸漸失掉正常交流談話的智力。與人說話,一句起,一句應,一句止,她就很滿足了,慢慢點著頭,像回味這次對話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轉向別處。有時,她想主動與人溝通,就拿手去碰觸身邊的人,叫著,噯,噯。臉色有點巴結地笑,鄭重地問出一個問題,比如:我有點不記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被問的人和旁邊的人對此都有默契的認識,他們面面相覷,嬉笑著,拿不認真的嗓音說,您看我多大了?

她卻仍是認真的,我想你是十九,還是二十?

被問的人呵呵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啦。

然後人們繼續管自說話,不再看她。剩她獨個兒咂摸那一點愕然,並陷入喃喃慨嘆,哎呀,我外孫三十五了?當初我帶你的時候,你整天哭,擱不下,只能一隻手抱你,一隻手捅爐子炒菜……

《飛躍老人院》劇照

人們都同意跟她說話只要敷衍過去即可,誰讓她活到這樣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對題。這世界必須被井井有條地劃分,分奧運會和殘奧會,分治活人的醫院和敬老院,

衰老是誰都要經受的最後一項殘疾,除非你幸運地蒙召早退,逃出這環鏈條。

但她竟偶爾能記住一些事。幾年前我有了男友,帶回家,告訴她此人名字叫「楷」,小名叫「大楷」。這樣見了幾回,她居然記住這個人了,卻把名字錯記成「大海」。

於是每次見我回去,先很驚喜地問,咦,你回來啦?然後問,大海呢?

我多高興她能記住他,但仍要糾正,不是大海,是大楷。她也像發現一件新鮮事,恍然大悟地哦一聲,原來是大楷不是大海啊。下一句就啟用新名字,大楷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念書時,我答說,他放寒假回他們家去了,說下次再來看你。

過一陣,我到廚房去跟母親說了話,或是去拿了本書再回來。她一見我,叫著我的小名,又很驚喜地說,咦,你回來啦?

接下來再問,大海呢?

我再答,他放寒假回他們家去了,說下次再來看你。

後來她的聽力不太好了,人間把她又推遠了一步。

有時她會陷入沉思狀態,陷得很深。盤腿坐著,小腳放在腿彎摺疊處,手撐著額角,眼睛盯著牆,渾濁的眼珠停滯了,猶如哲學家整理胸中哲思。大家圍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以這個行動表示孝敬。所有人當著她的面議論她,毫不避諱,也不用壓低聲音,就像她只是一座標本。她大女兒抽著煙說,其實咱媽是個很自私的人,她心裡只有她自己。她外孫說,咱姥姥攢錢攢一輩子,也不知道攢了多少。連母親也不例外,雖然口吻和主題大多是愛憐:瞧你們姥姥,嘴唇還是紅彤彤的,頭髮也沒怎麼白,這個歲數的老太太,哪個有這麼漂亮。

電影《我能說》劇照

過年的時候,親戚們提著點心盒子當道具,來訪查證一下,哦,老太太還真硬朗,不簡單,真不簡單。也就走了。

英文中有這麼一種表達:Somebody is dying,某人正在死去,進行時。原來真有這麼一種狀態,無法再稱之為活,也不是死,這便是「dying」。

生命和歲月交給的能力,她按原本的順序一樣一樣還回去。

五年前,很難出門了,用輪椅推到外面花園裡,還能攙著別人的手走兩步,走到池子邊看人用饅頭喂金魚。後來不再出屋,不過還能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再後來徹底不能行走,但還勉強能站立。再後來站起來也不能了,三年里整日只倚枕坐著,由母親把她抱到馬桶上。她的食量逐漸減少,食譜逐漸縮短,需要多費牙齒之力與腸胃之力的美味一項一項與她道別。

最後半年,她吃得像個初生嬰兒,粥,牛奶,一點點肉糜。

到臨終兩個月,粥和牛奶亦被腸胃拒絕了,只剩了飲水,蜂蜜調製的水,糖水。再讓她喝兩口牛奶,下午就瀉一床。她常跟母親說,想吃肉,想吃蝦。母親鋪張出一大桌,她還是搖搖頭不吃了。僅余的生命力負隅頑抗,又把這座孤城苦守了兩個月,直至彈盡糧絕。

最後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夠把眼皮撐足。眯縫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聲音又虛又小,像一片揉爛的紙條。陽光照著她,能透過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後做了一次從沒跟她做過的動作:握著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著她顴骨,輕輕一吻。那皮膚薄得像一層膜。

她眼皮下閃出一星欣慰和快活,低聲說,喲。然後問,你回來待幾天啊?

我說,明天就走,你等著我,我再來看你。她半迷濛的一笑,代替回答。

到世上來學會的第一樣本領以及丟掉的最後一樣,都是:呼吸。

初夏的上午,她咽下最後一口呼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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