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鳥的天空
她支著下巴對我說:「你們鳥兒可以整天穿雲入霧的,幾下撲騰就能離開把我們困了一輩子的地方,一定很自由快樂吧。」她的指尖戳向遠方一團大大的云:「那裡,就是我求而不得但對你們來說輕而易舉的地方。」她沉默了一會兒,眯著眼睛將雲團夾在指縫中,然後泄氣地垂下無力的胳膊。她慢吞吞地用筆尖在本子上戳出一個個小黑點,嘟囔出這次見面的最後一句話:「我羨慕你,小小鳥兒。」
我看著她又漸漸回神到了功課上,專註地塗寫些我看不懂的文字,便伸伸翅膀飛走了。
繞著幾根我比較熟悉的電線杆和屋頂盤旋,我抬頭看看那些遠方的雲。她根本不知道,我,還有她這輩子遇到的大部分小小鳥兒,都不可能飛到那麼高的地方。但我簡單愚蠢的頭腦還是有些被她感動,為她日復一日、那麼執著地仰望天空。這個女孩的喃喃和目光中表現出的對飛翔和天空的渴望,其強烈是我從未在人類身上見過的。
我認識她有一陣了。多半是在她房間的窗台上,偶爾還在學校的半空中向下俯視見到過。我想她也許真的對自己身而為人感到遺憾吧。初識時覺得她真是個怪人,時間久了我竟也對她有種莫名的抱歉。我從未想過我的本能會讓別人如此艷羨。
不知不覺中,我竟沒來由地向上空飛了好幾米。瞎撲騰著在城市交錯的街尾巷道上空掠過,也沒興趣去看底下無甚趣味的平俗眾生。
倒是那團被她捏過的雲,我總忍不住去看。脖子向上仰起的角度和底下越來越遠的屋頂提醒我那是我不可企及的遠方,但她指向那團雲的眼神老是清晰地復刻在我眼前。我想著她此時可能又在發獃,於小房間里渴望我現下被風和空曠裹挾的自由,而我卻在這裡終我作為飛禽的一生,都沒有敢想過她嚮往的高度。
我是一隻小小鳥兒。我還沒嘗過雲的滋味呢。
不管怎麼樣,我離那團雲的距離總比她近吧。
想著,翅膀似乎已不容我拒絕地向上扇動了。
我第一次向著上面飛,眼裡是純粹的藍和白,沒有街,沒有房,沒有人。
我的第一次雄心壯志終於是破滅了。當然了,我為什麼要嘗試呢。整個軀幹都是承受不住的壓迫感,久未休憩的雙翅僵硬酸痛,四望空蕩浩渺的無依無靠讓我心生
恐懼。我沒有再強撐,趕緊尋到最近的樹枝落了腳。
那團雲呢,是碰不到的了,不過我似乎是有穿過一絲低空的流雲,輕輕薄薄的白色水汽,置身其中也感受不到什麼。算了吧。
我才知道原來偌大的天地也可以讓人感到逼仄無比,因為有那麼多地方是可望不可即。
我看了看自己疲憊的小身子,突然奇怪:我真的是自由的嗎?其實,我也不過是被困在百米見高的空間里轉悠罷了。困住我的不是牆壁,而是天生的註定,這麼一想,我倒是比她還要可悲了。
雲的吸引力並沒有減少。儘管知道無謂,但這是一種會讓我覺得自己不凡的消遣。我還會嘗試的。
自從那次突發奇想地拚命後,我比從前更在意頭頂而不是腳下。可是說也奇怪,我竟不是很願意再見到她。她那份奇異而熱切的內心狂想被現實悶悶地壓著,讓能夠稍稍窺探到她真實樣子的人有些擔憂。而且這兩天,她似乎不是很開心。我經過她窗前時,看見她桌上比平時更多的書和紙,她的房門總是緊閉著,有時她不在房裡,我能聽見一些屋子裡間傳出的可怕爭吵。她比從前更沉默了,就連對著天空時,她都不笑了。甚至有一次,我在她學校的電線杆上,看見她在無人的角落裡哭泣。
我越來越不安。我不知她是怎麼了。我站在她窗台上,她竟那麼久沒有看天看鳥,沒注意到我。我看著她伏在桌上的背影,一下一下特別用力地扎著一張紙,肩膀輕微地顫抖。
我叫了一聲。
她頓了頓,回過頭。我永遠無法忘記她那一剎那的眼神。決絕,悲戚,憤怒,全部實實地壓在那雙泛紅蓄著淚的眼睛裡,就像她一直以來的嚮往和鬱結全部一聲不吭地獨自壓在心裡,此刻那雙眼睛和平時的黯淡相比亮的嚇人。
我差點就被嚇得飛走了。
她斂了斂滿溢的情緒,試探性地走過來。
我突然想起很多天前,在我有一次飛向雲端時,我遇到了一隻大鳥。它的雙翼寬闊有力,輕易便直上九霄。我笨拙滑稽的身軀讓它覺得有趣,我們倆就那樣一起飛了一程。我忍不住問它,在廣闊的長空中無拘飛翔的感覺怎麼樣。我以為它是比我更自由的存在。
它說,與生俱來的能力從不會讓人滿足。獨自承受高空,寒風,星辰與黃昏,雲霧與迷濛已成為習慣的常態,無限的方向和旅程只會帶來蒼涼與寂寞。它說,它反而有時也對市井好奇,因為它永遠也不能像我一樣棲在窗台上諦聽人們的生活和心事。
我記得她有一句很喜歡的話:一旦你嘗過天空的滋味,就會不斷向上仰望。
可我那時意識到,其實她從未嘗過天空的滋味,她只是一直在幻想天空的滋味,並固執地堅信著那份幻想。到後來,那份幻想已經成為了她的一種支柱。我好奇如果她真的得到了,還會不會喜歡。
我其實很想讓她珍惜在意眼前的生活,人類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她一點點挪過來,就立在我面前,眼神向窗外飄忽了一下。然後毫無預兆的,她整個人像緊繃的氣球突然被放了氣,就那樣沉默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砸到地板上。
我無措地向四周張望,身後一團雲,半遮住了陽光。
「我一直知道,」她拉開窗子,風貫連起我們之間的距離,「小小鳥兒。」
「今天的雲好低啊。」我往她那邊跳了跳。「可我一點也不覺得近。我一直知道的,我永遠不可能,……不可能。」
「但是我以為,」她的聲音突然又帶了點哭腔,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只要去想…想著就行了,我就可以了。」她短促地閉上眼睛仰起頭吁了一口氣,然後將長長的目光架到天際。「但是那些想法,都沒有用!沒有用,沒有意義,就算是真的也沒有意義……」
我歪歪頭。她開始夢囈般地自言自語,餘光獃滯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光是這種生活的錯。我以為窗戶外還有天,生活之外還有別的東西,所以我可以抱著想像和期待忍受下去。可是這沒有意義……我就是沒用啊,在一切方面都不優秀,還以為未來有什麼別的,可是——這太可怕了——我找不到意義。就算有時間有精力可是我沒有什麼可做的,沒有什麼做的好的,我做不成事!我就一直在壓抑沉悶的日常和讓人發慌的空閑里渾渾噩噩地活著。
「天空本來就離我遠,而我身邊的一切都在用力把我向它推離。有什麼意思呢,我是活不出什麼來了。」
我的心漏跳一拍。我緊張地看向她,她的淚痕被風乾地差不多了,藍天在瞳孔里映成暗色。
她忽地轉頭看向我。「你飛走吧,小小鳥兒。」
她乾脆地關上了窗。
其實從頭到尾,她嚮往的從來不是真的天空。我竟一直遲鈍,還自以為很了解她。可我無意間似是也猜對了什麼。
我兜兜轉轉,停到公園的樹上。今天是個好天氣,天晴雲又多,還有風。是她喜歡的天氣。
她的那幾句話一直回蕩在我耳邊。她發現,即使幻想的滋味成真,還是不能給她帶來她想要的東西。
我一直在猜,或許她真正想要的,是活著的感覺吧。動物們都知道,人類需要活著的感覺,否則便無所謂生死了。我們只要活著就能活下去,但奇怪的人類需要感覺到他們活著才能活下去。或許這也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原因之一呢。
她曾經以為天空和飛翔能給她活著的感覺,但我不知她經歷了什麼,她現在覺得她沒有能力感受活著了。她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其實,我隱隱覺得,她原來的動力也不是天空,而是她對天空的執著。這種執著和幻想本身,便能讓她感受到自己活著吧?
要是她能繼續對著天空發獃傻笑就好了。
自從她說完那番話,我整天胡思亂想,既擔心她,可卻又煩悶,不想去看她。我甚至對嘗試再往上飛一點也失去了興趣,寧願在電線杆的排排蹲和閑聊中度過一天。這些事情太複雜了,不適合我。
我在小路和樹下尋找一些食物,就在一條河邊,卻突然瞥見了她的身影。我心下疑惑,飛到樹上去看。
她立在河邊,整個人直直的,像雕塑一般靜默,只微微欠身,出神地望著河裡。
這條河很清澈。清澈到藍天白雲全部倒映在裡面,隨著深邃的河水晃晃悠悠,透著一股誘人的純凈和美麗。我心裡有些警覺。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立著,她自己的倒影也在那天空的虛幻中,像是圓滿了她一直以來的夢想。
她的身體突然大幅度地晃了一下。
我差點以為她就要跳下去了。但她還是那樣痴痴地望著,叫我害怕。
我作出了一個決定。
我用力拍著翅膀,喳叫兩聲,從她面前掠過。我看到那片晃悠的澄空中,也有了一個我的身影。在振翅間,我不顧一切地向著最上面的一大團雲飛去。我知道她一定在看。她一定沒有見過小小鳥兒飛到那麼高的地方,儘管她一直這麼以為。
我牽著她的目光,以從未有過的速度和決心飛向那團高遠的雲。我明白我到不了那兒,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可我此時只想迎著風,讓澄澈的晴空在我和她的眼前無限鋪展。
一如我剛認識她時。
我猜現在那河水裡,大概已沒有我的影子了吧。
此時如果我向下回望,就會看到一個女孩立在碧波搖漾的水邊,帶著鮮活的驚奇和混沌的思考,仰望天空。
那團大大的雲,不近不遠,一直在前方。
我覺得很累了。趁著一片低空流雲飄過,我在它後面隱蔽了身形,然後擇地休息。我希望她和我一樣,在奮力朝著天空前進時,能嘗到一絲真實的滋味。
我實在沒力氣趕回河邊了。當我在好幾天後終於又看見她的身影,是在她走在路上時,她仰臉抬起一隻手半遮著陽光,臉上看不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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