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戢彩玲原創詩歌散文:光棍光哥

光棍光哥

文/戢彩玲

金秋十月,我和妹妹隨著老父親回到了闊別二十多年的家鄉——四川省簡陽縣,一個貧窮落後的小村莊。走進村莊,只見青翠欲滴的竹林旁是一間間凌亂的、泛著灰白的茅草房。村子裡沒有自來水,不通公共汽車,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機動三輪車。三輪車每天「嘟嘟、嘟嘟」冒著黑煙在城鄉間來往穿梭、載客……

我們和老父親住在同父異母的大姐家裡,草房裡沒有窗戶,一進屋就像進了地洞,兩眼一抹黑。稍停片刻,在一盞昏暗的小燈泡的照射下,才分辨出房內格局和擺設。住下的第二天,老父親讓大姐帶我們去光哥家。光哥和大姐是親兄妹,是父親前妻的孩子。光哥四十有五,人到中年,尚未娶妻,這事一直是老父親的沉沉心事。

小村莊的清晨,翠竹林的上空飄著幾縷淡淡的青煙,濕潤的空氣,讓人覺得神清氣爽,彷彿徜徉在碧波蕩漾的海水之中。習慣了城市的喧囂繁華,置身於這滿目翠綠,空氣清新的山村環境中,真捨不得這良辰美景去坐小蹦蹦三輪車活受罪。大姐怕我們走不慣山路,一定要雇三輪車送我們去光哥家。我對老父說:「爸爸,您老人家走的動嗎?我可實在不想坐車,特想跑跑這山路,鍛煉鍛煉身體。您看如何?」父親雖然六十有六,但身體強健。父親笑呵呵地對大姐說:「走吧,走走看看,這麼多年沒有回來了,我也想看看家鄉的變化。」一行幾人順著田埂上窄窄的小路開始前進。

十幾里的小路潮濕泥濘,田埂邊長長的雜草,探出身來纏繞著行進的雙腳,泥路又柔軟又滑溜,行走倍感艱難,幾個人小心地慢慢走著。也許是觸景傷情吧,老父親又提起了光哥那久遠的傷心的往事:光哥五歲時親娘撒手而去,撇下五歲的光哥和三歲的玉姐。那時十九歲的父親已應徵入伍,光哥和玉姐成了孤兒。因父親是現役軍人,每年政府撥一定量的生活費和口糧給光哥和玉姐。光哥和玉姐跟著大伯父家生活。大伯母兇狠霸道,對光哥和玉姐多是虐待,除了缺吃少穿外,笨重的活計都落在他們兄妹稚嫩的雙肩上,還時不時招來一頓毒打。父親在外一直跟著部隊東奔西走,也無暇顧及他們兄妹。父親後來又參加了舉世聞名的抗美援朝戰爭,隨大軍走到鴨綠江畔,還沒等過江,美國佬就投降了,父親平安歸來。

退役後,父親轉業到豫西的一個縣城並成了家,有了我們兄妹四人。這中間,父親和我的母親兩次回南方老家:第一次回去是給二十多歲的光哥訂下了婚事。女方只有父女二人,父母都有讓光哥做上門女婿的意思,希望光哥將來成了家也有個相互照應的人,也有個老人幫他們料理生活,遠在北方的父母也就放心了。那時的光哥身材高大,年輕有力氣,並且還有一手絕活——鑿青石。山裡的農村人蓋房子無錢買磚都上山破石頭,就是把不規則的大石頭破開成一小塊一小塊,再把它鑿得方方正正,每個正面用小石釺鑿出規則的斜紋或其他條紋。然後,用鑿有花紋的青石壘地基,壘出一米左右後,再用土坯接著壘起來,蓋出的房子又結實又漂亮。經光哥鑿出來的青石,人見人誇,光哥靠這手藝,每天給人家鑿青石,一天能爭個角兒八分的,一月下來也落成七八元錢。當時的七八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婚事訂下來後,光哥就沒日沒夜拚命的幹活,老實厚道的光哥把掙下的錢都如數交給了他老岳父。這樣幹了一年多,掙了有二三百元,誰知他黑心的老丈人見錢眼開,竟帶著錢和他的女兒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光哥遍尋不見,精神受了刺激,竟然得了花癲病。每天漫山遍野地瘋跑,見了女人就胡言亂語。父親知道後,二次南下,在眾親友的勸說下終於帶光哥回到了北方我們的家裡。作為後娘的母親,全心全意對待光哥,積極為光哥治病。光哥病情好轉後,執意要回南方老家,去尋找他那失去的夢。父母苦口婆心地勸說也無濟於事,光哥動不動就玩失蹤。雙職工的父母迫於生計壓力和工作的繁忙,父親一怒之下,把光哥又送回了南方。

歲月滄桑,一晃二十年過去。父母帶著我們經歷了各種動蕩不安的年代後,在北方的一個小鎮安居下來。二十年來,光哥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無音無信。如果不是我們鎮上的一個四川老鄉回老家,在街上和玉姐偶遇,得知他兄妹二人尚在人間,老父親才會心急火燎的要趕著回鄉探望呢!

在一個小山丘下,玉姐說:「翻過這座小山就到了。」站在小山丘上影影綽綽能看見光哥草屋的一角。順著雜草叢生的小路走到光哥的屋後,屋後是一片青青的小竹林,竹林里有一座青磚壘起、長滿野草的墳墓。父親說:「光光的母親就埋葬在這兒。」然後就駐足不前。我仔細看了看這個泛著青苔,青磚半包圍的土丘,一點也不陰森。幾十年過去了,也許光光母親早已投胎轉世了,這個土丘不過是活人寄託哀思的地方。我怕父親傷心,忙上前攙扶著父親往屋前走去。玉姐已走到屋前,大聲喊到:「光光,老子回來看你了。」我扶著老父親來到草屋前,屋前有片七八平方米的空地,地上鋪滿平滑整齊打著斜紋的一塊塊青石,每個青石與青石的縫隙間長滿了青草。青石周圍種著紅薯,紅薯藤爬的滿地。光哥慢慢從草屋走出來,應道:「你騙我噻,老子不要我……」光哥看見我們吞下後半句話,愣在那裡。緊接著從光哥眼裡折射出驚喜、興奮。我那貧窮的光哥慌忙把房檐下曬的白乾草,厚厚地鋪了一層讓我們坐下,又轉身跑進草屋,旋即又一陣風似的衝出來,他雙手捧著一個紅丟丟的小柿子送到父親面前,說:「老子,你吃!」父親輕輕搖搖頭,說:「你吃吧,我不吃。」光哥不知所措,退後兩步一屁股坐在屋檐下,傻傻地看著父親。

光哥看上去有四十多歲,身材高大,頭略微有點禿頂,臉盤長得極像父親。父親溫和地問光哥:「這些年你是咋生活的?」光哥慢吞吞地說:「還是靠隊里救濟。隊里以前還給發點錢、米,現在一分錢也沒得要,大米也不給夠了。打點零工,別人也不給工錢,他們罵我是傻子。」正說著,光哥好像想起了什麼,躍起,又一次衝進草屋。玉姐對父親說:「每年發給光哥的救濟款、糧都被隊里剋扣了,我也不敢去要,隊里光整人。有米時,光哥也拿點米到鎮上換點肉吃。一年到頭,他都吃紅薯,這一大片紅薯都是他開荒地種的,煮上一鍋能吃好幾天。」正說著,光哥抱著一個大編織袋喜笑顏開地跑出來,把編織袋放在乾草上,打開,小心的一件一件往外掏,有毛毯、衣服、膠鞋等,雖然都是嶄新的東西,但入眼一看就知是廉價的過時貨,光哥還像呵護寶貝一樣愛護著。我們看著這些東西不明白光哥的意思。玉姐說:「這是光光留著結婚用的。」父親溫和地說:「收起來吧,光光。」 光哥還是自顧自地往外掏,掏出一本書,小心地翻到某頁,指著書上的一段話念給我們聽:「小時候,我時常在爸爸的手腕下玩耍……。」我拿過書翻翻,是一本《中小學生優秀作文選》。我問:「誰給你的書?誰教你認的字?」「揀的。」光哥說:「我認得『爸爸』兩個字,我就問學生娃子,他們教我的。有一次,我去鎮上趕集,看見有個人的背影很像爸爸,我就遠遠地跟著,跟了半條街,跑過去一看不是爸爸,還招來了一頓打罵。」光哥說著,滿臉的委屈。我只覺得心裡有一種裂帛似的疼痛,眼淚止不住奪眶而出。從小失去母親,又得不到父愛的光哥,他是多麼盼望得到親人的關心和呵護啊!

轉眼間,光哥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小本本,取出一張發黃的二寸黑白照片,是光哥和他母親的合影照:四五歲時的光哥虎頭虎腦,挺可愛。他的母親挽著舊時的髮髻,圓圓的臉盤,慈眉善目,懷裡抱著小小的光哥。父親接過來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昏花的眼裡泛起淚光。父親流著淚痛苦地說:「收起來吧,聽話,光光,把這收起來保存好!」光哥聽話地把東西一件一件疊好,放平,又一件一件放進編織袋裡。漫漫歲月,光哥也許就是靠這些回憶打發日子的,他心深處還存著一個燦爛的夢。沒有給光哥結婚成家,這對父親來說是一種揪心的疼和無法言語的痛,面對光哥和他早亡的母親,父親只能以淚洗面,悲痛萬千。我怕父親過於難過傷了身體,急忙岔開話說:「玉姐,光哥現在住的房子是誰給蓋的?」玉姐說:「是光哥自己蓋的。從大伯父死後,光哥就搬出來住了。這草屋是他自己鑿青石,打土坯,一塊塊土坯壘起來的,旁邊那個小棚子以前是用來養豬的。他自己一天三頓飯都吃不飽,哪還顧上豬娃子吃喝,養了一陣子也就算了。」我起身打量著草屋:露出的地基是一塊塊稜角分明的青石,青石上是一塊塊土坯,房頂是灰白色長長的野草,足足有三十平方米的草屋是光哥一個人的力量所為,可以想像蓋房時,光哥所經受的艱難和辛苦。老父在一旁又黯然落淚。唉——,所看到的、所提起的都是讓人傷心、無奈的痛苦往事。「走吧。」我向父親說:「我們不是還要去大娘家嗎?」父親平穩了一下情緒,慢慢起身,玉姐領我們朝大娘家走去。走過一片小竹林,我回頭看到光哥還一直遠遠地跟著我們,直到我們能看見大娘家的瓦房,光哥才駐足在高處還不時地朝我們觀望。

到了大娘家,青磚碧瓦的三間大瓦房真氣派!聽說我們回來了,大娘家的兒女們都回來了。二爸請來了村裡有頭臉的人,殺雞宰鵝,滿滿地擺了三大桌,大娘執意要把光哥叫過來一同吃飯,也許是為了父親的薄面吧。不一會,光哥過來了,不聲不響坐在桌角。按當地的風俗,斟上一大碗酒,一桌子的人輪著一人一口地喝著、談笑著。我那可憐的光哥默默無語地坐在桌角,也不夾菜吃,只是每當酒碗輪到他面前時,他才淺淺地抿一口。眾人都勸光哥吃菜,光哥才就近夾一口面前的菜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我坐在光哥對面的桌邊,看禿了頂四十多歲的光哥,面無表情,木然聽大家說話,他心裡一定很難過。也許四十多年來,孤身一人倍受人們冷眼的光哥根本就沒有吃過請,在這擺滿大魚大肉,飯菜飄香的宴席上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大家了吧。

飯後,老父親和村裡的人坐在一起閑聊,話題自然地扯到光哥的身上,光哥不知何時已悄然走了。大家異口同聲說:「光光是個好人!」雖然現在政府撥的救濟糧、款,被某些人剋扣掉了。但光哥從不偷不摸、不坑不騙,實實在在,老實本分。他自己開荒種菜、種紅薯,填飽肚皮,維持生計。有時,村人看光哥可憐,就把自家吃不完的米、菜給光哥送去。光哥說什麼也不要,逼急了,村人就說:「就當我借你的,等你有了再還我。」村人不過說說而已,根本沒指望他還,可光哥決不接受別人的施捨,等救濟糧一到,馬上給人家送去,往地上一放,走人,任憑村人在身後大喊大叫……

我從村人的閑談中,知道了我那貧窮的光哥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我慶幸我那有病的光哥在饑寒交迫的逆境中能保持做人的本色,堂堂正正。在物慾橫流的今天,多少正常的人喪失做人的起碼標準,去偷、去搶、去騙、去貪。光哥啊!雖然今生你沒有享受到人世間的富貴榮華,夫妻恩愛,但你不枉今生做一回自尊、自愛、自強的熱血男兒。

走了,我和父親要走了,回到北方那幸福的家園,又要撇下孤苦伶仃、無人疼愛的光哥了。分別那天,我們是從光哥的家走的,我們又去了一次光哥那暗無天日的茅草屋中看了看,給光哥留下了幾百元錢。看著這百元大鈔,光哥眼中只有迷茫,我不知道我那孤苦的光哥是如何看這百元大鈔。給錢,只不過是為了安慰父親那自責的心,安撫一下自己無奈的心。錢有何用?它能買回光哥的青春嗎?它能癒合光哥破碎的心嗎?走吧!光哥,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離開這沒有親情的土地,隨父親一起回北方的家生活吧。光哥慌忙擺手:「不、不!我哪裡也不去,我就住在這兒。我一走,他們就霸佔我的房子了……」淚水不知何時已模糊了雙眼,我擦擦淚水,扶起父親,說:「我們走吧!」

秋天的雨,苦苦地飄著,老父親和二爸抱頭痛哭,哀嘆今生是否還有再見面的機會,兩個老人淚眼相對,難捨難分。走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一步一回頭,慢慢離開村子。光哥默默無語地跟在後面,小雨打濕了光哥那縫滿補丁的衣褲,土路的泥濘沾滿了光哥那光著的雙腳,他就那樣遠遠地跟著、跟著……一直到我們坐上三輪車,光哥才在一棵棗樹下站住,我清楚地看到光哥那痛苦的、扭曲的、流滿淚水的臉……

那個落雨的午後,那棵蒼老的棗樹下,光哥那痛苦的淚臉,破舊潮濕的衣衫,沾滿泥土的赤腳,就那樣永遠、永遠定格在我腦海深處,抹之不去……

【作者簡介】戢彩玲(女),網名:芷語,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協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彩玲散文》,現供職於三門峽市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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