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沛:歷史真理的認識和判斷
在實際生活中,「歷史」至少包括兩方面的內容:其一,歷史是人類社會已經逝去的歷史過程;其二,歷史是人們對這一過程歷史認識的結果。人類客觀存在的歷史,與人們對「客觀存在的歷史」的認識,是既有聯繫、但卻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人類漫長的歷史進程,可以理解成一個自然歷史過程,存在著客觀的歷史真理。歷史認識的過程,就是探究歷史真理的過程,即在實證研究,闡明「是什麼」的基礎上,回答「為什麼」,通過這樣或那樣的闡釋,以揭示歷史的真理性內容。今天,人們對歷史闡釋的認識不斷深入,從「歷史認識的闡釋性」的視域,探討歷史真理的認識和判斷,無疑仍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一、歷史是被闡釋的歷史
當「歷史事件」因史家的選擇,成為「書寫的史實」,進入典籍或為其他形式的歷史記憶、蘊含並傳達有往昔具體的信息,而成為「歷史」時,可以看出歷史的重要特徵,即歷史是被闡釋的歷史;從歷史認識主體無法直接面對認識客體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歷史學與一般意義的史料搜集的區別,在於它的闡釋性。歷史學不是史料的堆砌和展示,而是要對這些史料以及史料之間的內在聯繫等本質內容,進行判斷和評價。不言而喻,無論是「判斷」,還是「評價」,都離不開「闡釋」。史學的這個特點,在遠古時期就已鮮明地表現出來,且中外皆然。
近代以來,隨著社會的發展和科學的進步,產生了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的問題,需要通過歷史的回溯,用歷史的事實給予闡釋。這樣,如何認識「什麼是歷史」這樣的問題就不可避免地凸顯出來。因為只有明確地判定什麼是歷史,才有可能在此基礎上去認識歷史、闡釋歷史。在不同時代不同的歷史環境中,諸多學者就這個問題進行了熱烈的討論。這些討論圍繞「歷史是被闡釋的歷史」,以及歷史是「如何」被闡釋的,在人類思想發展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頁。
西方史學家維科、克羅齊、海登·懷特等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他們是在唯心史觀的立場上,從不同的理論體系出發去闡釋歷史,雖然觀點不一,但都認為「歷史是被闡釋的歷史」卻是不爭的事實,而且他們也都沒有否認歷史闡釋的意識形態內容。馬克思主義史家也如是。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的區別,不在於是否承認「歷史是被闡釋的歷史」,而在於如何闡釋。1923年,李大釗在上海大學所作《史學概論》的演講中指出: 「歷史家的任務,是在故書簍中,於整理上,要找出真確的事實;於理解上,要找出真理。」李大釗在這裡提出歷史研究中「整理」和「理解」兩個階段。「整理」是要「找出真確的事實」;而「理解」是「要找出真理」。李大釗這裡所說認識歷史的「普遍的理法」,即是在唯物史觀的理論基礎上,通過對人類歷史的宏觀認識,科學闡釋歷史發展規律。
二、從「強制闡釋」到「公共闡釋」
在西方,闡釋學有久遠的歷史。在中國史學界,一方面,歷史研究從沒有脫離過歷史的闡釋,所謂「史論結合」、「論從史出」中的「論」,主要即是對歷史的闡釋;另一方面,對「歷史闡釋」,卻多是「就事論事」,或「一事一論」,這裡的「論」,似乎只有闡釋的特殊性,但對闡釋缺乏明確的、具有一般科學意義的規範,以至歷史研究者往往是不自覺地、甚至是帶有很大盲目性地進行歷史的闡釋,致使歷史闡釋即使是在方法論和認識論的意義上,也往往被忽略了。2014年,張江教授提出了「強制闡釋論」後,使情況開始發生變化。
張江教授在文學理論研究中提出「強制闡釋」,但「強制闡釋」並非僅僅存在於文學闡釋和文學理論研究中,也同樣存在於歷史研究中。歷史認識中的「強制闡釋」,不是對具體的歷史過程或個別歷史現象的「不當闡釋」,而是涉及歷史認識的一些基本理論問題。這就促使人們去思考,如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如何針對這樣或那樣的「強制闡釋—不當闡釋」,建立我們自己的歷史闡釋的理論、原則和方法。
2017年夏,繼「強制闡釋」之後,張江教授又發表《公共闡釋論綱》。「公共闡釋」這一概念的提出,使人們對「強制闡釋」的認識,不再僅僅停留在對其弊端的認識和摒棄。張江教授指出「公共闡釋」的六個基本特徵: 「第一,公共闡釋是理性闡釋;第二,公共闡釋是澄明性闡釋;第三,公共闡釋是公度性闡釋;第四,公共闡釋是建構性闡釋;第五,公共闡釋是超越性闡釋;第六,公共闡釋是反思性闡釋」。這就將「強制闡釋論」的討論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
「公共闡釋」,作為一個新的科學術語,既可視為我們思考中的中國闡釋學新的核心概念、核心範疇,也可視為是新的核心理論。廣大史學工作者所探求的「歷史闡釋學」自然有歷史學學科性質所決定的自身的特點,但其一般的科學邏輯、科學規範和理論基礎,和「中國闡釋學」則是基本一致的。「公共闡釋」給人們以如何發現歷史真理、接近歷史真理、認識歷史真理的啟迪。
三、歷史真理的闡釋:歷史性和現代性
歷史真理,是指人類歷史矛盾運動中的內在聯繫,以及由此所決定的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或特殊規律。與人類歷史矛盾運動密切聯繫在一起的「人的活動」,傳遞著紛繁複雜的歷史信息,蘊含著無限豐富的歷史內容,而要獲取這些信息和內容,進而探究或揭示歷史真理,就離不開歷史的認識和闡釋。
歷史規律參與並制約著人的活動,決定著歷史發展的趨勢,從而使人的活動不可避免地帶有歷史性,人們尊重歷史、敬畏歷史。但是,歷史與現實不可割裂,歷史從來就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闡釋歷史規律,並不僅僅是為了緬懷人類的過去,更在於通過對歷史規律的認知,更清醒地認識人類的現實和未來。從歷史性與現代性的統一去認識歷史真理,是闡釋歷史真理兩個不可或缺的內容。古老的歷史學永葆青春,是由現實的呼喚所激發的。歷史研究要有鮮明的時代精神,這是中國史學古已有之的優秀傳統。但是這一傳統在現實生活中卻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構建當代中國歷史科學的理論體系和話語系統,不是坐而論道,而是要通過艱苦的理論探討和科學研究,在實踐中進行。但這又不是「摸著石頭過河」,而是要自覺地堅持唯物史觀的理論指導,首先是明確歷史真理闡釋的歷史性與現代性的辯證統一。關於史學的目的,以及歷史與現實的關係,中國自秦漢以來即不乏精闢論述。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家,繼承並發展了中國傳統史學「求真求實」「經世致用」等優良傳統。這些認識,對於從歷史性與現代性的結合上,闡釋歷史真理,劃清與「強制闡釋」的界限,無疑有積極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作為人類科學思想的最偉大成果之一,揭示了歷史的奧秘,開闢了科學認識歷史真理的現實道路。在馬克思看來,人類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是現實的個人及其活動;歷史是社會歷史主體與客體相互作用的過程。馬克思指出歷史真理的真諦,不是虛無縹緲的、可以隨心所欲加以闡釋的精神產物,而是物質世界中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一、相對性與絕對性的統一的真理。
歷史認識的過程,是歷史認識主體逐漸接近歷史真理的過程。新的時代需要新的歷史。人們只有自覺堅持歷史闡釋中的歷史性與現代性的辯證關係,才有可能越來越接近客觀的歷史真理,更加自覺地成為歷史的主人。
(摘編自《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8年第1期《歷史真理的認識和判斷——從歷史認識的闡釋性談起》,中國社會科學網 齊澤垚/摘編)
(作者簡介:於沛,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責任編輯:何迪雅 排版編輯:何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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