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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燭 面前的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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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大堰河/你的兒子/我敬你/愛你......」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他說:「詩人必須說真話。」

面前的艾青

作者:洪燭

1

我大學畢業剛來首都工作不久,住在三里河一帶,單位卻遠在農展館附近。每天上下班都要橫穿北京,騎自行車單程就要一個小時左右。秋天一過,天氣說變就變了,早晨出門我剛騎了五分鐘就感到凍得不行,卻又懶得回去取手套和圍巾。遇到有紅燈的十字路口停了一下,我趁機把夾克衫的拉鏈直拉到下巴,又把袖口的紐扣繫緊。在單位門口鎖上車,我發紅的雙手幾近於麻木了。

我呵著雙手踱進中國文聯大樓,已經有十來個人在一層等電梯了。我首先看見的是人群里的一輛輪椅,更確切地說是輪椅上那個穿黑呢短大衣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在焦急地等電梯的人群里,他顯得尤為平靜,像一塊礁石,安詳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包括對縮著脖子走進玻璃大門的我也看了一眼(事後想起來我覺得自己那時的形象很狼狽),那種目光籠罩著特殊的光澤,我知道那是叫做睿智的東西。一位老人仍然擁有如此明澈的眼神,真不簡單。我低頭想了一會,忽然從記憶中發現了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幾乎要失口喊出他的名字。

身後走來的陳秘書證實了我精確極了的猜測。她和推輪椅的那位婦女打招呼:「你是推著他來的,高瑛?」我知道高瑛是詩人艾青的妻子,在好多書刊上我見過他倆的合影。

我所在的這幢文聯大樓,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界一大中心,經常有知名人士來往,但我從來未曾預感過會在這個初冬的日子裡,見到了自己最崇敬的中國詩人。我用如此虔誠的語氣來描述,也許會使很多人笑話我的淺薄。對名人我並不是崇拜狂,但在那一瞬間,我頭腦中確實閃耀過無數幅黑白片般遙遠而真切的影像。我看見了一位少年在南方一所中學圖書館裡最初閱讀到艾青早期詩作時的驚喜。

可以說是艾青導致我迷戀上繆斯的。從他印在中學課本上的《黎明的消息》,到我那時反覆詠誦的他寫在大堰河上的其它詩篇,在我心目中,如同面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一樣,始終籠罩著一層特殊的光澤。我難以忘懷那些做完數學題後的夜晚,把所能收集到的艾青的詩一首首抄錄在日記本上的情景。透過15歲的窗口,我看見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手推車自北方的道路轔轔駛過,一位詩人高舉火把,向當時也向多少年之後蜂擁而來的人群傳達著詩歌的力量……

啊,艾青,此刻我已說不出其它內容了。這麼些年來,我一如既往地迷戀著詩和許多至善至美的東西,同時肺葉里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上更多世俗的塵埃。我已經不再是那位如今看來尚徜徉在童話里的少年,然而當心目中纖塵不染的偶像預料不到地如此真實出現在自己面前,我還能說些什麼呢?當一個人的感覺在世俗塵事中逐漸麻木之後,自以為早已淡忘了詩之後,為一種至聖至美且突如其來的力量所怦然喚醒,這個瞬間是多麼好。

面前的鐵門哐當一聲開啟,由於電梯地板比地面略高一點,高瑛連推兩下輪椅也沒推進去,我和陳秘書幫忙把它抬了進去,我感到了一種重量。抬起頭來,看見艾青不易察覺地對我們微笑了一下,就像許多年前他以詩歌對我所表示的那樣。電梯夢一樣緩緩上升,詩人和他的輪椅就停留在我身旁,我拎著公文包的手甚至接觸到金屬的冰涼。然而站在溫暖如春的電梯里,我幾乎遺忘了來之前一路上的寒冷。

陳秘書還在和高瑛聊天,詢問著詩人近來的身體狀況,她甚至還半開玩笑地指了我一下:「這也是我們單位新來的詩人,寫了不少呢。」然而我已忘了臉紅,久久凝視著面前的艾青。詩人的額頭是那麼寬闊,雖然上面布滿深刻的年輪。我聯想起某一期《詩刊》發表過艾青頭像的照片,那是一位著名女美術家的銅雕,下面空白的版面還登了艾青為之題的一首詩。那期《詩刊》是上高中時閱讀的,而且早已遺失了,但我仍記得它們是登在封二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詩人在詩篇之外的面容,使我閱讀作品時朦朧的印象和想像得以證實。面前這位老人額頭的皺紋,和曾使少年時的我驚嘆的詩人頭像上的皺紋同樣深刻,也同樣清晰,雕塑家沒有誇張。經歷了悠悠歲月的精雕細刻,詩人的特點就是這樣。我終於知道大堰河是怎樣從詩人的額頭上流過的。

這兩年因為工作的緣故,我見過不少文化老人,有一點曾使我很感嘆。那就是和艾青一樣,他們幾乎都在自己的某一方面保持著某種不凡的風采,這種凝聚了一生的生命力,這種內在精神進發出來的光芒是許多事物難以比擬的,也是任何東西無法塗改的,何況時間呢。

2

以上這篇題為《面前的艾青》的散文,是我大學畢業不久所寫,發表在1990年4月1日《中國青年報》上。那段時間,接到不少位分配在各地的大學同窗的書信和長途電話,他們為在遠方見到我的名字而感到親切,並讚歎於我離開校園仍能保持對心目中偶像的虔敬,將之樹立為精神上的支柱。「這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力量」,他們說,「你不會覺得生活是蒼白且空虛的,因為你還懂得去尊敬,懂得去愛;你甚至不會把現實等同於現實主義,因為置身現實之中,你也未曾放棄那塊浪漫的花園! 」

這一切,使我覺得有必要補充一段文字,圍繞艾青這一偶像在我心目中產生的原因及其效果,以分析青春的心靈是否有必要崇拜一些什麼,或者怎樣崇拜一些什麼。

怎麼說呢?大學四年,我一直努力保持理想主義者的身份,並以為它與不妥協於世俗存在著互為因果的關係。我景仰詩化的生活,相信哪怕貌似平庸的生活,亦有著挖掘不盡的詩意,只要你保持一顆不被世俗塵埃蒙蔽的心。社會的人無法避免塗抹上功利色彩,但在精神領域應積蓄某種與之相抗衡的東西,某種類似於「詩」的東西——它不等同於作為文學樣式的「詩」的概念,而是原始意義上的「詩」,詩意、詩化的意思。這是隨著物質文明高速發展,以詩為人生宗教的人越來越少,但詩永遠不會從人類精神中消失的原因。總會有人(哪怕是最後一個,實則遠遠不止於此)執著於此的,他們把詩和所有美好的東西一樣來相信。

同樣,只要詩未被所有人唾棄(這是不可能的),詩人就永遠是一個美好的詞語,正如古代文明中以桂冠來修飾它。它形容那些超凡脫俗、以美作為人生手段的歌者,他們的聲音是唱給自己的,又是屬於其它人的,顯示出一種溫柔的力量。最初被艾青那些正直、熱情的詩篇感染之後,繼而了解其生平及人格:從他早期在黑夜所吟唱的大堰河上的歌聲,直至後來經歷誤解和流放仍不改初衷的《歸來的歌》……我感應到真正的詩人才具備的那顆赤子之心。那顆黃金般的心。艾青也就自然而然成為我理想中詩人的化身。我覺得能夠和歷史並肩的詩人,不僅僅擁有柔曼的豎琴,更應該高舉熱愛著的火把。除了火把這一意象之後,艾青的詩篇還衷情於黎明的吹號者,騎雪青馬的力士乃至海岬上巍然不動的歌手,這些都是人類精神中必要的鈣質。

我在武漢大學就讀,每逢陽春,珞珈山麓,東湖岸邊櫻花爛漫,總要舉辦一屆櫻花詩會,我是很熱衷於其中的。有一次給我極其深刻的印象。當朗誦了一連串風花雪月之後,一位男中音走上台去,他嚴肅地清了清嗓子:「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剛剛出現第一句,台下就響起被打動了的掌聲。大家都知道,這是艾青的詩。我之所以回憶這一段,在於說明它區別於普通風花雪月之作的力量。這或許就是艾青與普通的人以及普通的詩人的本質區別。偉人永遠是值得崇拜的,我向來不懷疑這一點。

如果說中學時代我受薰於艾青詩作的藝術魅力,那麼進入大學之後,人生觀逐漸成熟之後,更令我驚嘆的倒是他的人格力量,我幾乎明白了詩人的心靈是如何顫慄的。想到和我同齡時年輕的艾青,已經在為大堰河保姆,為中國土地上一位最平凡的農婦而流淚,然後在最粗糙的土紙上划下詩句,我不由得被引導著重新認識人民這個字眼,認識善良、勤勞、奉獻等樸素的品質,認識生命中可以承受和不能承受的重和輕。聯繫艾青曾經把「真善美」比作「一輛黃金的三輪馬車」,就能了解怎樣在人生與藝術之路上印下堅實、深刻的轍痕。站在人類精神的制高點上,才是成為大詩人的前提。我這裡所說的大詩人,可以是屬於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但絕對不僅僅屬於他個人。正如艾青那支「彩色的蘆笛」,會永遠陳列於中國新詩史中。

告別如詩如畫的大學時代,我背著簡陋的行囊來到北方,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安營紮寨,以一顆涉世未深的心迎接另一種生活,有過短暫的失落和困惑。我揣摸不清自己的理想與自己實現它的能力之間的差距,但又生怕它們獲得不了一致,我畢竟尚未從做夢的年齡完全超脫出來,而面臨的一切又是具體、現實的。我甚至下意識地放棄對詩的信仰,以避免自己陶醉於空中樓閣之中,避免在翅膀上拴著金塊……而這時,我看見了真實的艾青,一個生活在語言之外、會呼吸的艾青。這平常而又奇妙的邂逅足以使我回味終生。

面前的艾青和我心中的偶像是極其吻合的,並未因為近在眼前而失去那一圈光環,我不再懷疑他們是同一個人,我欣慰於青春的崇拜沒造成任何誤差。在此之前,我甚至沒想像過艾青會出現在我面前,沒想像過艾青就生活在我們的生活之中。既然自己最景仰的詩人都真實地顯現,我還有什麼理由認為生活中沒有詩,而不敢繼續信仰它?既然艾青這個名字及其作品不僅僅是印在紙上的,是和一個真實的生命聯繫著的,那麼就應該相信在我們的周圍還生活著更多的詩人,還存在著更多的詩意,以及更多和詩一樣美好的東西!

原載2015年第23期《中華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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