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隻公豹走到生命的盡頭……

一隻公豹死了。

6月12日下午，這一天本來很平靜，沒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

李晟（那個比大熊貓還可愛的科學家：為了知道大熊貓過得好不好，他們花了十年，還發現了這些）忽然在群里發了一個視頻：一隻豹在一個院子里跳躍著，它矯健地跳上一個屋頂，卻又掉了下來，在地上慢慢走著。

「新龍的豹子，進村了！」李晟說。

「啥時候的事兒？」我問。

「就現在。」他說。

我看了一下視頻，這隻豹其中一隻眼似乎有點問題，臉上也有傷，似乎是只公豹，但看不大清。

豹子跳上牆沿又摔了下來

緊接著，我們新龍貓科調查群里也熱鬧起來。新龍縣環林局的周麗接連發了幾條視頻——她就在現場。我趕忙給環林局的向陽打電話，問是咋回事，但他的電話始終不通。

後來電話終於通了，向陽告訴我，一隻豹跑進了村，他剛救助回來。我問他在哪裡？他說在大蓋鄉。

這地方我知道，每次去新龍，我們都會從爐霍縣往新龍拐過去，沿著雅礱江走不了多遠就是大蓋。我們當時沒在這兒裝相機，但這裡有豹我們都知道，因為好幾次豹的目擊事件都在這裡發生。

我問向陽，現在怎樣了？他說，這隻豹子可能有問題，有傷，一隻眼睛瞎了，牙齒磨損很厲害，感覺身體狀況也不好。現在他們把它裝進了籠子，但是村民不讓他們把豹拉走。

豹的一隻眼睛瞎了，臉上有打鬥的抓痕。

我迅速推測了一下：這隻公豹看上去很老了，可能和別的豹打架受了傷，並失去了自己的領地——這意味著它已經失去了一切。

但它為什麼會跑進村子呢？它應該已經喪失了捕獵能力，或許是來村裡找吃的。新龍的豹子似乎早已習慣進村抓條狗來果腹。

我告訴向陽：千萬確保它在村裡被隔離開，以免在被村民圍觀挑逗的過程中應激猝死。向陽問我有啥建議，他們第二天還要去。我想了想，其實也提不出什麼好建議，只能說給點吃的喝的吧，看它的樣子似乎已經餓了很久。考慮到有傷，最好再給點消炎藥，如果它能吃進去的話。

客觀地說，如果我的推測與事實相符，那麼這隻公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所有的公豹都會走到這一天，它即將消失。

但既然它還活著——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為自己尋找最後的機會：向人類求助。我們或許能為它多做點什麼？送去動物園或者救助中心，或許能讓它多活兩年？

6月13日一早，向陽和新龍環林局的同事買了肉和藥品，再次趕往現場。中午的最新進展是：豹吃了一點內臟，但沒有吃肉，看上去狀態還是不好。老百姓依然不同意把它拉走，因為他們認為豹是村後神山的守護者，它不應該離開神山，應該趕緊放了它。

這真是讓人犯難。有時候我覺得藏民的想法十分奇怪，他們虔誠地遵從著信仰，但是行為上卻並沒有多少對生命的尊重：向陽告訴我他們還是興高采烈地圍過去看熱鬧。

當然他們不會像內地很多地方的人一樣，想著吃它的肉再用它的骨頭泡酒。生與死對他們來說似乎只是兩種狀態，活著就那麼回事，死亡也並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向陽告訴他們，必須隔離開，不許打擾豹子。

他給我發了一些現場照片和視頻。影像里，豹的毛已經很凌亂，這不是一個好現象。它在籠子里威脅地咆哮著，虛弱，但聲音依然兇猛，它並沒有忘記自己是一頭猛獸。

關在籠里的豹在虛弱地咆哮

「那就多喂點吃的吧，能吃總是一件好事，吃幾天如果狀態好點了就放掉吧。」這是當天我們討論下來的結論。

豹被放回村後的山裡

6月14日，向陽從大蓋回來後告訴我，在村民的強烈要求下，豹子已經放掉了。他們把它送上村後的神山，附近有泉水。肉又吃了一點，但吃得很少。

進山後它的狀態似乎好了些，籠子打開它就慢慢地走了出去，走進了一片樹叢。他們在現場留了一些肉。我對向陽說，保持觀察吧，我很擔心它活不了幾天，既然放了，那就確保它不再受到干擾。向陽說已經安排了人，確保每天都上去查看一下，主要是不讓村民上去打擾它，也隨時觀察是否有別的突發情況。

我看了他們拍的照片。豹依然虛弱不堪，毛髮凌亂，看上去死亡正在一步步侵蝕著它。但它的神情平靜了很多，身旁就是它熟悉的山林，它熟悉的空氣和風聲。我想它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很久，或許已經有十來年了吧。

向陽很擔心，怕狼會來傷害它。我說，盡量守著，但也別打擾它，讓它保持自己的尊嚴吧。

6月16日，向陽再次查看豹的情況。回來後他情緒很低落，告訴我豹還在那裡，還活著，但是可能不行了。

它離籠子不遠，就趴在草地上，遠遠看去，只能看到耳朵和尾巴偶爾動一下。留在那裡的肉它沒有吃，只有烏鴉來撿食。

我看著那段視頻，它看上去似乎已經死了，但的確還在動。死亡是如此醜陋和骯髒。巨大的山體里，一隻渺小的豹躺在樹叢下，它正在靜靜度過自己最後的時光。

它可能熬不過今晚了。向陽說。

6月17日早上9點，向陽給我打電話，說留守的人早上發現豹不在了，他要趕緊趕過去，他擔心有人把它弄走了。我想了想說，你們在附近的樹叢和石頭縫裡找一下。

中午他告訴我，豹死了，就在不遠處一片茂密的灌叢里。

我們誰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就像所有的貓科動物一樣，它用盡所有的力氣讓自己消失在它能到達的最隱秘的地方，然後告別了這片它曾經深愛的山林。

它曾經統治著這裡，在森林裡漫步，在清晨追逐毛冠鹿和獼猴，在岩石上曬太陽和打盹；在這裡曾經有它的雌豹和許許多多的兒女。而現在，它離開了。

我猜有一隻年輕而強壯的公豹取代了它，繼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梅花狀的足跡。生命的奇蹟還將延續，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死亡記錄

物種：豹

地點：四川省甘孜州新龍縣

性別：雄性

體長：103cm

尾長：90cm

肩高：70cm

其他：右眼失明，右眼下方有2cm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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