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幸在知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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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在《道德經》中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哉！」
「持而盈之」， 「之」為財富、權力、榮耀；「不如其已」，該放手時就要放手；「揣而銳之」，揣（chuí），同「錘」，鍛造打磨的意思。「之」為做人的風格、做事的態度；「不可長保」，即鋒芒畢露不行；金玉裝滿房屋，沒有誰能守住它；富貴了驕橫是給自己製造災難，功成名就時自己主動退下來，是天道啊！
同樣，在《易經》中也有同樣的話：「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亢」就是太過的意思。進退即是存亡，存亡即是得失。人生的軌跡是一條曲線，每個人的這根曲線上都會有幾個拐點，而處在這些拐點，人生的進退得失如何平衡，這是至關重要的。
人性中共同的弱點，就是知進不知退，知存不知亡。一不小心就會進入「亢」的狀態，想退就來不及了，人生走入絕境。所謂「聖人」或是「高人」，就是在人生高峰時，知進知退，而且能把握到恰到好處，就是「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但是，在功成名遂之後，有誰願意急流勇退呢?
春秋時期的范蠡,和文仲共同輔佐越王勾踐，經歷十年卧薪嘗膽,也靠著美人計等，最終滅了吳國後，范蠡攜西施不辭而別，西出姑蘇泛舟而去，後改行經商成巨富。范蠡離開時，曾寫信勸告文仲退出，文仲不肯。不久，文仲就被越王賜死。三國時期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為離了他不行。其他如張良、劉伯溫等人都是犯了同樣的錯誤而死於非命。
《莊子?知北游》中說過：「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人生苦短，能夠看穿這紅塵、不留戀這功名利綠的人確實不多。在唐朝著名詩人朋友圈中，賀知章算是為數不多的一個。
公元744年，賀知章已經86歲，這年他得了一場大病，差一點沒有死去。在閻王殿里走了一遭後，突然醒悟了，我該回家了。
他立刻上表奏明皇上，請求恩准他回鄉當道士。皇上准許了他的請求，同意他把自己在京城的家捐贈出來作為道觀，還特地賜名「千秋觀」。又下詔在京城東門設立帳幕，讓百官為之餞行，皇上又親自寫詩為他送行，留作紀念。可以說，賀知章退休時很是風光。
人生幸在知進退。在唐朝著名詩人中，賀知章做到了，他退的很徹底、很自覺、很透明、很光彩……
賀知章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離開家鄉已有五十多個年頭了。人生易老，世事滄桑，自己的一生漂泊，心頭有無限感慨, 置身於故鄉熟悉而又陌生的環境之中，心裡五味雜陳。當年離家，風華正茂正少年；今日返歸，鬢毛疏落一老翁，不禁感慨萬千：
少小離鄉老大回，
鄉音難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別家鄉歲月多，
近來人事半銷磨。
唯有門前鏡湖水，
春風不改舊時波。（賀知章《回鄉偶書二首》）
賀知章站在村口的大柳樹旁，面對一群嬉戲的兒童，「笑問客從何處來」，欲言又止，潸然淚下。是啊！我離別家鄉實在太久了，家鄉的人事變遷實在是太大！物是人非，只有門前那鏡湖的碧水，在春風吹拂下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紋，還和五十多年前一模一樣。
「少小離鄉老大回」，在這五十年的時間裡，賀知章都做了什麼呢？
賀知章出生在公元659年的盛唐時期，一生很牛X！少年時就以詩文出了大名。公元695年，高中狀元，被授予國子四門博士。他的姑表兄弟陸象先任宰相時，推薦他為太常博士。公元725年任禮部侍郎，兼集賢院學士，秘書監、太子賓客等職。
賀知章仕途順利，陪過太子李亨（後來的唐肅宗）讀書，才情俱佳，性情風流，為人真誠。公元725年，當25歲李白離開四川，經三峽、洞庭湖、揚州等一路遊歷5年後，來到長安時已到三十而立之年，李白除了寫了《蜀道難》等幾首詩歌外，一無所有，不明分文，住在長安城的廉價小旅館裡。一天，他到著名的道觀去遊玩，碰見了賀知章。
賀知章時任秘書監，他和李白一見如故，把酒言歡。他們倆剛在酒店剛坐下，才想起身邊沒有帶錢。賀知章把腰間的金飾龜袋解下來，作為酒錢。
李白忙阻攔說：「使不得，這是皇家按品級給你的飾品，怎好拿來換酒呢？」賀知章仰面大笑說：「這算得了什麼？不是你老弟說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嗎？！喝酒、喝酒…」。
自此，賀知章把李白引為知己，有機會就在一起喝酒論詩。後來，順便把李白隆重推薦給崔宗之、玉真公主等官宦顯要，皇帝也已久聞李白大名，任命李白為翰林學士。李白才有出頭之日，賀知章可謂「慧眼識珠」。
賀知章和李白成為「酒仙」，被杜甫記錄在起著名的《飲中八仙歌》中的第一位：「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賀知章在朝廷身居要職，在皇帝身邊影響很大，朋友圈皆是達官顯貴，文壇精英。除文采飛揚、酒量過人外，賀知章的書法當屬一流。賀知章書法善草隸，每興酣命筆，好書大字，或三百言，或五百言，詩筆惟命……忽有好處，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也。李白有《送賀賓客歸越寺》云："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為世傳誦。傳世書法作品中，墨跡有草書《孝經》全卷縱筆如飛，一氣呵成，龍蛇飛舞，神彩奕奕。略取隸意，融入章草，以求高古。既有唐人的嚴謹作風，又有晉人流潤飛揚的風姿，對晚唐和宋人書風影響巨大。
在唐朝的著名的詩人中，像賀知章這樣一生順達的不多，考試成功後，一路綠燈，沒有受過大的挫折，陪著讀書的太子最後登基當上了皇帝，後來的皇帝唐玄宗也很敬重他，直到80多歲了，還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各種待遇都優於眾人。在這樣的待遇下，賀知章病後大悟，要求歸隱鄉里，做一個道士，不問世事，在唐朝的著名詩人中，確實是一個智者。
賀知章的知進退，和其他的著名詩人不同。東晉陶淵明「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淵明《歸去來辭》），是對官場感到了厭煩和無奈之後的隱退；「詩佛」王維在中年經歷「安史之亂」，差點被殺頭後的心灰意冷，逃避現實。「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王維《酬張少府》）
比起他發現的人才李白一生，性格分裂，一會兒要出世「成仙」，一會兒要入世「做官」，官癮很大，看不清方向，不知自己要過的生活是什麼樣子，「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卧前楹。」（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最後，只落得個水中撈月一場空，酒後捉月而死。
「詩聖」杜甫一生憂國憂民，窮困潦倒，雖然也明白自己「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抒懷》），但到離去世前還在「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風疾舟中伏枕抒懷三十六韻》）。最後，客死他鄉，只有58歲。
賀知章為人曠達不羈，晚年自號"四明狂客"。他寫的詩沒有李白的情緒跌宕起伏，沒有杜甫的憂鬱哀愁，沒有王維的空寂清冷。他寫的詩清新瀟洒，通俗易懂，感情波瀾不驚，如《詠柳》千古傳誦。
碧玉妝成一樹高，
萬條垂下綠絲絛。
不知細葉誰裁出，
二月春風似剪刀
還有那首《採蓮曲》，給我們送來陣陣清涼和荷香，還有那青山如黛、湖水波光粼粼、荷花滿塘的田園風光：
稽山罷霧郁嵯峨，
鏡水無風也自波。
莫言春度芳菲盡，
別有中流采芰荷。
人生幸在知進退。知進退之「幸」，幸運也，幸福也。
「落花真好些，一醉一回顛。」（賀知章《句》）。賀知章讚美落花的好看，如同讚賞自己的頓悟：及時退出廟堂，讓靈魂沉醉在故鄉泥土的芳香之中。
他知道在這人生的暮年，就像這落花一樣，是該退出舞台的時候了。
（寫於2018/7/9）
（中州客：故鄉河南，現居北京，曾為文青，八十年初創辦過大學生詩刊，詩歌、散文、小說散見於國內報刊。現為金融工作者，農學碩士，管理學博士，系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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