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皮笑臉的《邪不壓正》裡面,藏著一個異常嚴肅的姜文
文 | 開寅
1
姜文壓根沒打算在《邪不壓正》里給我們看那個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北平。
《邪不壓正》
在訪談里,高曉松津津樂道地說他是多麼著迷於張北海原小說里的「灰房兒、大槐樹、喇叭花兒、蟬鳴、衚衕口的洋車、果子攤兒……」姜文笑著說這些都留給你拍。他的北平沒有這些世俗回憶中帶著溫和氣息的舊念想,而是一個閃著刀光劍影的殺機和撲朔迷離笑意的隱喻童話世界。
雖是如此,這一次姜文依然很講究地呈現那些毫釐之間帶著舊北京城印象的細節:比如協和醫院西門口汽車環繞而出的匝道,鐘樓後影兒帶斜坡和矮牆的小院,更別提過去只要稍稍站高一點就盡收眼底的藏青色紋路橫豎交錯的瓦片房頂(為此姜文特地從北京定製了可以覆蓋四萬平米房頂的青色瓦片運到雲南外景地)。
這些視覺元素對一個「北京孩子」來說挺重要,它們是這個城市暗暗涌動的血脈。有它們在的時候,你不會覺出什麼驚天動地的異樣;但有朝一日它們沒了,這個城市就垮了。
在這些細節基礎之上,姜文放開了頭腦,用自己的想像對曾經的歷史進行了狠狠地「增強」,以各種怪力亂神的意向和嬉笑怒罵的荒誕填充了那段本該是沉重甚至恥辱的歲月。
2
姜文導演的電影作品,大概只有最早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帶著現實主義基調的正面浪漫情懷之作。從隨後的《鬼子來了》開始,他開始切斷敘事和表意之間的外在聯繫,逐漸走上了以特殊的類比化隱喻而「借題發揮」的道路。
《陽光燦爛的日子》
如果說《鬼子來了》還有一條線索清晰,人物行為動機明確的故事線,那麼接下來無論是《太陽照常升起》,還是《讓子彈飛》或者是《一步之遙》,都被姜文納入了一個「如何不講故事,依然把電影拍好」的創作設定之中。
《太陽照常升起》
在這幾部影片里,電影的主線情節變成了簡單而直白的背景,而跳躍的碎片化情節、快如疾風的剪輯節奏、帶著濃厚舞台色彩的連珠炮式誇張對白和亢奮激昂的人物情緒狀態成了表現主軸。
而在拼貼的片段和四處遊走的情節之外,他頭腦中想說的另一件事暗扣著人物的一言一行甚至是影片預設的走向:比如《讓子彈飛》中對群眾革命話語機制形成的探討,《一步之遙》中對「真相」為權力話語所扭曲的暗喻。
《一步之遙》
這些核心主旨遠遠超越了影片表層敘事的承載能力,姜文也完全不想在故事講述中給觀眾出一份帶著讀解指導意義的「說明書」。讓人物們隔三差五地在台詞中以嬉笑癲狂的方式甩出一兩個接駁暗喻的入口,已經是他對觀眾們釋放的最大善意。
用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視聽元素構築外在形式,搭配語帶嘲諷玩世不恭的口吻,而內涵社會政治歷史思考的超越性母題,這是姜文作為一個導演在21世紀所形成的完整個人風格。
《讓子彈飛》
作為觀眾,能不能接受他這樣荷爾蒙四處飛濺的表述方式,或者是否理解他暗藏玄機的內在意圖,這都是極具爭議的話題。
但在《鬼子來了》以降,他所涉及的每一個核心母題,都是曾對中國的歷史現實產生過至關重要影響的層面。
《鬼子來了》
從這個角度看,姜文是一個以看似嬉皮笑臉的態度進行嚴肅作者范兒思考的導演。這樣的人,在當下的中國電影圈裡,並不多見。
3
《邪不壓正》中的李天然是個帶著怪胎多重身份的傻小子。
他身世未明,幼年跟隨東北師父學功夫,成年後在美國接受教育,操著一口台灣腔,認協和醫院的西洋大夫為「爸爸」,卻自視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
他身處1937年時局前所未有混亂的北平,受到和各國勢力都暗中勾結的警察局長朱潛龍以及日本特務根本一郎的前後夾擊,又被神秘勢力的代理人藍青峰收到賬下,對後者言聽計從馬首是瞻。
他回到北平時胸中懷著怒火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報仇」,信誓旦旦要手刃當年虐殺他師父全家的朱潛龍和根本一郎。
他也確實練就了只有傳說中的義和拳人士才會的飛檐走壁刀槍不入(能躲子彈),但真正實踐起來卻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一樣左顧右盼,在提問「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之餘到處走神兒:泡妞、耍酷、洋洋自得地潛入日本人家偷東西、神魂顛倒中朝女人屁股後面蓋章。
亂世中,他被走馬燈一樣不斷在身邊出現而立場不明的各色人等徹底轉暈,雖然每每提起複仇就咬牙切齒,轉頭卻又稀里糊塗被藍先生以無人能明白其奧妙的綏靖計謀勸服,心安理得跟著他的指揮棒瞎轉悠,甚至最後乾脆管後者也叫起了「爸爸」。
我們在此看到的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也胸懷大志,但一到關鍵時刻就一腦袋漿糊,「大主意沒有,小聰明搓堆兒」(「搓堆兒」是北京話中「泛濫」的意思),屢屢被各路人馬當成棋子下的糊塗蛋。
他自我賦予的想像中的勇氣和堅定,與實際中表現出的盲從和猶豫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最致命的是,他沒有自己的主心骨,總得諮詢別人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兒邁。
至此,各位明眼人終於可以把李天然和他身邊這些各懷鬼胎活動著的人物——藍青峰、朱潛龍、根本一郎,甚至唐鳳儀和關巧紅——都與那民國斷代史中湧現出的各個不同勢力一一對仗起來。
姜文借了《俠隱》的外殼,隨手在表面勾畫了一段段在舊北平房檐屋頂上發生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迷人又奔放。
但內在他卻仍然遵循著一貫的借喻思路,用經過偽裝的故事情節和角色劍指那些曾經決定了未來中國命運的方方面面各色人物。他們無論善惡、強弱還是美醜,出於何種動機什麼目的,從屬於哪一個派別和勢力,都是決定那段歷史走向舉足輕重的因素。
姜文將他們的個性特徵通過巧妙地提煉、概括和再創造,植入了影片角色的肌體,然後扔給他們一個經過精心打造的童話中的北平,讓他們以荒誕派戲劇的方式重新演繹一遍那段可以從微觀中透視全局的歷史。
《邪不壓正》和《讓子彈飛》《一步之遙》構成了完全意義上的整體。與其說它們是「民國三部曲」,倒不如說是「國民性三部曲」。至於其中到底誰正義,誰邪惡?或者誰聰明,誰笨蛋?找一本還沒經過簡寫的中國歷史書對著電影一起看,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
4
自打王朔開始,從北京孕育出的這一波當代文化便有了雙層文本敘述的意識:表面上嘻嘻哈哈插科打諢一點正經沒有,內在卻鋒芒犀利直指人心帶著無法規避的批判性。綿里藏針、旁敲側擊、聲東擊西和指桑罵槐成了北京文化人習慣的表達方式。
所以當年讀王朔作品的時候,大家自然分成了兩撥:外行看熱鬧,反覆咀嚼他在文字中堆砌的貧嘴段子,對其中的笑料如數家珍;內行看門道,仔細體味他傾注於作品中的內在情感和包藏於其中角度刁鑽的批判意識。
姜文也深諳此道。
從《讓子彈飛》開始,他就致力於用激蕩的雄性荷爾蒙支撐起一個華麗而充滿感官刺激的電影外在形式,將極致化的娛樂性和難以抵擋的煽動性熔於一爐。
《讓子彈飛》
在《邪不壓正》中,那些洋溢著浪漫情懷的屋頂跳躍奔跑、純粹理想主義式的愛情、挑逗意味爆棚的性暗示和誇張帶著血腥喜劇色彩的打鬥也都起到了同樣的感性愉悅效果。
在此之上,姜文「處心積慮」地留下了不少可以進入他核心意圖的入口:比如那張能阻止日軍坦克前進的美國護照,或者蓋在警察局長老婆臀部的日本特務印章,以及被弒師惡徒朱潛龍用來誣陷李天然的跪像。
特別是看到日本特務根本一郎指示部下槍殺三輪車夫後卻有能力讓中國警察向其報告被擊斃的是漢奸,我們都感到這個荒誕的玩笑已經不僅僅是取悅觀眾這麼簡單了,是不是應該在影片的題目「邪不壓正」後面加個問號才能體現它的真實意圖?
儘管在結尾壞人終於被正法,正義總算得以伸張,但是李天然站在房頂以勝利者的姿態最後亮相的裝束卻依然讓人困惑:他外面套著中式白馬褂,但裡面卻穿著日本和服褲子,再加上中國出生美國長大的背景,在1937年7月7日日軍大兵壓境的北平,他究竟是以什麼身份取得了這場勝利,恐怕連他自己也沒鬧明白。
也許還是最後暴露了美國代理人身份的藍青峰在被日本人拔光了牙齒後的一番話才是肺腑之言,他對激動地撲上來認爹的李天然說:我不是你爸,而你呢,也該找自己的兒子了。
整部片子里他拿李天然一直當槍使,而此時終於對李天然說了大實話:孩子,你得長大,是時候找你自己的槍了。
要說最難琢磨的,其實還是姜文本人對他創造的這些人物的態度。
他和他們似乎總保持著一個語帶嘲諷的距離。相對於其他中國導演,他最與眾不同的就是拒絕讓觀眾對影片人物產生代入感。
他抽去了其他人「賴以生存」的共情機制,讓觀眾和他一樣始終待在人物活動範圍之外,僅僅是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你無需贊同或者反對他們,更沒必要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
你沒法變成人物而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更找不到將自身情感加諸於人物之上的切入點。你所能做的,就是享受他所創造的視聽感官體驗,並接收他傳達來的複雜理性信息。
對於《讓子彈飛》,那是混雜著暴力喧囂的革命快感,對於《一步之遙》,則是紙醉金迷之下對「真相」的悲憫。
而對於《邪不壓正》來說,這是一場笑裡藏刀的歷史戲耍——也許因為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自始至終帶著莫測高深的神秘微笑,似乎是戲謔但其實又是認真嚴肅地扮演著他們在虛構微觀歷史中的真實角色。
※有人讚美她,有人侮辱她,她是簡·方達
※不以票房論英雄,本檔期這部電影配得上和《葯神》一樣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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