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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飯、家常菜

本文在「我的父親母親」徵文大賽中榮獲一等獎

引子·挂面湯

北京今年的冬天又冷又干,我出生在海淀、成長在西城,依然覺得這是我經歷過的最難熬的一個冬天。

校園裡的樹落盡了葉子,光禿禿地,樹冠上只留下枯瘦的枝條,一個個好似擊劍運動員,戳刺著晴空。

沒有霾,沒有一朵裹挾著水汽的雲,天幕因乾燥而緊繃著,過盛的陽光使天空藍得令人心悸。

某一天,我走在這樣的天底下,突然想起挂面湯。

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挂面湯,細細的挂面和薄薄的蛋花漂著,西紅柿卧在湯里,碗邊沿還有一小圈香油,油滴一顆一顆的,叫人看了心裡又溫暖又踏實。只待頭往前微微探一點,浮起的水蒸氣就能把眼鏡糊住,我的臉也受著水汽的炙烤,潤膚效果堪比蒸臉器。

打開「樹洞」檢索,一位同學評價學校的西紅柿雞蛋面不如家裡的挂面好吃。於是,我又想起了有關挂面湯的更多細節。

煮熟的西紅柿皮兒會脫落下來,且是皺縮著的,邊上捲成一個個小細棍,我不喜歡它們,樣子和口感都像是塑料。因而做湯前,父親總會給西紅柿去皮兒。每次喝第一碗挂面湯時,我總是急火火的,因為湯底還有母親特意為我窩的雞蛋,她放雞蛋的時機總是那麼合適,蛋黃軟中有硬,口感好極了。

於是,我不再想吃學校的麵湯了。

又一次,我想起爸爸媽媽。

幸福而普通的·韭菜炒雞蛋·拌黃瓜

在那些離我最近的記憶里,爸爸媽媽出現的場面,背景里總有飯香。

想念家常的飯菜,不如說是想念飯桌旁的父母;想念父母,也是想念那段與父母常相伴的時光。

念高中時,我一心想上北大。我深知自己才智一般,只好做一個無趣的好學生,在家、學校和圖書館間來回兜轉。功課緊,我又從不敢在精神上松弦,日子過得大體不算輕鬆。

馬斯洛說,人只有滿足了吃飯的慾望才能想著要去自我實現,所以,我也只有在吃飯這件事上不再計較花費時間的多少。這是我難得的閑暇,緊繃的精神鬆了勁兒,便留給樂趣以發生的空間。放學回家的傍晚,我在玄關處換拖鞋,憑鼻子就能嗅出今日「硬菜」是雞鴨魚肉的哪一種。又或者,我透過自習室的玻璃窗看到父母來接我的身影,便可猜個大概:兩個人一起來,那麼今天的午飯是一頓便飯;父親一人來,便是媽媽在家燉魚;母親一人來,就說明爸爸在家正做著一頓大餐。

我學理科費勁,而父母都是文科生,他們看我學得辛苦,能做得只有挖空心思在飯菜上下功夫,變著花樣兒給我補充營養。我在題海里洗鍊靈魂,他們在超市、菜場和廚房肢體奔忙。等到我確認被錄取,那時刻已接近凌晨。我永遠忘不了母親的神情,她笑著,眼裡卻閃動淚花。

「有時真的是太心疼了。要是你沒上成北大……」

「我和爸爸覺得你太不容易了,真的太不容易了。」

我們三人一夜未眠。

我知道,我的爸爸媽媽也太不容易了。

或許是因為相處的時間有限,我們仨對於「食不言」的古訓總是忽略。我們的家常飯,真真切切稱得上有色有聲。

在飯桌上,父親掌握話語的絕對主導權,社會時事熱點、單位人事調動他講得滔滔不絕,就連名人明星的家世和八卦消息他也是一清二楚。我開玩笑諷刺他「雜而不精」、「博而不深」,他依然故我。父親講故事時總要附上自己的觀點和主張,藉以或直接或委婉地輸出他的教育理念,青春叛逆的我總喜歡抓住他言語中的漏洞進行質疑和反駁,我們倆湊在一起,針尖麥芒,一頓飯動輒就要吃一個多小時。

與我倆的聒噪相比,母親在飯桌上就顯得寡言。她只在父親的話語間詢問我今日上學的經歷,在我與父親的論辯中給我幫腔,看到我贏了他,她臉上浮出笑容,話語的聲調也不由得升高。

事實上,父親在外人面前不善言辭。論對外的講話能力,母親絕對要在家中排行第一。她自信、底氣足,陳述觀點的時候總是很有條理。她能講卻不好講,同時也帶著幾分縱容的意思,在飯桌上甘做父親和我的陪襯。

我們家吃飯雖然就三個人,卻總能吃出一大家子人的熱鬧。除去父親和我的爭辯聲,我們家的音響也有功勞。父親對古典音樂略知皮毛,90年代末,他利用去法國美國出差的機會,買了二十多碟光碟。從我尚在媽媽的肚子里酣睡開始,古典音樂就成為我成長時光的背景音。吃麵條時的吸溜聲,瓷勺撞到碗邊的叮咚聲,這些聲音曾伴著的是交響樂還是協奏曲,是哪個大調或是小調,我們鮮少深究。我想,我可能無法十分嚴肅地對待古典音樂,就像我總會在父母面前哼哼唧唧、咿呀怪叫,沒個正形。嚴肅就有了隔膜,而每一首音樂之於我都是那麼可親、可愛。

母親卻覺得古典音樂寂寞、悲傷。她聽音樂,必聽有歌詞的歌曲。有一回我翻出一盤孟庭葦的音樂磁帶,第一首曲子是「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剛放了半分鐘就被父親喝止。原來這首曲子是媽媽剛懷上我時常聽的一首,那時她胃口難受得厲害,聽最心愛的曲子仍難緩解。她後來再也不聽孟庭葦了。我知道,是那個還未出生就頗不安分的我,讓媽媽與孟庭葦的歌曲有了阻隔。

一頓家常飯,交談聲、音樂聲、電視聲,聽得我暖心,而一盤又一盤滿滿的家常菜,又像是一盤又一盤空白的錄音帶。它們記錄著我的飲食習慣,記錄著有關我們三的生活片段。或許是下一次吃到它時,又或許是下一次終於吃不到它時,回憶被按下播放鍵,那些片段一股腦地湧上來,讓我想家。

在外面住宿,我最想吃的就是早上一盤鹽拌黃瓜,晚上一盤韭菜炒蛋。學校食堂的涼拌菜總要擱些油調味,而韭菜或許是因為太難擇,幾乎未曾被供應過。

在家裡吃飯,鹽拌黃瓜配白粥是向來被我瞧不上的,嫌父母安排得太過簡單。然而離開家,當我看到紅火的食堂和絡繹不絕的送餐小哥,心裡念念不忘的還是這些又樸素又可口的家常菜。

就好像我的父母,他們成年累月地陪著我,曾幾乎被忙碌的我忽略。然而當我真正完全暴露在一個全新的環境,離開了他們時,才知道我一直渴望他們的陪伴。

在心裡,我永遠眷戀著我的父母。

普通但不如意的·紅燒帶魚·韭黃炒肉

那些有關家常菜的記憶,很多都是溫馨而幸福的。但我也常常想起一些不那麼愉快的片段,它們就如同咖啡的苦味。有苦,咖啡的濃香才不顯得輕浮。因為曾有不如意,所以我才知道,我沒有被籠在情感的幻影里,我是真真切切地認識並熱愛我的父母的。

我懷著最深切的感激,一邊尊敬,一邊包容。

那是高二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連續吃了好幾次紅燒帶魚,而這道菜只有媽媽擅長。專攻學業,又習慣了菜式換新的我,待到第三個周末才注意到異常。那時,父親的事業處於上升期,照顧我的重任暫時全部由媽媽來承擔。

而媽媽的情緒狀態出現了問題。

習慣了在家裡當宇宙中心的我,看著父親推掉了工作,看著父母跑遍了一個又一個心理診所,看著母親床頭多了抗抑鬱的葯,父親床頭多了助眠的葯。周末,我一個人在家寫作業,屋子裡靜謐得只有我演草的聲音,卻又怎麼都算不對。

我哭了,多天來滿懷的憂慮和擔心,不敢在父母面前表露給他們添堵,便只好一一發酵成委屈,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也是那一刻,我終於意識到,父母和我原來都在各自的戰場衝鋒陷陣,他們不應總是我一個人的勤務兵。

我曾以為,在以愛為題的劇本中,我的父母一直都是最高明的角色,他們從不出錯。我忘記了他們只是兩個普通人,與命運交手這麼多年,誰不會出錯呢?誰不需要安慰呢?

某一個深夜,父親醉醺醺地回家。本就神色鬱郁的母親見此情狀,驚怒交加,復而轉變成絕望,當著我的面說她要去尋死。而父親躺在羅漢床上,翻來覆去叫著我的名字,叫我不要擔心,還說問題都解決了。父親說,他假託自己有病而把工作上提拔的機會拒絕了。父親說,這樣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為這個家付出,照顧好母親了。父親說,喝這麼多酒是心裡頭高興。

我站在客廳里,看著媽媽在一旁垂淚,聽見書房裡傳來父親的鼾聲,來不及辨清心中五味雜陳,也忘記了第二天要參加的演講比賽。我只是覺得心裡頭突然敞亮了,突然間感到一股責任感。

這一次,該換我當父母的勤務兵了。

在飯桌上,我揀著學校里的趣聞跟父母講,主動過濾掉一些不順利的經歷。我學會了用鍛煉來消解不良情緒,保證自己總能以飽滿而理性的情緒面對父母。我有意無意地鼓勵父母多多涉獵其他領域,發展他們自己的愛好,希望以此緩解母親的抑鬱,又能淡化父親事業未成的遺憾。

媽媽不愛吃韭黃,故而家裡難得有買韭黃的時候。但當只有父親和我一起吃飯時,他常常炒韭黃。他說韭黃容易上火,所以總會順帶操持兩三碟冷盤,這樣的安排於兩個人來講是奢侈的規格,又豐富又下酒。就著酒勁,他也會跟我說對於母親的不滿,說說他的委屈,比如說吃韭黃而不得,比如說近日的爭吵。他邊說著,也會向我道歉,說不應該向我說這樣的喪氣話。

我心裡想,在人後說壞話確實不對,但是我很樂意當父親的精神垃圾桶。

後來,媽媽不必再吃任何的藥物,爸爸的睡眠質量卻落下了病,我在洗澡的時候也會偶爾幻聽父母在爭吵。但總得來說,這場風波被我們安然地度過了。心靈傷痕近乎痊癒,而我們的成長已然永遠留下了痕迹。陽台上有母親侍弄的花草,書房裡有父親的書法字帖,我的卧室里添了瑜伽墊,我們仨都在成長。

現在想來,高考後母親的一句「不容易」包含著萬語千言。但我卻從不認為母親應該心懷歉疚。事實上,是我要感謝她,沒有她的生病,便沒有我的成長。

我們總以為父母要做到十全十美,唯有他們用自己的德性、優良的習慣、深思熟慮後的言語,才能將這世界上美好的東西一一指點給我們看,這樣才能被稱為好的家庭教育。我承認,這種單向輸出的教育在孩子的幼年期確實非常重要,但是另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時間的流逝:父母會衰老,孩子會長大。或早或晚,一定會有一個瞬間,孩子發覺父母離自己遙遠。這並非是父母與孩子之間不再能互相讀懂了,而只是一個信號和徵兆,提醒我們這些孩子們,應該學會發揮自己的影響了,應該承擔起維護一個家庭的責任了。一家三口何以被稱為三口,而不是二加一,原因就在於我們早晚要形成一個三足鼎立的局面。每一個人都要承擔起維護家庭的責任,用理解和妥協給別人以空間,才能在家中真正擁有溫暖和幸福。

說是三足鼎立,卻也是我自我感覺良好了。父母與我之間,天然就橫亘著時間的溝塹。我走向人生的盛年,他們卻已然走過一個半坡,要下行了。他們對我好,之於個中的苦味,幾乎不言不語;我學會包容他們的缺點,卻自我感動,念念不忘。

接受父母的脆弱,聆聽父母不那麼理性的怨言,包容父母的缺點,只有這樣,我們這些做孩子的才能更好地去理解父愛母愛,更慶幸自己有這樣好的父親母親。

終章·我們仨

我想,我無意特地要講悲傷沉重的故事來揭示什麼深刻的道理,因為在愛面前,深刻的不是道理,難辦的是行動。我的父親母親和我,只因心中有愛,便能相互取暖。而這愛的力量,是我的父親母親用多年無言的愛賜予我的。

所以,我的同學、朋友都說我是個還不賴的人。而每次聽到這樣的評價,我都很受用。我心裡總覺得,這是在誇我的父親母親。

我們家的飯菜很好吃,我的父親母親都是很好的人,能擁有這些就是我的好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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