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煙雨青樓到錦江飯店,女人的風骨,她怎麼活出來的?
「我從不因被人曲解而改變初衷,不因被冷落而懷疑信念。」——董竹君
請問:
上海灘青幫大佬杜月笙,吃館子要排隊嗎?
豬頭三黃金榮想了想,答曰:
「除脫錦江飯店。」
「起死伐!(去死吧!)」
這天,杜月笙終於忍無可忍,在擁擠的等餐隊伍里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
大堂經理硬著頭皮,「視死如歸」地過去詢問,
本以為會挨也幾泥光(一記耳光),沒想到杜月笙卻詰問道:
「人這麼多!你們老闆娘怎麼就不擴充下店面呢?
不就是讓房東騰出幾間房子嗎?我去辦!」
怪哉!?
這個錦江飯店什麼來頭?為什麼頂級大流氓在這裡也「講文明,樹新風」?
而他口中的老闆娘又是何許人也?
非是旁人,此人便是本篇傳主——
13歲淪落青樓,15歲智脫淫窩;
29歲「娜拉」出走;30歲白手創業;
一手締造大名鼎鼎的上海錦江飯店,
卻將其無私獻給國家,選擇功成身退;
然而,她,
67歲深陷冤獄,五載對影長愁;
80歲自書歲月,此生流年不負;
......
一個女人應該怎樣活,活得有風骨?
她,就是答案!
她,就是董竹君!
今天,上海延安東路從望亭路至金陵本路這段曾叫「愛多亞路」。
1900年,這段路還沒被填平,是一條被稱為「洋涇浜」的臭水溝,
死貓、死狗、死嬰星羅棋布地混雜在污穢不堪的垃圾中,
惡臭濃到如泥,令人寸步難行。
董竹君就出生在這條臭水溝邊上。
愛多亞路
在她幼小的記憶里,
父親每天清晨都會拖著沉重的身軀,
綁上舊草鞋,穿上補丁衣,拉起黃包車,消失塵霧中。
母親則幫大戶人家干粗活,很累,很沒笑。
但她卻是這個貧民窟里唯一能念私塾的女孩兒,
這要拜先後夭折的弟妹所賜,她「一枝獨秀」。
另外,那時董竹君已出落得清秀可人,是鄰里口中的「小西施」,
母親希望她能再認些字,將來嫁個「金龜婿」,萬一呢?
然而,看過蕭紅《生死場》的人,
一定會悚然於舊社會底層人民「蟻子似的生活著,糊糊塗塗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
確實如此,董竹君9歲,父親患了傷寒,再不能拉車,
給父親治病,董家一貧如洗,債台高築。
民國上海
13歲時的一天,母親把董竹君喚到身邊,囁嚅地說:
「阿媛(董竹君小名),先到五馬路的堂子里當三年的『清倌人』吧,換三百大洋給家裡還債,
三年後姆媽再把你接回來。」
「堂子」實為青樓,『清倌人』則是賣藝不賣身的歌女。
然而,「一入青樓深似海,錦繡空包驢馬骨」的道理是誰都懂的。
書沒有白讀,江革「行佣供母」,董永「賣身葬父」的典故,先生講過,竹君明白。
世道猙獰,人生無常,
董竹君終於淪落風塵,真是秋風秋雨秋煞人!
民國的上海灘,如同宋末的杭州城,
聲光繚亂,兩岸笙歌,清曲麗詞,十番鑼鼓,
越沒落的時代,娛樂越瘋狂。
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流氓,來堂子里的男人都為淫慾的極樂,其它都是扯淡。
董竹君入青樓時拍攝的照片
董竹君冰雪聰明,她對男人的花言巧語免疫,身在青樓,心若止水,
每日例行公事地彈唱,人稱「不笑美人兒」。
然而,她漸漸發現,其中有一位客人非比尋常。
夏之時
夏之時,早年留學日本,東斌軍事學堂畢業,是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同盟會元老,
帶過兵,殺過人,為辛亥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
即使是這樣的人,來煙花柳巷也不奇怪,男人嘛!
奇怪的是他從不與姑娘們說笑,更不動手動腳,道貌岸然不長久,但他卻每每如此。
原來,當時袁世凱的北洋政府正在迫害革命黨人,
夏之時為避當局眼線,才經常和朋友們到堂子里來議論國事,
畢竟,在他們眼裡,妓女腦子裡的空白比她們的胸還要大。
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
偶爾幾次聊天,夏之時發現董竹君談吐不凡,清新脫俗,不是那些一臉脂粉的媚眼兒可比的。
久而久之,兩人彼此仰慕,竟互生情愫......
民國青樓
Stop!說點現實的吧。
當時董竹君的身價,就像世界盃後的姆巴佩,暴漲!
諷刺的是,夏之時和她的身價一樣高,袁世凱正懸賞三萬,要他的腦袋。
董竹君真不愧是個厲害角色,
她先向夏之時「約法三章」:
一、不做小老婆;
二、兩人即赴日本,夏之時避難,她讀書;
三、男主外,女主內。
夏之時滿口答應,但董竹君卻不要他為自己贖身,理由:
男人買了自己,自己就成了他人的玩物,永遠沒有尊嚴!
為此,她甘冒生命危險,灌醉看守,逃出青樓。
臨走時,脫去身上錦繡,摘下發間珠寶,
孑然一身,走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
在決定自己命運的緊要關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能做到「大事當前有靜心」,
不慌不忙,有條有理,既解燃眉之急,又做長遠打算,
即使在今天,也實屬罕見!
在日本,董竹君與大自己12歲的夏之時結婚,入學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
讀書機會來之不易,
她一邊照顧兩人的第一個孩子夏國瓊,一邊沒日沒夜地苦讀。
四年時間,從零基礎到優秀畢業生,並且為自己贏得了去法國繼續深造的機會。
董竹君和大女兒在日本
隨著袁世凱黃袍夢碎,中國也陷入了軍閥混戰,
聽說蔡鍔將軍領導的護國軍正在四川與北洋軍激戰,夏之時感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他先回四川老家,率軍轉戰川南,遂成一方豪強。
「士為知己者死」,董竹君放棄赴法留學的機會,帶著三歲幼女,趕往四川,追隨丈夫。
然而,夏家在當地是名門望族,封建保守,
帶著「青樓標籤」的董竹君在婆婆眼裡就是「家門不幸,傷風敗俗」的罪魁。
地位不是吵出來的,理解不是辯出來的。
董竹君微微一笑,
她從來都是沉默,
她從來都是洗衣、燒菜、縫紉,
她從來都是教子侄讀書,為小叔子操持婚禮。
也不知從何時起,夏家人心裡的堅冰消融了,婆媳如母女,董竹君好高興!
真正的牛人,從來都是咽得下苦水,當得起繁華。
當97歲高齡的董竹君回顧自己的一生時,
這位歷經風雨的老人只平靜地說:
「我這一生對人生的坎坷沒有怨言,只是對愛~~~有點遺憾。」
晚年董竹君
不久,夏之時在軍閥的內訌中被繳械撤職。
英雄氣短,曾經在光輝事業下潛伏的封建男權思想,此刻悄然蘇醒,
並在大煙和川麻的滋養下,瘋狂生長。
他常常裝滿一提包鈔票出去,傍晚卻提著空袋子回來。
輸了錢,他對董竹君非打即罵,甚至嚴禁「她與陌生人說話」,
這是男性極度自卑和不安在愛上的畸變。
不僅如此,醜陋的「重男輕女」思想,使他對四個女兒形同陌路。
一次,小女兒國璋病重,危在旦夕,董竹君日夜照料,心力交瘁,
用了整整四十天才挽回了女兒的性命,
而夏之時不但從不過問女兒病情,還對董竹君沒有伺候好自己的生活起居橫加指責。
有句話曾說:「所有愛情產生的原因都是因為不熟。」
當年那個英姿勃發,揮斥方遒的夏之時,現在好陌生!
多年來,董竹君一直忍氣吞聲,委曲求全,而夏之時卻變本加厲。
他打著去上海、南京「活動關係」的旗號,拿了一大筆錢和幾個狐朋狗友去江南逍遙了。
1929年,董竹君帶著四個女兒和一個小兒子,跋山涉水從成都趕到上海與丈夫團聚。
全家福
不想,夏之時卻面沉似水,一大家子人像狗皮膏藥似得黏在身上,自己還怎麼玩兒?
於是挑刺兒、於是無理取鬧,當然再來點「醋」意就更有味兒了。
一天,大女兒國瓊的鋼琴老師,在去法國留學途經香港時,給董竹君寫了一封信,
表達了對她資助自己留學的感激之情。
不過先看到這封信的卻是夏之時,他雷霆震怒:「膽敢和陌生人通信!」
不容分說,飛起一腳蹬在董竹君胸口上,
然後一個健步沖入廚房,抄起菜刀向董竹君砍來.....
小時候倔著不讓母親給自己纏足,那天這雙腳救了她的命。
刀沒有砍到肉上,卻剁碎了董竹君的心。
所謂:
「疼我入骨者,我事之以君王;輕我若塵者,我棄之以敝屣。」
《玩偶之家》里,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在看清楚自己丈夫的嘴臉後憤然出走,
發出了婦女在男權社會下如驚雷般的吶喊。
董竹君就是中國的娜拉,她決心和夏之時離婚。
「五年後,你要是能活下來,我用手掌給你煎魚吃!」
說這句話時,夏之時的心裡五味雜陳。
未來將與四個女兒相依為命的董竹君(兒子歸夏之時),除了一點女兒的撫養費,
居然沒和他要一分財產——「凈身出戶」,這簡直是對他尊嚴最惡毒的奚落。
活下去!
當去掉所有的裝飾、血肉,生活的骨頭就是簡單。
董竹君帶著四個女兒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沒有收入,只能靠典當維生。
1930年,為了謀生,董竹君用典當自己首飾的800元錢和親戚的借款,
在上海閘北台家橋創辦了群益紗管廠。
這是有史以來,上海灘第一個由女人開創的企業。
採購、生產、質檢、推銷、算賬、HR,為節約資金,她千斤一人擔。
在亂世中的上海灘,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創辦企業談何容易?
但憑著堅韌的性格和靈活的經商頭腦,這個不起眼的小廠居然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1932年「一·二八事變」,日軍的炮火瞬間將董竹君的工廠炸為廢墟,
兩年勤苦,一朝湮滅。
那段時間,董竹君的母親也病逝了,父親對她說:
「可憐你母親!前幾天想找幾個銅板買個香瓜吃,都沒捨得......」
董竹君趴在母親身上,嗚嗚地哭,哭得好傷心,像個小孩子。
唉!盡情盡意地哭吧,只要還能哭就還有救,只要還能哭就有哭夠的時候......
1934年的一天,一位叫李嵩高的不速之客來拜訪董竹君,他是夏之時的朋友。
當年董竹君與夏之時離婚,凈身出戶,轟動了夏之時的朋友圈。
大家早知董竹君的賢淑,這次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次,李嵩高途經上海,準備赴日採買槍支,聽說了她辦廠的遭遇,便專程登門拜訪。
「這兩千元是從買槍的經費里擠出來的,
嫂嫂拿著,開個餐館什麼的養活孩子們吧。」
李嵩高別無所求,除了憐憫,更多的是對這個女人的敬佩。
半年後,董竹君的錦江飯店生意興隆,
李嵩高卻被人騙走了全部買槍款,滯留日本。
聞訊後,董竹君立即將二千元錢匯給李嵩高,並繼續出資接濟了他兩年。
今天很多人感嘆:「真正的朋友是奢侈品。」
但很少想過自己配不配奢侈。
昨天和一個朋友喝咖啡,他說:
「人和人交往到最後,其實就是拼人品。」
我覺得很對。
董竹君最欣賞唐朝女校書薛濤,她有詩云:
望江樓上望江流,
人自望江江自流。
人影不隨流水去,
江聲不斷古今愁。
其中的「江」便是「錦江」,傳說成都出產的綢緞在錦江洗滌後會流光溢彩。
成都望江樓
董竹君也希望錦江飯店的川菜能像四川的綢緞一樣聞名遐邇。
深諳「雕紅刻翠,流連顧客」道理,
她的店面裝修雅緻,以竹子為標,寓意「新竹高於舊竹新」。
很快,吃慣了上海菜、淮揚菜、福建菜,甚至廣東菜的食客們,蜂擁而至,
任由川菜的辛辣麻翻自己的饞蟲。
夏之時的好友,國民黨將軍楊虎聽說了,嘆服這個大嫂了不起,就常來捧場。
慢慢地,作為一種身份的象徵,上海灘黑白兩道的高光人士都喜歡來這裡鍍個金,
江湖傳說,董竹君手眼通天!
只說董竹君是玲瓏八面的女強人,是小看她。
即使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她也會帶著四個女兒去聽魯迅先生的演講。
在成都時,她還利用自己的關係網營救過因抗議入獄的青年學生。
她後來回憶說,錦江的「紅」,一是「生意的紅火」,二是「火把的紅色」。
解放後與新四軍老朋友歡聚
1949年,
新中國第一任上海警備司令,共和國大將宋時輪,
將一把日本上將的指揮刀送給董竹君,他說:
「不是您當年在我落難時解囊相助,幫我進入根據地抗日,就沒我宋時輪的今天!」
是的,身世飄零的董竹君心裡有一桿秤,稱得出誰能救這個國家於水火。
以錦江飯店為掩護,她救助了大量的革命志士和共產黨員。
抗戰前夕,郭沫若先生從日本回國,一度隱居在上海捷克人開的公寓,躲避國民政府的緝捕。
他的一日三餐都由董竹君派人送去。
後來,他將董竹君喻為「一飯救韓信」的「漂母」,留詩致謝:
患難一飯值千金,
而今四海正陸沉。
今有英雄起巾幗,
「娜拉」行蹤素所欽。
解放後,上海市委決定在上海設立一個招待首長及外賓的食宿場所。
而「錦江飯店」這塊在國內外都享有盛譽的金字招牌則成了不二選擇。
1951年,董竹君將自己經營了16年、當時價值15萬美元的錦江飯店獻給國家和人民。
董竹君和三女兒夏國瑛
不過最有趣的是,在1967年,造反派審訊她時,有人竟拍著桌子質問她:
「說!為什麼人民那麼痛恨你?」
董竹君當時就蒙圈了,心想:
「我把畢生心血和財富都獻給了人民,我怎麼知道他們為什麼痛恨我?」
但她只是如實回答:
「我不知道。」
最後,「特務」、「漢奸」、「國際間諜」......好大一堆罪名都放在了她頭上,
如此「無所不能」,董竹君真是哭笑不得。
從67歲到72歲,已是白髮蒼蒼老奶奶的董竹君在北京的監獄裡度過了五個春秋。
日子是這麼過的,她寫了首小詩:
吹號起床刷便桶,
餐餐窩頭醬湯供。
冷凍無暖板一塊,
延室顛跑御嚴冬。
1979年,國家撥亂反正,正式以書面形式為董竹君平反。
收到通知,近80歲高齡的董竹君顫顫巍巍地坐在書桌前,心潮澎湃,她揮筆寫下內心的感受:
「沉冤已昭,死可瞑目。」
在後來的日子裡,她用了八年時間,寫就一本自傳《我的一個世紀》。
今天的錦江飯店,除了那個竹子的logo,幾乎找不到董竹君的痕迹,因為它已經是人民的了。
黑格爾曾說:
「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過兩次:
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
第二次是作為喜劇出現。」
錦江飯店,好似一出悲喜劇的背景。
董竹君老人在這個世界上共生活了97年,
幾乎見證了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百年的滄桑巨變。
而作為一個女人,她不僅活過,而且活得有風骨。
有一句話說得很好:
「人必自輕而後人輕之,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從來沒有一個獨立、自尊、自愛的女人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
當你感到悲傷、痛苦、無助、甚至絕望時,希望你能想起董竹君。
因為責怪父母、責怪命運、責怪男人都沒有用,唯一有用的就是積極努力,
將自己的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當清風吹起長發,裙袂飛揚,
你可能會忽然發覺女人有多美,自己有多美。
※伯虎哥哥,你個浪呀,知你在此呢!
※大明全球首富沈萬三:金錢靠義取,財富乃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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