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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的、靜止的和鏡像的世界

這屆俄羅斯世界盃,我斷斷續續一直在看,但一個字都沒寫。

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沒有表達的慾望。視頻裁判被引入之後,所有的爭議都消散了,人就不可能有更多懷疑和追問。不僅是普通的球迷,解說員,評論員,也包括場上的裁判自己。

我們能懷疑的只剩下自己的眼睛。因為當值主裁判只有一個「移動機位」,在空間和時間位置上都是孤單的,無助的,而視頻裁判能做到720°現場還原,把記憶的細節一點點放慢放大,你接球時有沒有越位,禁區里有沒有犯規,連球員自己都顧忌這「天眼」的監視,多角度的畫面已足夠讓我們逼近最大的真實。

這種情況下,所有文字的描述和情緒的表達都成了多餘而不當,技術逼人,你不能不閉嘴,忍不住的就只剩下在朋友圈裡扯閑篇,找話題、戲謔國足,這已經不是正兒八經的嚴肅足球評論的範疇。

從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為什麼體育新聞(當然也包括社會新聞、民生新聞)會從文字向畫面轉移,除了技術的挾持之外,有人類一直追求最大真相的動力驅動,說到底就是「眼見為實」嘛。當然,畫面也會作假,就像球員在鏡頭前也會表演騙所有人。

不過,一旦測謊儀都能介入,憑藉畫面中人物的面部表情包括眼神的變化,用計算機數據分析他敘述的真實性,直接在畫面中給出評判,是說謊還是說真,並不是多大的技術難題,真到了那一步,再自信的政客,怕也不敢走上演講檯面對公眾慷慨陳詞,吐沫星子滿天飛。

這是技術的必然進步,新聞的終極理想,也是人類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方面的最終收穫。其實也是一無所獲。人不能過分干預和徹底揭露自己的自欺,一旦你把皮球戳破,等於就是砸碎了映照自我的對象世界的鏡子,人便不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最後就是迷失和絕望。

在哲學的意義上探討新聞的技術取向的必然性和弊端,你能看到它的盡頭,但不能阻擋大家就是要走上這麼一條不歸路。技術開道,時勢奪人,紙媒和電視的沒落,誠然是因為智能手機的普及,移動互聯網的擴張,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點卻是手機背後的那個小小的攝像頭。

起初手機的設計者們追加這個攝像功能,怕也沒想到它有可能成為人類的「第三隻眼」,在視頻網站還沒有開放個人埠,直播APP還只是測試階段的時候,這個手機攝像頭頂多只是個消遣,它最高級的對手也不過是專業的單反照相機。

但大量的照片和短視頻生成之後,手機的物理存儲和封閉的自我欣賞已經逼近極限和厭倦,更大的虛擬空間需要滿足人們通過影像展示和表達自己的訴求,這是微信能在2013、2014年間瞬間被用戶接受的心理基礎,也是隨後眾多直播APP得以全面爆發的幕後推手。

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在內核晶元上可以稍遜,但攝像頭這款硬體不敢偷工減料,這看上去像是技術在低頭,其實它一直都在圍繞人的工具性慾求做文章。人類需要一隻更犀利的眼睛,代表我們去記錄更大更高更廣闊世界,把我們看透看穿看得更深,它就一定能被造出來,VR全景技術和無人機莫不如此。

不過,你如果想從最新的科技產品中尋找所謂的技術理性乃至價值判斷,也是不可能。騰訊早年就想推微視這款視頻APP,但當時並沒有成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用戶基數還不夠龐大,鵝廠的引導也沒有成功,而是大眾心理還處在後文字時代的迷茫期。

我們處在一個想像的世界裡太久,多數人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只有擺脫了對文字的信仰,或者說是文字的約束之後,人人才有成為自媒體人的可能。而只有在把文字進行了極度篡改和隨意置換之後,人才能堂而皇之跨過門去,獲取自我和他我欣賞的極大滿足。前者是微博、微信,後者是快手、抖音。儘管都沒有接觸到世界的真相,但藉助這些社交平台,人確實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

別人是鏡子,人通過人看自己。

不是說文字不能讓人關照自己,它是投向內心的,呈現出來的東西必然帶有情緒、觀點和主見,說到底是主觀意識強烈的想像的世界。我們在想像中強大,想像中滿足,想像中真實,最後發現要麼是喝了一碗毒雞湯,要麼是吃了一顆迷魂藥。這與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是相悖的,所以不再討人歡喜,「文盲」不再迷戀「文青」。

當然,文字的排列組合是一個思考的產物,是人的自我意識的主動輸出,即使我不再相信文字的力量,也一定認同人不能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否者,這篇文章寫的毫無意義。

有一點,微博和微信的碎片化閱讀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寫作者的自閉型人格問題,在社交平台上最大程度地分享了他們的感知能力和思想深度。但物極必反,共享的結果就是稀釋了人的獨立性,所有的觀點和表態都要保持一致,最終的結果是讓個體的人閉嘴,不站隊就沒有發言權,也不可能有十萬+。

大V和大號不代表最特立獨行的觀點,只代表最多數人的想法,等於是沒想法。所以,兩微的衰落是必然的。雖然我們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卻發現鏡子里全是前後排列無窮盡的自己的複製,這讓人目眩而頭暈,面臨喪失自我的危險。

在文字時代,圖片與之並行,我稱之為靜止的世界,這是對人的想像力的善意提醒,並不是補充。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你每年都給自己的小孩拍照片,把它們胡亂放在一個文件夾中,不刻意標註時間,最後每張照片很難看出孩子的具體年齡。照片向你揭示了孩子的成長變化,但並不明確,因為它既沒有時間屬性,也沒有空間屬性,還容易作偽,產生混亂。

就像朋友圈裡流行過一陣子的軍裝照和17歲照片,你端詳過去的自己,其實是看另外一個人。你模擬別人的人生,並不能證明你真正經歷過。

說到底,人是一直向前走,既不能回頭,也不能左右搖擺,既不能懷舊,也不能幻想。在歧路上走不遠,因為四周都是牆,沒有別的路可選。這是靜止的世界呈現的本質,在你拍下照片的那一刻,時間和空間都已失去,你抓不住任何東西。這是最讓人絕望的。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有進入鏡像世界的可能。人越是怕失去自己,越想把握住自己。視頻畫面的最大優勢除了儘可能保真之外,還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證時間綿延的可能性,即使不能永久存儲,也能起到某時某地隨時糾正記憶的作用。所以,我們手機和電腦的存儲空間越來越大,各類視頻網站和APP層出不窮。

無論是拍人拍己,鏡頭不說話,它就是那麼瞪著你,黑漆漆深不見底,讓人心裡發毛。除了訓練有素的演員和主持人,還有網紅主播們,平常人面對鏡頭總是緊張,這能理解。因為我們渴望展示自己,又怕出賣自己,渴望揭示真實的自己,又怕自己不夠真實,或者真實過了頭。

相較想像的世界和靜止的世界而言,鏡像的世界還算相對冷靜和忠實,當然也沒有那麼客觀。它天生就有模仿和表演的痕迹,加上剪輯時的主觀意識介入,有時就難免讓人有虛幻和做作之感。電影最虛幻,抖音最做作,而網路直播最不真實。

人在鏡頭前仍然不能擺脫自欺。即使是最忠實於歷史事實的紀錄片,拍完之後,拷貝也難免被後人拿來像小姑娘一樣打扮她。這就是為什麼說口述歷史、影像志最終都不可能徹底還原歷史事件現場,人的歷史是人自己寫的,不可能超越人的標準界定更高的公正。更何況,視頻是人自己拍的,不可能擺脫人的視角來模擬更準確的真實。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AI技術成熟之後,我們能通過人工智慧的視角,看到一個不一樣的自己。我很想在活著的時候,能聽一個機器人親口說,他怎麼看待我,怎麼評價人類,用它自己的腦子。

就我個人而言,本屆世界盃上最精彩的鏡頭已經各路球星花樣百出的射門,而是每當主裁判吹哨暫停比賽,對著天空在自己胸前劃一個大大的框子。這表示他要去看視頻回放,才能決定自己的下一步判罰,我視之為最大的謙卑,如同球員上場時在胸前不停劃著十字。

人是有限,人是軟弱,視頻裁判的引入不是向技術低頭,而是向上帝祈求,我們需要您的應允,哪怕在玩遊戲的時候,也需要制定一個更公平更合理的規則,保證能讓更多的人獲得正義的勝利,真相的滿足和理性的快樂!

當然,我們距離真實的自己,依舊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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