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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報告:瀕死的感覺

刊頭題字:謝秋林 老師

非典型報告:瀕死的感覺

話題緣起

話題源於某晚與朋友們的一次聊天。關於去西藏,高反,身體的各種奇怪感覺,等等。入睡前我突然想起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事情,突然就睡不著了。輾轉反側,覺得自己應該把它們寫出來。或許很個人,很主觀,但即便是剎那個人感覺的真實也是一種真實吧?而且每個人對自己身體與外界的感知總歸是不一樣的。不求同,不普泛。此為寫作緣起。

還有一個問題要釐清。關於文章的標題。瀕死(NDE,near-death experience),怎樣才是瀕死?你憑什麼認為你的這些感覺就是瀕死?又什麼是死亡?死亡的感覺是什麼?這些問題我都無法回答。人們對死亡知之甚少,中國文化里更是諱莫如深。死亡是一件孤獨的事,是那種絕對意義上的孤獨。在中國語境里,它的存在就像黑烏鴉本身,醜陋,恐懼,還帶著世俗的不吉利。但我們還是得面對。因此,取名「瀕死」絕不是為了嘩眾取寵博人眼球,它只是為了一種便利,是我對於自己身體曾經歷過的那些黑暗時刻的統稱。在那些時刻里,總有某種東西逸出了常態,或是身體,或是意識,或是二者同時。這些表徵符合生理學、醫學、哲學或心理學等範疇對於死亡的討論。

再,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當然也很難用一個科學主義者來定義。我重視感覺,重視身體本能的反應,重視身體對於周邊環境的感知力和某種模糊的抽離意識。這些都是本篇寫作的基礎。所以我不是要杜撰一些離奇的故事,只是想藉助記憶,回到那些黑暗時刻,回到身體在那些時刻里所能感覺到的某種真實。是回憶,不是幻想。當然我也無意探討疾病的起因或治療方法,重點只在描述,在於回到、在於親歷。

最初的身體與意識

十歲以前的我很健康,一直白白胖胖的。在那個小夥伴們都普遍黑瘦的年代裡,尤其是農村,算是個另類。據說我母親懷我的時候吃了很多甲魚,是野生的。七十年代初,還是大隊小隊,集體大生產。父親因有嚴重風濕,六月天也是鞋襪整齊,不能下田。再加上他在城裡上班,每天下班回家也無生產任務,因此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釣魚,或是池塘邊拿網趕小魚,或者在池塘里樹根底下放線釣甲魚。他的這個習慣持續了很多年。

十歲以後的我看起來仍然很健康,仍然白白胖胖。可是這白胖似乎有點虛,身體開始出現一些小狀況,大險情。不知是那些野生甲魚的元氣已經用盡還是身體想要行使某種權利,或者求存在感。總之,身體開始不聽話了,而且變得越來越嬌氣。先是一次很嚴重的牙病,據說是因為偷吃了太多的糖(白砂糖黃砂糖老紅糖冰糖塊,那時我對它們有一種謎一樣的熱愛,常常徘徊在那些糖罐罐面前,垂涎三尺)。牙病纏纏綿綿,半年之久,很是折磨。以至於過年時,全家人都圍坐在堂屋大圓桌上吃發財飯,只有我逃到廚房灶下,孤坐。看灶火漸漸暗淡及至熄滅,捧著鑽心的疼痛,心裡滿是憂傷與惱怒,對牙齒的惱怒。可能正是從那個時候起,意識開始了對身體的不滿意與抽離。

過敏性紫癜

上初中時,因為離家近,沒有住讀的資格。晚自習後去同學宿舍玩,對那些打鬧與自由很是羨慕。於是,找老師,找校長,好說歹說,終於獲准。條件是得自己帶床。這些都不是問題呀!於是又回家求父母求哥哥,將家裡一張老式的大床搬到了學校女生宿舍,正對著門口。終於擠了下來,如願以償。

女生宿舍是在山上,其實是林場看護山林的房子,學校借了來。紅磚瓦屋,非常潮濕,山上衛生條件又極差,住了一年多,身體就出問題了。一日中午回家吃飯,突覺走路有點吃力,腿有點伸不直。幾天後,問題越來越嚴重,全身長滿紅色血點,一條腿已經完全不能伸直了。只好請假,離開學校。所謂白胖,並不頂用。

因為太突然,又是個例。起初家裡與村灣的人都認為我是中了邪惹了不幹凈。大中午的四下無人,我回家吃飯,常常需要穿過田畈、墳崗和池塘;還有晚上住在山裡,山裡孤魂野鬼多,小孩子火焰低可能不小心惹上了。幾天後我已經完全不能走路了,屬於一種半癱瘓狀態。於是就被父親母親用自行車拖著扶著去看了好幾個大仙。個中詳情,不便贅述。只記得吃了好多仙丹,仍不見好。

母親一邊到處求仙問葯,一邊尋找偏方,扯來很多的藥草。一日,她將我搬到後房的正中,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腳下是一個很大的澡盆,木質的。澡盆里是煮過的藥草和滾燙的開水,撒入一些奇怪藥粉之後,母親將我的雙腿置於盆沿上,再用一塊大布(貌似是床單?)把我整個人與澡盆罩在一起,只露出頭部。然後關上所有的門窗,她出去了。

其時天還未大黑,屋裡卻很暗。是土磚房,頂上青瓦,青瓦中間有兩片窄窄的長方形亮瓦,一縷光正從那裡擠進來。有霧氣開始從腳下冒出,越來越厚,漸漸地籠罩了我。我抬頭,盯著那縷光。光里有很多影子,細小若粒,又龐大如山;再看那亮瓦,像琥珀,還摻了很多的雜質。閣樓(堆放柴火草把子的半層)里有什麼在跑動,先是窸窸窣窣的,慢慢聲音大起來,咯噔咯噔,像翻滾,又像腳步。屋裡煙霧越來越大,越來越濃,我像是被困在蒸籠里,底下灶火炙熱,鐵鍋里的水嘩嘩直響。眩暈,膨脹;膨脹,變形。悶,喉嚨里好像有一堵泥牆,牆倒下來,滿嘴泥漿。所有的出路都被堵塞,泥漿灌入五臟六腑,又漫進鼻孔眼睛,侵入大腦。我無法呼吸,我像一條溺水的魚,奄奄一息。

喘氣、掙扎、迷離。恍惚中我的身體好像變得很輕,隨霧氣升騰。我趴在亮瓦上,身邊有隻老鼠,白色的。樓板上還有一隻,晶亮的眼睛,正喘著氣。在那一瞬,我清楚地記得,我看見了我自己,後者正仰著頭張著嘴,像一條魚一樣呼吸。

是母親發現了我。事件原因未明。

我活過來。突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後來,有醫生診斷:此病曰過敏性紫癜。

靜脈葡萄糖過敏

確診為過敏性紫癜之後,住院治療。是在縣人民醫院。

一個月後,腿能伸直了,身上的出血點已經少了很多。主治醫生(很年輕,高高瘦瘦的,戴眼鏡,很有幾分文氣)說:你明天可以出院啦!是夜,無人陪護。父親要回家籌錢辦出院手續,大姐將一些零碎東西收拾好先行送回家去(住院期間主要是父親和大姐輪流照顧我,他倆都在城裡上班;地里農活重,母親走不開)。

第二天早晨查完房後,護士捧著一管胖胖的靜脈針走進來,笑嘻嘻地說:這是你最後一針啦,推完就可以回家去啦。病房裡的人們都圍過來恭喜我,只有隔壁床陪護的叔叔在唉聲嘆氣:「女兒啊,再也沒人煩我打呼了!」眾人大笑。叔叔家兩口子是三中對麵茶廠的,他們一直叫我「女兒」。他們非常喜歡我,一直遊說,要我做他家乾女兒(他家只有兩個兒子)。父親母親也樂意,只有我本人堅決不肯。我對他打呼的聲音極其恐懼。無論白天還是夜晚,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哪怕只要幾秒鐘,就馬上鼾聲如雷,像哨子,那聲音還會轉彎,又像馬達轟鳴。

人們說說笑笑。一片熱鬧中,只有我很安靜。我好像很困,眼皮很重。身體里好像哪裡著了火,很熱;耳朵里全是聲音。閉上眼,我逃到早間的森林。森林裡濕霧瀰漫,我赤著腳,露水滴到腳背上,涼涼的很舒服。

是茶廠叔叔首先發現了我的異樣,「哎呀,女兒好像不行了!」於是,很多腳步攏過來,很多聲音浮起。「臉好紅!」「手上好多血點!」「腳上也是!」「一定是中毒了!」「快,快去喊醫生!」醫生來了,醫生走了,更多的醫生來了,更多的護士來了。我仍然閉著眼,聽人們像走馬燈一樣在我身邊穿梭。耳朵里全是聲音。腳步聲,針管敲在托盤上的聲音,紛紛沓沓,叮叮噹噹。

身體里很熱,血管像要爆裂。我想起那些晶亮的小蝦,它們前一秒還在鐵鍋上蹦得老高,後一秒已經紅紅的蜷在那兒不動了。它們是我從池塘里用罾網上來的。啊,池塘,池塘里的水很涼。我躲進池塘里,躲進池塘邊的樹林里,濕霧瀰漫,越來越濃。很多聲音響起,一片嘈雜。我聽不到熟悉的聲音,姐姐為什麼還沒來?父親為什麼還沒來?我突然好難過。我要死了,身邊卻沒有親人。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我聽見了我自己。

「醒了!」「她醒了!」「活過來了!」

是的,我活過來了。可是我死去過嗎?好奇怪。這事之後,院當然沒有出成。我又在醫院裡呆了半個月。出院時我特意認真翻看了出院小結和病歷。關於那天早晨,醫生的描述是「短暫休克」。休克?多久?幾秒鐘?還是幾分鐘?為什麼我覺得自己的意識一直都在?整個過程里所有的聲音我都聽到了。圍觀的竊竊私語,醫生們的交談,護士們的著急。她們找不到血管,打不進針。全身上下都布滿了血點,她們在我的左手、右手、頭上、腳上扎了很多的孔,她們急得團團轉。最終她們請來了兒科的護士長,在我的腳背上摸到了一條血管,終於下准了手。所有這些我都聽到了,非常肯定。當時我沒有任何的痛感,相反,有種懶懶的舒服。所以,在醫學表徵的休克里,意識其實是存在的?只有身體停止了工作?

不得而知。這次事件的原因也不甚明了。醫生說是葡萄糖靜脈過敏,但也許不是。

低血糖

因為低血糖暈倒有兩次,都是與母親在一起。

第一次是在黃州,其時懷孕大概七個月左右。一日早飯後,我與母親去中心菜場買菜回來,快到小區大門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黑,像被一道黑色的閃電擊中,當街就暈倒了。醒來時,我坐在地上,靠在母親懷裡。母親嚇得半死,我還吐了她一身。周邊圍了一圈的人,都是熟人。我記得自己不好意思地抬頭笑了笑,秋天早晨的陽光正透過楓樹葉漏下來,淺淺的黃。聽說整個過程很快也很短。但這很快又很短的時段在我的生命里是一個空白。我完全沒有意識,身體也不是自己的。

第二次是在杭州,其時母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了。晚上八點多的樣子,我在電腦前工作。突然一陣眩暈襲來,胃裡好像山洪暴發一樣,不斷有東西在往上涌。憑經驗,我知道是低血糖要犯了。起身,趕緊離開電腦,想回到卧室的床上去。剛走幾步,還沒摸到房門就倒下了。

醒來時,我正躺在過道里,手邊是書櫃,胸前壓著一扇櫃門。四下靜寂,我的意識有點模糊。一切都好像很遙遠。剛剛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有多久?不知道。我努力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又一段空白。這段空白里,生命有沒有存在?意識呢?當身體倒下去的時候,意識也停止了么?不知道。我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沒有力氣,我也不想動。身體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我無法掌控。很久很久,我睜開眼睛看天花板,那裡有一盞小小的水晶燈,菱形的;旁邊是書櫃的頂層,頂層上有雙眼睛正在看著我。是母親的眼睛,那裡有張她的遺像。啊,母親!是您在陪著我么?您在哪裡?心裡突然有點痛,我徹底醒來。

慢慢爬起。身體左側全是瘀傷,腦袋上也有一個很鼓的包。昏昏沉沉,我扶起櫃門,將它立好。意識慢慢回來。大約是側著倒下的,經過書櫃時本能地拉了一下櫃門。櫃門被人體倒下時的力量所拽壞,也一起倒下來壓在我胸口,但也因此借了力。如果來個慢鏡頭,我想那一刻身體一定是緩緩地倒下的,櫃門也是。可我總覺得是母親托住了我。這感覺很奇怪,也很頑固。

青海湖神奇的夜

G20那年九月,我與朋友曉霞去了一次青海湖。有一天晚上住黑馬河附近,海拔略高。同行中有幾個小孩子突然就蔫蔫的,之前他們還一直嘰嘰喳喳活蹦亂跳。人們說那是高反。我和曉霞一切正常。

入睡時,近零點。剛躺下,就覺得身體有點不對勁。胸悶,心慌,氣短,頭重腳輕,感覺人似乎被倒吊在空中。胸腔里的所有器官都好像在挪動,胃裡翻江倒海,連同晚上吃下的美食,它們都在拚命往出擠。胸口堵得難受,頭暈得難受。躺在床上,仍覺天旋地轉。於是,爬起來,嘔吐;倒下去,再爬起來,嘔吐;再倒下去,再爬起來,吐無可吐。幾個來回,癱倒在床,一動不動,任天旋地轉。

像缺氧,要窒息。身體很痛苦,是那種清醒的痛苦,意識卻很飄忽。好像身體走了很長時間的路,跌倒了,掉進河裡,要溺水了,正在那裡苦苦掙扎,意識卻還慢吞吞地在遙遠的地方晃著,無關痛癢。又好像身體想要逃離,它拚命擠壓,正一點一點地甩掉自己,甩掉所有羈絆,甚至呼吸。而意識卻不在場。

我很累。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救生員,不停地東奔西走,一點一點打撈著身體和意識的那些碎片,然後努力地把它們歸攏來;就像在拼圖,缺總找不到那關鍵的一塊。有那麼一瞬,一種非常強烈的無力感襲來,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於是再次掙扎著爬起。那一刻,所有癥狀突然一下子全部消失,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我很詫異。於是叫醒曉霞,跟她講,問她這是不是高反?她也不知道。兩個人討論了一會,鑒於情況已有好轉,決定不求救。

於是又各自睡下。可是當我一挨枕頭,身體剛剛放平,之前的所有難受又都悉數回來。像缺氧,要窒息。於是再爬起,癥狀消失;再躺下,癥狀回來;又爬起,又消失;又躺下,又回來。這,真是太神奇了!

更神奇的是身體本身的變化。經過一整晚如此的折騰,幾乎沒怎麼睡。凌晨四點多,群里已經有人在嘰嘰喳喳,他們正在酒店外面等著看日出。其時曉霞還在酣睡,我悄悄起來(後面其實一直是倚靠在床頭,閉目,沒敢躺下),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跑到一樓,再身手敏捷地跳到地面(是從酒店飯廳的一扇窗戶里跳出來的,約一人高。因為太早,酒店的大門還上著鎖,前台亦無值班的人),跑到附近的草灘上看天邊的雲霞,等來自太陽的第一縷光亮。

等了很久。天蒙蒙亮,大地蒼遠,草灘遼闊。我像一個新生的孩童,內心充滿喜悅,身體充滿力量。在掏空了經年累月的所有負累之後,身體空空如也,卻也因此好像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通透、乾淨清爽。不僅僅是那一個早晨,整個第二天都如此。神清氣爽、耳聰目明的那種元氣滿滿。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神奇了。後來我想,如果被塞進了太多的東西與負累(如食物脂肪等等),身體自己應該也是不開心的。所以它會反抗,要清空。輕盈著總是愉快的,無論身體還是意識(這算不算一波最另類的減肥廣告?哈哈)。

總結

生命里有限的體驗,很個人。第一次,過敏性紫癜:類似窒息性昏厥,意識有抽離於身體。第二次,靜脈葡萄糖過敏:醫學休克,身體機能部分停止,意識一直存在。第三次,低血糖暈倒:身體與意識都形成空白,其中第二次暈倒時意識回到身體好像很需要了一點時間。第四次,疑似高反:缺氧,近似於窒息;身體與意識都在,但它們好像不在同一個時間節點不在同一個空間。再,身體里好像有一種神秘開關,可以瞬間切換,屬於未知。

不禁感嘆,浩瀚宇宙,滄桑人世,小小個體,生命何其不易,能活著就是一種幸福。而我,在歷經諸多這樣的黑暗時刻後,還能春賞百花秋望月,著實幸運。感恩所有的遇見,我的世界有你,才完整。

報告完畢。

(本文完)

2018.7.14於杭州

本篇用圖為本文作者平時手機隨拍的一組照片,名曰「生命」,按順序分別為工大的黑天鵝、西湖裡的鴛鴦與野鴨、凈慈寺的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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