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可敬又可憐的老師們
「
教師，你是太陽底下最高貴的職業，還是太陽底下最黑暗的陰影？
」
前段時間一篇聲討教師「課內不教課外教」並冠以「教腐敗」的博文，吸粉無數；這幾天六安老師集體討薪事件，又把教師推到了輿論前台。人們不得不重新審視教師這個「太陽底下最高貴的職業」，重新看待被稱為「人類靈魂工程師」這個群體。
那篇評論六安教師討薪事件的文章說教師是「二、三流人才」，因為一流人才都從政經商去了。此言擊痛了我的自尊，我以及中國上百萬教師，怎麼一下就成了二、三流？被擊痛的我必須發聲。因為我曾經從小學教到中學，再教到大學，從過教從過政，既是業內人又是業外人，對教師這個職業既有過理性的思考又有感性的體會。我不發聲誰發聲？
於是我開始寫這篇文章，不是從經濟學、社會學，而是從心理學角度，寫寫我們教師這個群體的整體心態、兩面性格和集體無意識。哪知寫著寫著，悲從中來，筆下謬悠之詞、荒唐之言，一字一把辛酸淚，以調侃開始，以沉痛結束，幾度哽咽，怎一個糾結了得？
最清高又最奴性
「三尺講台，一支粉筆，一生清貧，唯有傲骨」，這稱頌教師清高。
教師鄙視權貴，厭惡低俗，骨子裡有孔乙己的成份，血液里有孔夫子基因；上公堂而不跪，以有功名；酌貪泉而不污，端賴傲骨。
五十年代有女老師拒權貴而不嫁；六、七十年代有教師被紅衛兵毒打而不跪；八、九十年代教師寧教書而清貧，不下海而暴富；21世紀教師堅守校內講台而不走穴者，比比皆是。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確實是教師的主體性格。
但是，他們傲骨下面有媚骨，清高背後有奴性。六安的幾位教師，請願時沖在前面，錚錚鐵骨；被拘後連連求饒，奴顏婢膝，乃至面對記者採訪噤不敢言。
更有老師依附權貴，高攀貴人，學生面前耀武揚威，領導面前低三下四；家長有錢他們笑臉相迎，家長沒錢橫眉冷對；一旦拿個「優秀老師」，就坐穩了奴才，叩謝皇恩浩蕩。
最善良又最邪惡
退休教師半生積蓄捐建學校；「天梯上的學校」一名教師終身教一個班，班上同時有一年級到六年級幾個學生......見諸媒體只是冰山一角，更有成千上萬的教師善良得默默無聞。
他們視學生為自家孩子，學生餓了讓飯，學生冷了給衣，學生病了墊錢治療，河裡漲水背學生過河。走遍中國，隨便找一所學校問一問，哪個老師沒有給學生捐過錢，哪個老師沒有為學生流過淚？
但是，微信里隨時爆出哪哪的老師，重要知識課內不講課外講；哪哪的老師向家長索賄，哪哪的老師挨個抽學生的耳光，哪哪的幼兒園老師虐童，哪哪的老師猥褻女生。
更有那些「平庸的惡」：諸如嫌貧愛富，喜歡乖孩子討厭「刺頭」，捧著成績好的打壓成績差的，張口「豬腦子」閉口「朽木不可雕」名為激將實為泄憤的辱罵，問問每一位老師，敢說你沒有？
最自豪又最自卑
頂著「陽光下最高貴的職業」的名頭，有《鄉村女教師》的電影，有改變國家命運的帝王師，有朱熹、王陽明上馬退敵立不朽功名、下馬開書院育百代精英的前輩，哪位老師沒有過自豪？
我們成千上萬的中小學教師，從事著「傳道、授業、解惑」的職業，享受著與天地君親並列的尊榮，培養著「共產主義接班人」，不自豪都不行。
我們的老師，哪一個不為桃李滿天下而自豪？學生考大學自豪，學生成名成家自豪，學生經商致富自豪，學生一事無成兒女成行也自豪。
我看到過的最自豪的笑容，是拍著縣委書記的肩膀說「這是我學生」時的笑容。我聽到過的最自豪的笑聲，是我小升初考上雅安八縣狀元班主任連升三級時的笑聲。
老師最自豪，但也最自卑。
老師的自卑，在身居高位的同學前；
老師的自卑，在發財致富的學生前；
老師的自卑，在同學會勢利的目光中；
老師的自卑，在買不起房的失落時；
老師的自卑，在求當官學生辦事被拒時；
老師的自卑，在買小菜都猶豫的尷尬中；
老師的自卑，在孩子不敢說父母的職業時；
老師的自卑，在一句「再不好好讀書就送你去當老師」真實的戲言中。
更可怕的自卑，是在年老退休後，回首往事，生不能封侯、死不能留名，夜不能寐，潸然淚下之時。
最清醒又最盲從
要「授業、解惑」，老師不清醒不行。走上講台，手執教鞭，你的聲音就代表了真理，不清醒不行。從這個意義上講，老師是最理性、最清醒的群體。
但是，我們看到如今大多數老師，說到牛頓力學、阿基米德定律定律時，對錯立判；說到社會現實時，是非不分。
給學生閱卷時，對錯分明，給自己人生答卷時，是非不分。他們服從權威，盲從領導，盲目跟風。堅持己見寧被燒死的蘇格拉底不見了；不畏權勢，敢痛罵蔣介石的劉文典不見了；寧可被打右派下十八層地獄也要說真話的梁漱溟不見了；敢於上書中央，救天下知青的李慶林不見了。
當今的教師，如果還算得上知識分子的話，也只能是犬儒。那種權在皇上道在我，「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擔當不見了，那種代表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不見了。
最博學又最愚昧
「學高為師」，老師博學，職責所在。
即使中小學教師，也要以一桶水對一碗水。中小學教師，哪怕一輩子都一門課，也要博覽群書，不斷進修，活到老學到老。農村民辦教師，一個人又要教語文又要教數學、英語，不博也不行。
但是，身逢知識大爆炸、分工越來越細化的時代，那種學富五車、學貫中西的通才大儒沒有了。相反，博士不博、碩士不專、學科之外幾近白痴、寫文章句讀不順、讀書白字連篇的教師比比皆是。
更有甚者，不看書不看報，放學麻將，放假旅遊，知識老化，在學生面前洋相出盡；或者一出校門就上當受騙，民間借貸被騙盡平生積蓄，傳銷搭進身家性命，無用保健品一買一大堆。老師之愚昧，比白痴好不了多少。
最高尚又最卑賤
「德高為范」，教師這個職業天生就是學生道德楷模的形象。
我們的老師，一步走上講台，終身定位高尚。看到講台下幾十雙清純的眼睛，教師就靈魂被洗，高尚感油然而生。
我們的老師，一生默默奉獻，粉筆灰銷蝕了青春，哪一個拎出來都有幾分高尚。更不用說地震中那些在講台上逝去的教師：汶川招呼學生跑完，自己跑不出來的是老師；北川廢墟下用懷抱護著學生的，是老師；自己孩子壓在廢墟下不管，學生救了一個又一個的，是老師。
但是，地震中丟下學生，自己先跑出來的也是老師；讓學生提意見，提了又報復學生的也是老師；給錢就給高分，不給就打低分的也是老師；誘導家長給孩子花錢讀補習班，不讀就另眼看待的也是老師；考試漏題，高考賣試卷，監考作弊的也是老師；幫助官員女兒冒名頂替進高校、坑害了貧窮女生的也是老師......老師，多少卑鄙借你之名而行。
理想最遠大，內心最委瑣
上面提到的那篇博文說老師是二、三流人才，此言大謬。當老師的人原本最有才，最有理想。
這些當老師的人，當初哪個不是抱鴻鵠之志、懷「兼濟天下」之理想、吟「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去高考的？之所以沒上清華北大復旦，要麼戶口不在京滬，要麼想早點報效父母，要麼沒錢交學費。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之後，又不能「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不得已選擇了師範。畢業後，也曾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只是後來被現實一再殘酷打擊，才看破紅塵，適應社會，自嘲「青袍誤儒生」。即使如此，也未消磨意志，欲把三尺講台看成世界舞台，明知「請君暫上湊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也要把園丁當到底。
儘管宏大敘事如此，生而為人，又非精英，不過一凡夫俗子，理想既失，內心也就委瑣起來。於是老師之間，勾心鬥角者有之；八卦嚼舌者有之；窺淫獵艷者有之；為職稱作假論文，為工資詆毀對手，為先進捏造事實，為入黨出賣朋友，運動一來揭發檢舉，運動一去巴結溜須。委瑣如此，莫過老師。
最無私大方，又最自私摳門
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段子，說有所農村小學，老師們的午飯自帶雞蛋去學校食堂自煮。雞蛋有大有小，為避免有人佔便宜，就在雞蛋上寫名字，撈一個念一個名字，念到名字的就答「到」。一次林XX名字模糊了，一撈一邊說「我到哪裡支了？我到哪裡去了？」老師們大笑，笑完了眼窩裡都是淚。對，是酸楚的淚。
是什麼讓我們的老師淪落到與雞為伍了？不錯，我們的中小學老師是自私是摳門，他們從不敢大方花錢，同學會掏錢時躲邊邊，紅白喜事怕看到請帖，吃飯下蒼蠅館子，買東西去地攤，一萬塊錢的包包想都不敢想，五、六十元的電影從來不看，市場上買菜一分一分地砍價......
正是因為他們又摳門又死要面子，才得了一個「窮酸」的封號。只是在人們笑話窮酸之時，沒人想到過人他們為什麼窮？為什麼摳門？
當然，也很少有人會想到他們又是最無私最大方的群體。同是這幫雞蛋上寫名字的老師，給兒子買耐克鞋花掉半月工資眼睛都不眨；女兒出國賣房子商量都不商量；好不容易得幾百塊錢獎金，全部請學生吃飯；班上有學生得重病，帶頭捐掉一個月的工資，讓自家老婆孩子吃一個月的泡菜......
最溫柔耐心，又最粗暴急躁
有一年成都一位溫柔美麗的女老師居然抽了學生一耳光，這一耳光把學生耳朵打聾。事後記者採訪，全體教師都說不可思議。因為這位女老師平時以溫柔著稱，說話從來沒高聲過，連喊口號都喊得柔聲細語。
是的，祖國的花朵柔弱嬌嫩，我們的園丁必須溫柔細心加耐心。語言是過濾了的印刷體，語氣是修鍊過的靡靡之音；學生哭鼻子老師給擦眼淚，學生受委屈老師給寬慰；女的又當老師又當媽，男的又當老師又當爹。
他們對所有的孩子都好，唯獨自己的孩子除外；他們對所有的孩子都溫柔耐心，唯獨對自己的孩子粗暴急躁。
當了一天四、五十個孩子的爹媽，耗盡了他們的溫柔耐心，回到家裡帶給自己孩子的只有疲憊和暴躁。他們動輒大吼大叫，對孩子惡語相向，那些在心中壓抑已久的惡毒語言全都傾瀉在了自家孩子身上。
於是，學校里那個溫柔似水的媽媽在家裡成了魔鬼媽媽，那個在學校里學生的白馬王子在家裡是野獸爸爸；學校里的天使老師，家裡的潑婦媽媽；學生的暖男老師，家裡的惡棍爸爸。受惠最多是的學校的學生，受傷最深的是自家的孩子。
這就是我們的老師，學生最恨的人，學生最愛的人。
也許有人會說那些邪惡、自卑、卑賤、自私的等等只是教師中的一部分，大多數老師是相反的，或者說這一正一反的教師是兩部分人。
不，不是。那些清高與奴性、善良與邪惡、自豪與自卑、清醒與盲從、博學與愚昧、高尚與卑賤、理想遠大與內心委瑣、無私大方與自私摳門、溫柔耐心與粗暴急躁的其實是同一群人，是同一群體的兩類屬性。
何以同一個人、同一群人會具有兩類相反的性格？恩格斯的解釋「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弗洛伊德解釋為「超我」「本我」同在。朱建軍的解釋是人有多種兩兩相對的子人格，魔鬼子人格登場演主角時老師即是魔鬼，天使子人格登場演主角時老師即是天使。我的解釋是：性格具有情境性，善的情境激發本有的善性，惡的情境激發本有的惡性。
兩種對立的性格並存，怎能相安無事？這不把教師分裂成精神病嗎？
答曰：不會。我們中學時不是學過對立統一的辯證法嗎？感謝辯證法，使我們的教師免於崩潰。感謝教給我們辯證法的老師的老師——政治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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