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榮：汪精衛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問：汪精衛到底是廣東人還是浙江人？

答：都是。汪精衛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紹興師爺」，所謂「紹興師爺」，是清代浙江紹興的特產，那個地方在那個時代，專門出產「師爺」，就是給各地衙門的一把手當顧問、當幕僚、當秘書長的這麼一類人。汪精衛是「紹興師爺」的後代、是跟隨父親在廣東生活的浙江人。

問：汪精衛這個人的教養與才華，與他的家庭環境有關？

答：是。汪精衛的祖父、父親，都是師爺，都是在衙門裡面當秘書長這號角色的，這一類人通常不但有文化，而且足智多謀。也可以說汪精衛實際上是出身於書香門第，他從小接受的教育，無論文化還是教養，都是不錯的。

問：從歷史的角度說，你怎麼看汪精衛這個人？

答：我覺得談汪精衛這個人，至少要將他的《艷電》、他在汪偽時期的一系列公開演講文字、他的遺書、他和日本人屢次的和談條款，全部細細耕讀一遍，才有資格談論這個人，否則就沒有發言權。不但要熟悉史料，而且還要眼界開闊，要有橫向（世界）、縱向（歷史）的眼光，才可以將歷史看準。

問：汪精衛在青年時代謀炸攝政王載灃，他為何會做出那樣勇猛的行動？

答：主要是因為受了刺激。當時華人界輿論嘲笑革命黨，說革命黨是「遠距離革命家」，自己在國外躲得遠遠的，只會出錢收買國內的會黨、江湖人士到處搞暴動，而真正的革命黨人則安安全全地躲在海外，讓別人為自己賣命。當時曾經有這樣的輿論，說革命黨都是些貪生怕死的投機之徒。這一類的社論，刺激了汪精衛，他決定入京刺殺滿清攝政王，為革命黨挽回聲譽。

滿清攝政王載灃

問：汪精衛是文人性格，做事衝動，容易受刺激，因而做出驚人之舉。

答：這是汪精衛一貫的性格。後來他和日本人合作，也有受刺激的因素。

問：汪精衛在九一八事變爆發那時候，是主戰派還是主和派？

答：在九一八事變爆發的那個時候，汪精衛至少在表面上是主戰派，九一八之後，汪精衛特地飛到北平，見了張學良，他要張學良出兵，和日本人打，汪精衛說，現在全國人民都責怪我們國民政府不抗日，麻煩你去打一下，為我們政府平復一下民意，否則我們這些做高級領導的，很難應付輿論。

問：張學良是什麼反應？

答：張學良反問汪精衛：你要我派我的弟兄上前線打日本，假如我打不過日本兵，你中央是否給我增援？汪精衛說，打日本是打給全國人民看的，中央不會增援。這下張學良就發火了，他當面拒絕了汪精衛，並說，你汪精衛為了你自己做高官面子好看，要我的弟兄上前線給你當炮灰，這個我辦不到。

問：七七事變之後，汪精衛當時是主戰還是主和？

答：七七事變爆發之後，淞滬戰役就打起來了，這個時候，汪精衛的態度變了，他變成了一個主和派，當時南京有一個「低調俱樂部」，以汪精衛、周佛海等人為核心，他們主要的論點是認為中國根本打不過日本，所以他們不認同蔣介石「抗戰到底」的國策，他們認為，不能為了抗戰而抗戰，既然打不過日本，那就應該抓住一切機會，謀取和平，以避免整個國家的毀滅。

問：有許多人說，就算你不抗戰，人家日本也是要毀滅你的國家。

答：當時汪精衛不這麼看。其實這個論點從當時一直到現在都是有爭議的。

問：汪精衛1938年年底從重慶出走之前，他主要的意識形態是怎樣的？

答：汪精衛從重慶出走之前，他有三點重要的思想：1. 中國打不過日本；2. 即使打贏了，中國也是（馬賽克）的天下；3. 日本擺出的條件是可以談的。這三條，在汪精衛的公開演講資料、《李時雨回憶錄》、汪精衛遺書等諸多史料，都有所記錄。汪精衛認為，國民黨和日本長期戰爭，互相消耗，消耗到最後，就算日本輸了，國民黨也必然是筋疲力盡，人力、物力、財政等消耗殆盡，那個時候再去獨力面對蘇聯，就很難對抗蘇聯的革命輸出。有趣的是，戰後歷史的走向，跟汪精衛在戰爭期間所預測的，果有幾分相似。

問：在「中國打不過日本」這一點上，蔣介石是怎麼看的？

答：蔣介石早就知道中國打不過日本，他自始至終都知道。蔣介石在重慶陪都時期的心態是「苦撐待變」、寄希望於英美等國家的援助或者捲入戰爭。

問：蔣介石的最壞打算是什麼？

答：蔣介石在重慶年代的最壞打算，是一旦重慶淪陷，則進一步向西撤退，為此，戴笠已經在四川西昌建了樓房，準備到萬一之際，國民政府將西遷到西昌辦公、繼續堅持抗戰。再進一步就是退到國外去，當流亡政府。

汪精衛和蔣介石

問：當時日本、蘇聯、中國，是類似於「三國演義」的關係？

答：對。基本上是近代版的三國演義，而在這個三國關係當中，當時的中國是最不重要的一國，當時的蘇聯和日本才是大國，遠東近代史的本質是日俄爭霸，中華民國其實只是一個配角。

問：中日打得兩敗俱傷，結果亞洲變成蘇聯輸出革命的天下，蔣介石未能預見這一點，可不可以說蔣介石的眼光很差？

答：蔣介石預見了美國參戰，所以說，蔣介石也有其高明之處。相反，汪精衛沒能準確預見美國參戰。政治家也是凡人，看問題並不見得一定準確。

問：日本在1938年末，對汪精衛提出了什麼樣的談和條件？

答：汪精衛的代表（梅思平）和日方代表於1938年夏秋之際在香港談判，日方提出了「（日本）不要領土、不要賠款、兩年內撤軍」的和平條件。梅思平轉告了汪精衛。汪精衛認為機會難得，決定出國，呼籲中日和談。汪精衛去了越南河內之後，1938年12月12日，日本首相近衛文麿發表《第三次近衛聲明》，內容為：1. 日中親善；2. 共同防共；3. 經濟合作。

問：緊接著汪精衛就發表了《艷電》？

答：是的。《第三次近衛聲明》發表僅僅17天之後（1938年12月29日），汪精衛發表了《艷電》，呼籲中日和談。

問：為什麼叫「艷電」？

答：「艷」字只是「29日」的電報代碼而已，沒有特別的意思。當時的電報員，如果打「二十九日」，需要打四個字，而打「艷」字，只需要打一個字，就代表了「二十九日」的意思。當時電報費用貴，這樣做是為了省錢。

問：據說《艷電》並不是組織偽政府的宣言？

答：大多數歷史愛好者都沒有讀過《艷電》的原文。其實汪精衛在《艷電》里僅僅是說了一個意思：呼籲中日和談。汪精衛在《艷電》里，既沒有主張向日本投降，也沒有主張建立傀儡政府。

問：那麼，當時的日本人有沒有誠意？

答：更重要的問題是，汪精衛高估了日本首相近衛文麿這個人的實際權力，我們從近衛文麿所著的《日本政界二十年：近衛手記》可以看到，近衛文麿當時的處境是處處受到軍部的制約，而且日本內閣在歷史上也是出了名的走馬觀花，經常換，直至現在也是一樣，《第三次近衛聲明》發表之後不到一個月，1939年1月5日，近衛內閣因故倒台了。

問：當時的汪精衛在哪裡？

答：當時汪精衛人在河內。近衛文麿倒台的消息對汪精衛打擊很大。這個時候，汪精衛和他的幕僚們在河內產生了猶豫，他猶豫的就是，近衛文麿倒台了，之前的《第三次近衛聲明》，繼任的日本內閣還認不認賬？汪精衛這段時間很煩，曾經打算去法國度過餘生，遠離東亞這片是非之地。

問：那麼後來為什麼又斷然決定投敵呢？

答：關鍵就在於「河內刺汪」一案的爆發。1939年3月底，戴笠派出陳恭澍遠赴越南河內，刺殺汪精衛，汪精衛命大，逃過一死，特務將汪精衛的心腹兼親戚曾仲鳴殺死。從此之後，汪精衛停止了猶豫，決定和日本人合作。

問：也就是說，汪精衛在河內的時候，仍然處在猶豫當中，並沒有最終決定要「跳火坑」，其實是蔣介石的刺殺行為，使汪精衛大受刺激、並果斷走上了和日本人合作之路，也就是說，蔣介石的暗殺行為，恰恰起了反作用？

答：正確。河內刺汪案件發生之後，汪精衛就沒有退路可走了。自己已經在蔣介石的刺殺黑名單上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傷透了心，受到很大的刺激，他沒有想到蔣介石會用暗殺的手段來對待自己，汪精衛這個人是文科生性格，一旦收到刺激，就變得衝動，就會做出驚人的舉動。關於汪精衛在這一段日子的思想和行為舉止，大家可以讀高宗武的《深入虎穴》、陳公博的《苦笑錄》、陶恒生的《高陶事件始末》等歷史資料。

問：投敵之後，汪精衛承認了「滿洲國」，他的心態是怎樣的？

答：汪精衛的心態是「壯士斷臂」，為了「和平」，放棄滿洲。

問：投敵之後，汪精衛有沒有向日本人爭取過恢復國家主權？

答：汪精衛一直努力敦促日本人在兩年內無條件撤軍。但是，在戰爭中無條件撤軍，日本人做不到。蔣介石不談和一天，日本人都認為「支那事變尚未解決」。所以日本人在1938年底答應梅思平的「兩年內撤軍」的條件，沒有辦到。日本當時不是一個正常國家，政府說的話往往不能兌現。當時的《日本帝國憲法》規定，日本軍隊直屬天皇統轄、不受政府管制，日本帝國本質上是一個軍國主義國家，所以當時的口號不是「打倒日本」，而是「打倒日本軍國主義」，原因就在於這裡。不是人的問題，而是體制的問題。

問：汪精衛成立偽政府之後，有沒有派兵幫助日本人打國民黨部隊？

答：汪精衛在與日本人談判之初，他就一直強調，他汪精衛和日本合作是可以的，但是叫他帶兵去打國民黨部隊，他是做不到的，在這一點上，日本也沒有強求。所以，汪偽政權的軍隊一直沒有去攻擊重慶方面的國民黨部隊。

汪偽政府成立典禮

問：汪精衛最後是不是被日本人毒死的？

答：這種說法早就已經被汪精衛的女兒汪文惺、女婿何文傑斷然否認，不值得採信。汪文惺與何文傑在汪精衛最後的日子裡，一直陪伴在汪精衛的身邊，他們最有發言權。事實上，日本方面安排給汪精衛治病的，都是當年日本國內的名醫，幾乎都是教授級的專家。諸位可以讀一讀高伐林採訪汪文惺、何文傑的文字記錄。汪精衛是病死的，他的病叫做「多發性脊骨髓瘤」，汪精衛於1935年曾遭刺客孫鳳鳴暗殺，體內留有彈片，他這個病也許與他這個槍傷有關，也許無關，我不是醫學專家，這個我就不能做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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