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開花——觀看紀錄片《天梯.蔡國強的藝術》

生命像一罐火藥，被上帝點燃了，爆出花火煙霧。有人絢爛多彩；有人黑色、灰色，單調暗淡。或者一聲巨響，騰起蘑菇雲，砸出大坑，山崩地裂；或者喑啞失聲，無足輕重，紙屑隨風飄散。不管怎樣，都要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這是觀看紀錄片《天梯.蔡國強的藝術》時想到的。

蔡國強集合火藥，像撒種子一樣鋪陳排列，點燃引信，也許還暗念了咒語。烈焰騰上夜空，開花、歌唱。他用爆炸再造瞬間的誕生與毀滅。他說他在尋找一個看不見的世界。

這種追求不大像泉州人。泉州人多是天生的經濟動物，高智商、講義氣、求實際，對抽象的、形而上的、超越性的不感興趣，多少有些鄙夷。泉州人敬祖宗、信鬼神，但並非和神明有什麼精神交流，而是出於實用考慮，祈盼鬼神改命運、降福祉，所以才保持畏懼和敬拜。

紀錄片中，蔡的模樣倒真是地道泉州人。面孔看去是吃地瓜長大的，笑容、目光略帶狡譎，羞於表達情感，膽大、聰慧，想像力豐富，動手能力強，渾身是勁，一副愛惹事生非的樣子。泉州普遍的鬼神信仰，使他從小相信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存在。這是閩南文化給予的特殊養分，也是他一生迷戀點火的宗教原因。

我有一種保守偏見，以為藝術自有其傳統規範和表達形式。如果過多依靠材料，就是匠人的活，不能算純粹藝術。

但蔡國強通過焰火，完美表達了他的內心：安詳與躁動，亂流與平靜，豐富與單純，宏大與細微，優美與神奇，充盈與烏有，故事與畫面。他的作品，總在崩潰的那一剎那完成，在臻臨完美的臨界點上毀滅。藝術其實就是這樣：表達的充分與自由，形式的新奇和美麗。

看來，只要被馴服，材料也能奉獻於藝術的祭壇。火藥並不例外。

火藥話語所蘊藏的力量，其廣度、強度和烈度，遠非語言、文字、聲音、線條、色彩諸元素所能相比。那些粉末秉性暴烈，卻受蔡的火種驅使，隨心所欲，幻變莫測。這是一項魔術大師的功業。

中國古人發明火藥，本意是以巨響驅鬼邪，以火花娛神明。西方人把它裝進槍炮，移做戰爭利器。本來一出和平戲劇，演變成無窮盡的殺人悲劇。這是禁閉天使，釋放魔鬼，完全違背發明者的初衷。

蔡回歸了原旨。火藥化為彩虹，在空中結出錦繡，盛開花朵，炸成滿天星星，自九霄流下水瀑。他在海天的高空處，排演一出人類掙扎於絕境中的史詩大戲。他讓火藥燃成一條直通雲霄的天梯。

火的天梯，一頭是有形世界，另一頭連著蔡國強的看不見的世界，那是泉州人的鬼神世界。

空中綻放的花朵，人在看，天上的神也看見了。鬼邪則聞聲掩耳，見火鼠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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