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無觀讀小詩之十一
被詞語找到的人
張執浩
平靜找上門來了
並不叩門，徑直走近我
對我說：你很平靜
慵懶找上門來了
帶著一張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將毛毯一角
輕輕搭在我的膝蓋上
健忘找上門來了
推開門的時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塵僕僕的影子
讓我用渾濁的眼睛辨認它們
讓我這樣反覆呢喃：你好啊
慈祥從我遞出去的手掌開始
慢慢擴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這個人的體內
彷彿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廳里只有膠片的轉動聲
當鏡頭轉向寂寥的曠野
悲傷找上門來了
倖存者爬過彈坑，鐵絲網和水潭
回到被屍體填滿的掩體中
沒有人見識過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時分咬著被角抽泣
為我們不可避免的命運
為這些曾經以為遙不可及的詞語
一個一個找上門來
填滿了我
替代了我
詞語的聲音與意味
魏天無
我喜歡這首詩里記憶膠片轉動起來的沙沙的聲音，也喜歡「你好啊」這聲問候里的沙啞的聲音，以及雙眼渾濁、兩鬢斑白、滿臉慈祥，無端望著天空帷幕的那個人。詩人是「被詞語找到的人」，也是被詞語寫下的人，被詞語圍困的人。但從前和現在許多寫詩者並不這樣認為，他們搬弄它們，扭曲它們，甚至以為可以消滅它們。他們不知道每個詞語裡面有深淵，每個詞語後面有拖曳的長長的影子。那些司空見慣的詞語會在某一刻讓人啞口無言，並讓人覺得它們早已潛伏在我們命運的褶皺里。接受不可避免的命運，屈從時光履帶的碾壓，似乎是知天命者不約而同的抉擇。
張執浩詩歌的魅力，很大一部分來自其獨有的調質，在這首詩中，是一種綿軟而略顯頹唐的聲音，一種可以讓初讀者不由自主地想像他的面容、氣質、趣味、品性，乃至舉手投足的音色和韻律，不可替代，難以模仿；它們穿越歲月而來。他的詩中絕無刺耳之音，也並無基於文體美感的思慮而「做」出來的平和或沖淡；就像他漫步在武昌江灘，見江水一如既往地平靜地穿越長江大橋橋墩而去，水面之下的力量只有那些識水性的人才心領神會，而不敢輕易涉足。詩歌文本首先、首要的是一系列聲音的組合，其次才是意義，以及在意義中折射的「日常性」的光亮。沒有哪一種藝術不是來源並依賴於日常現實，但也沒有藝術家是純粹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這與藝術家對日常現實變形處理的力度、程度的大小、深淺無關，要緊的是如卡夫卡所言，寫作風格的形成不應出於藝術技法的需要，而是源自生命內在的衝動。或者說，把寫作當成生命的載體，還是把寫作看作生命得以完整顯現的唯一方式，是庸常者與傑出者寫作的分水嶺。
《被詞語找到的人》似乎是一首衰老之詩，也是一首同情之詩：因衰老的人生而同情於這世上的一切。加繆在手記中曾說：「衰老就是從激情變成同情。」 （《加繆手記》第二卷，黃馨慧譯）激情是不甘心，是挑釁，偶爾也是咒罵；同情則是因深刻了解自我與他者而獲得的寬容與寬恕。激情是瞬間的爆發，同情是綿長持久的寬容與寬恕：寬容異己，寬恕自我的罪愆。「平靜找上門來了」，詩的起句如老友相會，彷彿意料之中。其語句的重音不在「平靜」，也不在「找」，而是作為語助詞存在的「了」。這個沒有音調的輕聲字，完美詮釋了「平靜」的真實含義。待到「慵懶」找來，詩人展示了他賦形於無形的能力；「將毛毯一角/輕輕搭在我的膝蓋上」的細節，則可稱為對日常生活的「絕對寫實」。詩人對「健忘」到來情形的描述具有極強的影像性——它為之後的「默片」「膠片的轉動聲」等意象的出場做了預設——「渾濁的眼睛」與「反覆呢喃」則加深了我們對衰老者的形象感知。「你好啊」同樣使用語助詞「啊」，卻比短促的「了」有了聲音的延長，猶如衰老者的人生，似乎望不到盡頭，但也會戛然而止。「啊」字所具有的聲音的延宕，導引出「慈祥」的「慢慢擴展」：詩的聲音的形式與意味的融合在此顯露無疑。「當鏡頭轉向寂寥的曠野」，詩人以此句也將詩的鏡頭由自我的方寸天地，轉向「歷史場景」中的他者：倖存者與犧牲者在這個災難頻仍的世界裡共存。這就是「不可避免的命運」，也就是同情——寬容與寬恕——何以成為生活的必需的緣由。「……從未有過一部天才的作品是建立在仇恨和輕蔑之上的，這就是為什麼藝術家在其行進終了時總是寬恕而不是譴責」（加繆《藝術家及其時代》，郭宏安譯）。
詩人張執浩也許沒有那麼頹唐那麼無助。也許他贊同卡夫卡所說，對塵世的希望應予以致命的打擊，唯有如此人才能從真正的希望中讓自己得救；也許被詞語「替代」「填滿」的「我」，將在詞語中復活，並著手讓漸次消逝的人與事在文本中一一蘇醒，讓他們開口說話。「被詞語找到的人」不僅僅指詩人，但在今日世界，我們唯有把對詞語保持忠誠的信心和信念，託付給詩人，以免於世界陷入更多的不幸。
2018年7月2—3日
武昌素俗公寓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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