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天才的笑淚
「早在芷江縣城參觀文廟,看到沈從文早年的一塊刻石,碑高1.8米左右,寬1米左右,中楷,偏小,疏朗而靈巧,有六朝碑刻的峻峭與古拙,又有唐楷的森嚴與端莊,在楷書中偶爾融入一點章草的筆意和結構,格外的傳神。吃驚不小。僅僅從這塊刻碑與書丹,就可見沈從文的靈氣與非凡。不是後來他成為了文學大家和文物研究者,才如此不要臉地讚美與附和,絕不是的,而是這塊刻石的書法藝術足夠地顯示著他的功夫與不凡。」
這是2012年8月24日,我在「溯源沅水」採訪中的日記,說「碑高1.8米八左右,寬1米左右」,只是當時的現場目測,後來我查閱到了準確的數據:長2.7米、寬1.5米、厚0.1米,沈從文書丹於民國十年,也即是1921年,他那時才十九歲。
年輕時的沈從文和妻子張兆和
這塊叫做「芷江縣警備隊隊長段君治賢墓志銘」,寫完碑後的一年,二十歲的沈從文離開湘西,漂泊北京,成了「北漂」,又輾轉大半個中國,流離失所六十六年後的人生最後時光,突然見到這塊年輕時的碑文,而悲喜交加,默默淚流。黃永玉說:「去年,我從家鄉懷化博物館的熱心朋友那裡得到一大張將近六尺的拓片,從文表叔為當年的內閣總理熊希齡的年輕部署的殉職書寫的碑文,字體俊秀而風聲洒脫之極。我的好友黃苗子看了說『這真不可思議,要說天才,這就是天才,這才叫作書法!」黃永玉寫作此文是在1988年8月16日。時間過了那麼久,為什麼完整地留下這塊碑文呢?黃永玉說,因為石頭太好,底面用來洗衣十分光潔適用。拿到拓文後,黃永玉「帶給表叔看,他注視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哭了。」黃永玉的妻子急忙安慰:「表叔,不要哭。你十九歲就寫得那麼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氣!永玉六十多歲也寫不出!……」沈從文轉過眼睛看黃永玉,眼帘一閃一閃,黃永玉說:他一定在笑……(《沈從文與我》之《這些憂鬱的瑣碎》,李輝編)
再次讀到黃永玉的這段妙文,我還是吃驚不小,除了與黃苗子英雄所見略同的錯覺,更是驚訝於沈從文晚年的淚水。這時的沈從文進入垂暮之晚年,常常以淚洗面,做出「哇、哇、哇」的細微的聲音,眼淚奪眶而出,以反應人世變遷。比如孫女被人欺負,他聞之流淚;面對記者的一句「您真是受委屈了」,他會抱著記者嚎啕大哭;回憶起早年小說《貴生》,他一邊說那是「對被壓迫人的同情」,一邊默默落淚。各種傳記與文章,都寫到他晚年的這些無聲的淚水,每次閱讀這些心酸的文字,也彷彿被一條洶湧的暗河所澎湃,一次次溯源沅水,看見沅江之上的一葉孤舟的飄搖與堅韌,那些略有鬼哭神嚎的「儺戲」的神秘氣息,冤死鬼的几絲幽怨與哀苦。
自然,所有的哭與笑,都與這條河有關:沅江,都與故土有關:湘西。母親病危,他從北京歸來,逆沅江而行,在去桃源縣的河流上,一葉孤舟中的他在《湘西書簡》里說:「河水已平,水流漸緩,兩岸小山皆接連如佛珠,觸目蒼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綠樹皆因一雨洗得異常乾淨。山谷中不知何處有雞叫,有牛犢叫,河邊有人家處,屋前後必有成畦的白菜。」這是他的文學家園,血脈回憶,天長地久的山水。因此,晚年的沈從文就經常沉浸在故鄉的旋律中,更對「儺戲」百聽不厭。李輝就目睹過心碎的場面:「剛剛說到『儺堂』兩個字,我發現,本來很平靜的沈先生突然張開嘴巴,笑出了聲,我們都停止了談話,靜靜地看著他。他笑得很開心,眼淚不一會兒也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李輝很奇怪「儺堂」兩個普通的字,怎麼誘發如此有趣的景象,於是,沈從文解釋說:小時候,常常和小夥伴一起玩遊戲,唱歌,後來就愛聽民歌,愛看叫做「儺堂」的地方戲,喜歡那些很簡單樸實但又很有趣味的音調。現在年老之後,只要一聽見小時候熟悉的音樂,或者甚至有人提到它們,他馬上就會想到家鄉山水、家鄉風俗,特別是想到當小孩時候的天真情景。(李輝著,《滄桑看雲——不應忘記的人與事》之《沈從文:和平,或者不安分》。)
年輕與年老的沈從文先生
不管是年輕時的筆墨,還是小時候的儺戲之韻律,都是沈從文的「故鄉」,情感的故鄉,文明的脈動,心靈的臍帶。很多人往往忽略這種深厚而脆弱的情感,去談論沈從文1949年後的後半生。比如作家葉兆言、謝泳教授等認為,就算環境允許沈從文能夠自由創作,後來的他也不會寫出好作品。
在《紀念沈從文》一文中,葉兆言說:「事實上早在一九四九年之前,沈從文的寫作就遇到了嚴重問題,所謂個人發展的瓶頸。以小說水平而論,一九三四年出版的《邊城》是巔峰之作,這以後,基本上陷入了拔劍茫然的境地。到了一九四二的《長河》,雖然有所突破,但是作為小說名家,他的個人影響力正在減弱,被讀者的關注度明顯減少,這固然與抗戰的文學大背景有關,也與小說的深度分不開。說老實話,儘管沈從文的小說寫得很好,從來就不是個自信的作家,他有足夠的勇氣,有農夫默默耕耘的寫作耐心,對未來卻並不看好。」所以「沈從文此生最大的寂寞,是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不能再寫了,他嘗試著各種努力,有勁使不出來,最後只好壯士斷臂忍痛放棄。」
葉兆言還說:「寫作說到底,是寫沒寫,而不是讓不讓寫。」沈從文後來沒有寫作,不能只怪「政治上的迫害」,「讓不讓寫」的問題,更有沈從文自身的「江郎才盡」,「寫沒寫」——寫不出來的問題。葉兆言的耳邊回蕩著美國作家福克納的聲音:「一個真正的作家是攔不住的,如果被攔住了,他就不是。」沈從文被「攔住」了,所以沈從文不是作家,後來成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者。
那麼,在寫作上,沈從文嘗試過哪些努力呢?——他被「攔住」後,而去嘗試寫古詩、寫他並不熟悉的生活。正如謝泳在《沈從文:幸虧沒寫小說》一文中說,他買到1962年2期《人民文學》,看到沈從文的五首舊體詩:《井岡山清晨》,閱讀後還生出了一些感想:「像沈從文這樣的作家,後來沒有再寫小說,而做了中國服飾史的研究,在沈從文來說,也許是不得已的選擇,但從他那五首舊詩看,不寫小說,也不見得有什麼遺憾,甚至可以說不能寫比能寫更安心些。他們一代作家中,普遍存在今不如昔之感,矛盾、老舍、冰心、巴金、曹禺等等,後來在創作上的成就都不如過去,單從年齡和擔任行政職務這些客觀原因上,似乎解釋不通,我看過這些人的回憶錄,他們後來還沒有過去忙。作家是這樣,學者也如此,像陳垣、湯用彤、顧頡剛、楊樹達等人,一生的成就大體還是過去創造的,只有陳寅恪是個例外。時代是進步了,但作家和學者卻陷入了苦悶。巴金、老舍還能創作,但後期的創作,今天看來,有生命力的不多。」敘述整個時代的作家和學者的「淪陷」後,謝泳接著說:「沈從文沒寫長篇小說,也許是個遺憾,但從他的五首舊體詩來看,我覺得要是以他過去的生活,再寫長篇小說,已力不從心了,再說就是寫出來,也會像其他作家的新作那樣,成為一生真正的遺憾。『舊跡似重尋,感舊還歌今。為政在得民,毛選實指南!』按這樣的風格寫出的長篇小說,讀者今天會有何感想呢?」(「散文星座」叢書之《書生私見——謝泳自選集》)
沈從文的章草書法作品
或許,他們指出了歷史的普遍規律與事實真相,對於沈從文不再寫作的原因與經過,汪曾祺和錢理群等先生也做了深刻分析與闡述,但謝泳論斷沈從文僅僅從五首應景舊體詩出發,自然沒有看到沈從文十九歲所寫的碑文,那青春的飛揚,也沒有像黃永玉、李輝等人一樣目睹沈從文晚年的屈辱笑淚。或許,葉兆言和謝泳等人,就算看到了沈從文十九歲書丹的碑文,聽到了詭異的儺戲之旋律,天天看見沈從文黯然神傷地以淚洗面,或許也不知為何物,看不見石碑藝術的堅質與儺戲的淵源里,流淌著沈從文一顆天真與不屈的心靈,那份仿若一條長河一樣細膩與敏銳的情思。而這些默默的微笑與無聲的淚水,卻正是生命的藝術,正是來自歷史深處與現實生活的小說。黃永玉說:「從文表叔彷彿從未有過弟弟妹妹。他內心承受的自己骨肉的故事重量比他所寫出的任何故事都更富有悲劇性。」而沈從文從來不說、不提這些「悲劇」。所以我想說,如果後半生里,讓沈從文像過去一樣「比別人勤快一點,耐煩一點」地把這些淚與笑寫出來,描摹沅江上的那些雞叫聲、牛叫聲;把這些埋葬在心靈深處的「悲劇」寫出來,表達兄弟姐妹生死離別的內傷與悲情,應該是精彩的文學——作為「鄉下人」而寫鄉下事,寫他熟悉的東西(不必去寫那些應景的舊體詩),回顧湘西的連綿群山,漫遊沅江這條流淌著巫文化、回蕩著儺戲旋律的長河,應該還是那個聽戲、漂泊與勤奮的天才少年,像暗藏洶湧的沅江,表面平和,實質的不安分,書生劍氣,光潔與堅硬如石。
可惜,有再多的深情、眷戀與辛酸,也不能寫了,只有被「逼上梁山」的痛苦與自殺、無可奈何的辱罵與批鬥、洗女廁所的改造與迫害,只有力不從心,只有窒息與沉默,或者僅僅寫那些被謝泳笑話的口水詩,於是,渺小的沈從文只有大顆大顆的淚與笑了。
每次閱讀到類似葉兆言和謝泳等有關沈從文「江郎才盡」「力不從心」的文字,我也彷彿看見他晚年的老淚和天真的笑,尤其是目睹他十九歲神采飛揚的書丹後,更是感到莫名的哀傷。
2018年6月1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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