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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篇 人頭祭

【一】

王明朗是鎮上計程車司機王順的兒子,取自「明敏順延,皓月朗朗」。

五歲時,河邊算命的瞎子銹兒爺爺說,這個孩子命格好,二十歲後保準是狀元郎。

可惜,瞎子算命從來都只慰藉人心,不包治百病。

沈從文寫湘女翠翠陰差陽錯的生活悲劇時,說過

「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

不湊巧,王明朗在十歲時跛了腿。

從十多米高的榕樹上跳下來,威風凜凜的姿勢驚呆了一票起鬨看熱鬧的小夥伴。著地後,王明朗撕心裂肺的扯著嗓子嚎叫,那些熊孩子一鬨而散,用逃跑掩蓋心虛和恐懼。

誰知道他丫的這麼禁不住激將,這麼這麼……喪心病狂,還真敢往下跳。所以有罪的無罪的都跑了,1997年那個酷暑的傍晚,榕樹下一片清朗。

就這樣,王明朗成了跛子。

王明朗他爸王順,在鎮上開了十幾年的計程車。王順生性豪邁,笑臉盈盈,車開的順溜極了,高興時開起車來一路放歌,鎮上很多人都願意坐他的車。

小鎮不比大城市,打車的人並不多,很多時候司機們只能在車站等候,從縣城來的公交車在這裡停靠,上學的、辦事的、趕場逛街的人在傍晚時分呼啦啦的從車上涌下來,喧囂聲中帶來一股股縣城的時髦氣息,新鮮中透著神秘。

被這股風吹過最多的就是這裡的計程車司機們,他們每天都歡喜的看著從車上下來的人,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他們攀談的對象,小鎮不大,轉身都是熟人,李家太太,張家奶奶,趙家小夥子……誰家的大事小節,閑聊時大家都能說出幾分。

王順也不例外,是鎮上有名的「包打聽」,茶餘飯後,車上車下,每個人都能從他嘴裡聽到新鮮的資訊和四方八鄰家細碎瑣事,而且妙趣百出,庄諧雜陳,甚是有趣。

車站不遠處,有一塊坑窪不平的廢棄地,八月農忙過後,鎮上的人拉了幾車沙土平整了一番,栽上樹,砌了石桌,桌上畫了個棋盤,廢地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一處聚會納涼的寶地。

【二】

日光雨雪四季交替,身軀在一天天衰老,也有人悄悄死去。

王順自妻子去世後,戒掉煙酒,專心掙錢,絲毫沒動過續弦的念頭。有空的時候他就把車開到樹下停著,圍在人群里看人下象棋。

有時回家手痒痒,想練練棋技,因此10歲的王明朗經常被他爸揪住,在矮凳子上一坐一下午,下象棋,練習定力和「腚力」。

鎮上的老人大多是年老得閑,無人聞問,養養花,下下棋,算是打發孤獨。這天,照例一群老人聚在樹下下棋,因為是年關,周圍顯得異常熱鬧,看棋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王順帶著王明朗也來看人下棋,無奈人太多擠不進去,王順四處看看,帶著王明朗走向另一群人。

這群人多是中年人,王順過去打了招呼,他們都是在外打工,快過年了才陸續回家。王明朗靠在樹上,目光看向遠處,幾個同齡的孩子在玩滑輪車,招呼他過去一起玩,他擺了擺手拒絕了,收回目光後默不作聲的聽著大人們說話,逢年過節不可避免的紛亂雜鬧,人聲鼎沸,他不說話,像是悶悶不樂

這時銹兒攙著他爺爺從西邊走來,手裡還提著一包東西,王明朗看到銹兒就走過去說話。銹兒比他大兩歲,在同一所學校讀書,有時候放學遇上了就一起回家,時間一長就成了好朋友。

銹兒看到王明朗過來,低頭跟爺爺說了幾句話,就將他攙扶在路邊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王明朗走的很慢,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扶著腿,一踮一踮地向這邊走來。

王明朗走過去叫了聲爺爺好,就和銹兒聊起天來,小男孩有小男孩的世界,天馬行空,他們說起在學校的趣事時,老爺爺也在一旁湊著哈哈的大笑,鼻樑上架著的墨鏡跟著一聳一聳的動了起來,王明朗和銹兒被這場景逗的笑了起來。

老人一把拉過王明朗,讓他坐在身邊,想用手摸王明朗的腦袋,被他一閃躲了過去,老人笑了笑,沒有覺得尷尬,又用手摸了摸他的右腿。

「多好的孩子,可惜了可惜了」老人嘴裡連連嘆息

銹兒看向王明朗,看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長吁了一口氣。

王明朗微微一怔,並沒有不高興。不過很少有人在他面前提及他的腿,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提到此事讓他難過。

王明朗笑了笑,為避免銹兒以為他因老人的話不開心,又同銹兒和老人聊了一會,借口回家吃飯,便離開了。

王順還站在人群里,臉上掛著興奮的神情,王明朗擠到爸爸的身邊,穩住了身子,只見一群人中間圍著一個40歲上下的中年男人,尖鼻小眼額頭平闊,嘴裡叼著煙,牙齒熏得發黃,樣子倒有點像河對岸住的那個「炮筒子」。

「炮筒子」姓王單名桐,桐樹的桐。和王明朗一個宗族,此人面目醜陋,愛起鬨湊熱鬧,不務正業,平常打點散工維持生計,四十多歲還沒討上老婆,是名副其實的光棍漢。他性格急躁,禁不住人攛掇,做什麼事情都風風火火,所以人送外號「炮筒子」,一點就著,一著就有人遭殃。

其實炮筒子本性並不壞,只是好吹牛,滿嘴跑火車。都說光棍心多,確實如此,東家事西家事都想摻和一下,以此顯顯自己的威風。

鎮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什麼樣子,很多時候都會跟著起鬨慫恿,好看熱鬧

王明朗擠進去時,炮筒子正和另一個中年漢子爭論的面紅耳赤,豎起耳朵聽了聽,說的是年關上貢的事。

庄稼人將根扎在土地上,穀物豐收過日子。莊稼生長,風調雨順得上天庇佑,所以年關時各家各戶就會「請神」,就是把神明請到家裡過年,通常是臘月三十這天,上香上貢,殺雞宰豬,磕頭跪拜,一來感謝神明守護,二來祈求來年消災祛病。

擺貢桌都很多講究,各地有各地的風俗,小鎮人家多以豬頭為主貢,桌腳拴上一隻大公雞,案上配以各色瓜果菜肴,所以人把上貢又叫「豬頭貢」。

炮筒子窮的叮噹作響,屬於今日有酒今朝醉,不餓著不知起灶的典型代表。打散工掙的錢,不出三天就花的精光,家底堪比十五的月光,清清亮亮

雖如此,炮筒子卻又有一顆高傲無比的心,從不覺得自己窮,對別人的忠告也嗤之以鼻,經常自己被自己視金錢為糞土的氣概感動,從不肯把日子踏踏實實的過下去。

聽了一會,王明朗這才明白兩人在吵鬧什麼,原來是聊天聊到豬頭貢的事,中年男子譏笑炮筒子一窮二白,自己都揭不開鍋,買不起豬頭,擺不了貢桌,年三十請神也要把神餓死。說完周圍的人哄堂大笑,炮筒子被掀了老底,又羞又惱。

王明朗站在旁邊,有些局促不安,他想起別人談論起他跛腳的事情,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是一個瘸子時,心靈受到難以描述的創傷,他變得敏感脆弱,人多的時候,即時不走動也焦慮不安,深怕有人戳穿他是個跛子。

他常年低頭不語,像是周圍的一切都已燒光,化為一片灰燼。

炮筒子雖不是十足的惡人,也絕不是大好人。

不過善惡本就無界,不可一概而論,惡人不永作惡,善人也非事事行善。

【三】

王明朗在這件事上好像能明白炮筒子的心情,為他感到不平,為這群人的無知無覺感到羞愧不安,同時心頭湧上一層層憎惡,他拽了拽王順的衣角,問道

「爸,一個豬頭要多少錢?」

「不好說,大概要幾十塊吧」

王明朗哦了一聲,不做聲了,那時,他每周的零花錢只有五塊。

這時,炮筒子哈哈大笑起來,王明朗看過去,他早已恢復了氣定神閑,雙手插在深灰色上衣兜里,一隻腳不住的在地上劃著,然後慢慢悠悠地開口道:

「豬頭,神明他老人家告訴我他早就吃膩了,今年你還用豬頭上貢就是太沒有誠意了」

周圍的人聽他這麼說,來了興緻,就打趣道:

「那你想用什麼頭上貢呀,你家裡還有什麼貴重的東西是神明看得上的??」

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鬨笑。

炮筒子嘿嘿一笑,並沒有說話,而是裝模作樣的思考了一會才開口

「有」

什麼?

「人頭,我用人頭上貢」

他話音剛落,周圍的人都變了臉色,沉默了幾秒鐘,開始竊竊私語,膽小的人都往後躲,離炮筒子越來越遠。

小鎮民風淳樸,善良,少有心術不端之人,就算是炮筒子這樣的,也只靠偷奸耍滑騙的一點點分外之財。

有人表示不信,大了大膽子,說:

「真的人頭,你可不能糊弄我們」

炮筒子點了點頭,

「如果我沒有拿出人頭上貢,或者拿出假的人頭糊弄你們,我就給大家磕頭認錯;如果我拿的出來,你們要請我喝酒,要上好的酒上好的五花肉」

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常說:千人所見,有千種不同,可這次大夥的意見卻出奇的一致,都高聲叫「好」「好」「一言為定」。

王明朗看著炮筒子,凡事都是講究自願,見他露出一口大黃牙略微猥瑣的笑著,也不禁害怕了起來。

人群散去,這事算是板上釘釘了。

【四】

年關的日子過得比往常都快,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八。

這天是小鎮的年集,天不亮王明順就被他爹從被窩裡拽出來去趕集置辦年貨。窗外的天有些暗,雖然已經破曉,但仍然霧蒙蒙的,看不真切。

爸,下雪了嗎?王明朗揉了揉眼睛,又使勁搓了搓手,捂在臉上。

天氣預報說有雪,看這樣子中午飯前就能下下來,我們先去一趟,吃完早飯還得再去一趟哩。

哦。硬梆梆的水泥地上,因積水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王明朗用力剁了幾下,腳底傳來一陣酸麻,可冰面卻紋絲未動,王明朗這才轉過身去院子里刷牙洗臉。

王明朗很喜歡雪,班上的男孩子女孩子也都很喜歡。

但他覺得自己對雪的喜歡好像跟他們的都不同。

下雪了,他們都嘰嘰喳喳的,三五一團大聲說話,雪未下大,喜悅就填滿了孩子們的心房。

王明朗卻很安靜。很多時候他喜歡站在雪地里,看雪花飄落,在臉上在嘴裡融化,心中似有什麼在滋長,雪落一層,這感覺就長一層。

他又想起去年隔壁家的淘氣包張想和他一起在門口堆了一個一米多的雪人,圓腦袋胖身子,下面還用雪裹著木棍撐了兩條腿。

堆完後,王明朗望著雪人的兩條腿發獃,是不是有一天我也可以用木棍給自己做一條好腿呢?

不可能實現的吧。

趕集的地方離家不遠,王明朗跟在王順身後,迎面遇上趕集回來的人,肩上扛著搖錢樹,布袋子掛在肩前的樹榦上,晃晃悠悠的。

搖錢樹就是一根粗大筆直的竹子,小鎮有這習俗,過年時要在院子里插上一棵搖錢樹,樹梢樹榦上綁上花生、核桃、栗子、糖果、蘋果、橘子等,再繫上幾串沉甸甸的銅錢,等到過完年,家裡有親戚朋友串門,小孩子想吃樹上的東西,就咣咣咣使勁的搖,誰搖的越厲害,搖下來的東西最多,新的一年就財運滾滾,大吉大利。

大清早去趕集的,大都是為了買搖錢樹,順帶著買些紙錢香燭鞭炮之類的裝在布袋子里,掛在身前,一搖一晃的扛回家。

年集的第一趟,王明朗就負責跟在爸爸身後,拎著布袋子。

小鎮是中心,下轄33個村,平時逢集就熱鬧非凡,更別說年集了,可以說是比肩接踵,人山人海。

街道分兩岔,從西往東走一道,從東往西走一道,只能順著人群走。不論在哪踮起腳來,烏泱泱的,都是人頭。

小販賣東西都有自己的固定攤位,分區劃片,不能混在一起。煙花炮竹在這一天身份不同,單獨的在街尾出攤,和賣搖錢樹的正好在集市兩頭,十幾二十家攤位聲勢浩大,眼看著還有二十米就排到了河邊。

跟賣搖錢樹的小販說好了,給他們留一根粗壯筆直的翠綠竹子,王順帶著王明朗繞著街後的小路,走了近20分鐘,才到賣煙火炮竹的地方。

王明朗和其他小男孩一樣,喜歡在兜里揣滿小盒的炮仗,扔進狗窩、埋在泥里或在炮仗點燃的那一瞬間用他爹喝水的大茶缸蓋住,砰地一聲,直頂入天,總之是發揮自己的創意,用各種意想不到的形式賦予炮仗光輝的使命

他爹開明,只要不傷人傷己,在這方面可以稍稍放縱一番。

王順也是知道,這種事情,管是管不住的。

【五】

走到河邊時,河對岸住著的「炮筒子」王桐,晃晃悠悠的打開紅漆快要掉光的木門,從家裡走出來,看見王順爺倆,扯起嗓子大聲的招呼:

順哥,趕集呀,來家坐會?

不了不了,還得帶他去買炮仗呢。王順示意身邊的王明朗叫人。

「三叔」王明朗小聲的叫了聲,眼睛避開炮筒子,透過他身後敞開的大門往院子里看。

院子很大很空,左邊楔了兩根木棍,上面系著根晾衣繩,繩子上搭著一件深灰色棉襖,下面是一張方方正正的木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空碗和一雙筷子。

爸,他是不是腦袋有毛病?王明朗想起打賭的事,小心翼翼的瞥了眼炮筒子,小聲的問王順。

沒有,別瞎說。王順拿眼瞪了王明朗一下,轉過頭跟炮筒子說話。

老三,過年的東西買齊了嗎?你家離集市近,不用起早趕遠路。

炮筒子嘿嘿一笑:

順哥,你還不知道我,過年過節都一個人,年三十吃碗餃子就算過年了,哪用的著那麼些東西,一會就西邊割兩斤肉,買把韭菜就夠了。

三叔,你那天說用人頭上貢,是真的嗎?

王明朗冷不丁插了一句。

炮筒子哈哈笑了起來:假的。我去哪找個人頭來貢著,我瞎說的,瞎說的。

哦。王明朗心裡的石頭落了地,這幾天一直想著這個賭局,不知道炮筒子有什麼法子應對,心中隱隱有些擔心,同時又有些期待。

如今聽炮筒子說是瞎說的,心裡長舒一口氣。

轉念一想,當時打賭時說的斬釘截鐵,原來竟是騙人的。

大人也沒羞沒躁地滿嘴跑火車,王明朗心裡悶悶的。

【六】

已近傍晚,天陰的厲害極了,大風也颳了起來,貼著地粗暴的吼著。不等多會,撕扯棉絮般,一場大雪,上攆著就趕來了。

「大雪來,大雪走,全都沒個準頭,唉……」王順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曲著,像東北人坐炕似的盤坐在凳子上,嘴裡拖出一條長長的嘆息。

「我們王老師教過一句話』瑞雪兆豐年』,下大雪是好事,我頂喜歡下雪,白茫茫的一片,一早還能出去和張想一起堆雪人。」王明朗倚著門框,只穿一件紅色套頭毛衣,竟不覺得冷。

爺倆吃過飯,在昏黃的燈泡下,坐著。門外的雪像在夜色中趕路,一陣緊似一陣,鋪天蓋地,呼呼的從門框邊斜掠過去,被絆住的一些,亂糟糟地糊住王明朗腳邊的門檻。

王明朗向前伸手,攤開,掌心落了厚厚一層,握緊後,冰涼地,浸濕掌紋。

「爸,你說……」王明朗開口想說話,耳朵卻忽的一動,風雪中似有啜泣聲。

這哭聲,從遠及近,聽不真切,像男人的聲音,又像女人。說不準,好像是小動物的叫聲,又像是風撕扯暴雪的聲音,王明朗凝了心神,側身仔細聽,約莫一分鐘後,這聲音又近了些,好似冷的凝固了,硬邦邦的,傳來,王明朗能感受得到。

爸,你聽見了嗎?外面好像有人在哭……

風雪太大,王明朗躲在王順的身後,幫忙挪開抵著院門的粗壯木樁。門一開,咣當一聲轟響,像崩開了決口,兩扇木門被暴風吹得幾個踉蹌,跌跌撞撞地重重拍在兩邊的磚牆上。

看不真切,離家不遠處的小路上,影影綽綽好像有三個人影,排著隊,肩膀扛著風雪,艱難地向前移動著。

凄凄切切地,有哭聲從那個方位傳來。

門口枯槐,被銀雪風串壓彎了腰,王順側身站在樹後,若有所思。

「多早晚也沒撐到年三十。唉,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

「爸,你說啥?我沒聽清。」

「東邊老孫頭,小雷他爺爺你知道不?過完年三月份才七十三歲,現在沒了。剛才那幾個人是小雷他爸和他大伯,給他爺爺踩路呢」

踩路,王明朗懵懵懂懂知道一些。

老人生命垂危之時,家人圍在身邊,聽遺言,作最後的陪伴,稱為「送終」。這時,一般是不能哭的,只能等人咽下最後一口氣,引魂出門,家人才能慟哭。以免,亡靈因眷戀兒孫,不肯離去。

嫁出去的女兒,一路哭著趕來。路程遠時,要「望鄉而哭」。

兒子們則在第一時間光著腳從家到村裡的土廟走上一趟,是為「踩路」。都說人死後,靈魂要去陰間報道。

「踩路」踩的就是陽間通往陰間的路。

這麼冷的天,光腳踩在雪上能受得了?王明朗兩條胳膊緊緊抱成一團,不過這雪好像小了一些,老槐樹朝東的枝條,被雪壓的搖搖晃晃,泛光的白雪簌簌的直掉,落在地面的雪層上,摔出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坑。

這天,冷的很,平白的弄的人心裡極不安定。

[七]

孫老爺子靈柩擺在屋子裡,兩個兒子在邊上鋪了新扯的稻草,日夜守靈。年關還有兩天,孫老爺子下葬的日子推到了年後。

年關的日子在別處,依舊紅紅火火,鎮上的人好似一年比一年忙碌。年三十,熬漿糊貼春聯,餃子餡剁完韭菜的,再剁一盤豬肉的就齊活了,

下面就要著手擺貢桌了。

而王炮筒子,往孫家跑的,更勤了。

有人去世,左鄰右舍,親戚好友都會被請去幫忙。拉柴的、燒水的都一一分工,白事用白紙,管事的人用毛筆詳細的寫了人員分工,貼在牆上,職能明確,一目了然。

王炮筒子討了添茶水的活。

年三十了,小鎮的男女老少眼看著,王炮筒子,往孫家跑的,比往常更勤了。

小鎮的人都不解。按街坊鄰居的情分講,還不至如此。

有人說,炮筒子肚子里裝了壞水,準是貓哭耗子,沒安好心。

有人說,炮筒子家八成是揭不開鍋了,趁機去蹭些熱湯熱水。

有人說,炮筒子是看上了孫老爺子的人頭,準備偷偷弄到家裡擺貢桌。

……

……

小鎮風聲漸起,七嘴八舌的揣測攪翻了大街小巷。

【八】

老孫頭的喪事,吹吹打打到了年三十可就嗚咽啞聲了。孫家人這才拜謝了各位前來幫忙的鄉里鄉親,開始著手準備過年。說是過年,卻也全無心思,全家人守著棺材,哀思難掩。炮筒子無事可做,留在老孫家陪著家屬寬心解悶,耽擱到了中午,吃罷午飯,這才慢慢悠悠的迴轉家宅。

回家路上,過街串巷又來到了「棋場」,這兒照例是熱鬧無比。炮筒子一步一步就往人群的方向走去,平常愛開玩笑「插科打諢」的人,總能輕易的吸引目光和引發話題,炮筒子在這方面也算是「新聞人物」。不一會兒,三人一堆,兩人一夥的,心照不宣地就往炮筒子這邊湊過來了,照例開場閑扯了幾句,就聽得人群中有人朗聲問道:炮筒子,你家的貢桌擺了沒有?

「你貢的是豬頭,還是……人頭呀?」那人高昂著頭環顧了一下越聚越多的人堆,抬高了嗓音。

話音剛落,意味不明的笑聲漸次傳來。

人群環繞,炮筒子卻只覺一陣冷風颼颼地刺骨,讓人止不住的發毛,他拽了拽頭上的帽子,盡量遮住凍麻了的耳朵,後又找了幾次將手揣在棉褲的兜里。

炮筒子一咬牙,心想,我炮筒子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掰開脊背也有筆直直一條頂梁骨,怎能被人如此奚落,丟盡臉面?!

「我來就是告訴大傢伙們,我翻遍了黃曆,挑得了一個良辰,今日下午5時一刻,我將在我家院宅之中擺上貢桌,用人頭上貢,給老天爺換換口味,邀請各位老少爺們到我家觀看。」

這番話,就著呼出的熱氣,落地成釘。老老少少,一群人看著炮筒子面紅耳赤的轉身走了,不過身影倒有幾分氣宇軒昂。

【九】

一時無話,轉眼就到了下午5點,天剛有些擦黑,院里通了電,孤零零一個60瓦的小燈泡掛在了晾衣服的繩子上,暗夜侵襲,寒燈影綽。

除夕前夜,聚攏的人群除了湊湊熱鬧,也是為了看別家的煙火。那年頭,煙花是奢侈品,不捨得買來放,只能站在馬路上看看別家,過過眼癮。

今年算是增加娛樂項目了,聽說河邊炮筒子家要上「人頭貢」,東家說西家傳,消息流轉如煮沸了水的鍋又添了一捆乾柴。

方方正正的貢桌早擺在了小院的最東邊,貢桌上蓋著桌布,猜測不出其中的玄虛。

5點10分,炮筒子從裡屋出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了餃子、橘子、香蕉還有一瓶酒,配著4個酒盅。

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

只見他邁步走到貢桌前,把桌布掀開了一半,依照次序把托盤上的東西擺上貢桌。酒盅斟滿酒,撒一半敬天地,願天不吝日月精華,願地保佑五穀豐登。

敬完酒,轉身跪倒在地,對著貢桌,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嘴裡小聲念叨著:「老天爺多多享用,莫怪莫怪」

眾人自然沒聽到他的嘀咕,看炮筒子敬拜時也斂了笑意,敬畏神明如往常一般恭敬。看他磕完了頭,轉身對著大夥一樂,笑著說:

「我炮筒子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既然說要以人頭為貢,就絕非兒戲。一會我上完了貢,你們輸了酒可不能耍賴,從大年初一開始直到十五元宵節,可要一家一家排好喝酒的次序。」

眾人大笑,心想這炮筒子可是個人精,不知道他這次能撲棱出個什麼樣的水花。

就見炮筒子走到桌案的另一側,一甩手,把桌布整個掀開,扔在地上。燈火闌珊,大家湊近了看,原來桌子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圓洞,提鼻子一聞還有木頭新鋸的渣子味。

炮筒子似乎重新煥發了生機,他掃視每個人,眼睛裡充滿了得意。

「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呀?」眾人一頭霧水。

「那個黑色布袋裡鼓鼓囊囊的,裝的是什麼呀?」

「不會真的是人頭吧?」

冬天的夜,黑色更濃郁了些,重重的困惑和迷霧深陷其中,還有密密麻麻的底色遮蔽下的興奮。

開始有人催促。

炮筒子王桐晃晃悠悠的繞了桌子一圈,來到那個黑色包裹前,站立了幾秒鐘,嘴裡開始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念了十遍左右,他把包袱拎起來繞著人群又走了一個來回,這才大聲說:今日王桐冒犯了,您是長輩,可千千萬萬,萬萬千千的別生氣!等我吃完這十五日的酒席,我一定給您燒紙錢賠罪。

炮筒子這一番話,說的戰戰兢兢,煞有介事。這可嚇壞了看台席上一干人等,大傢伙兒不知他搞得什麼鬼把戲,只是聽這幾句話就嚇的不敢出聲。

看到人群的反應,炮筒子哈哈大笑,只見他身子往下一沉,拖著包袱就鑽進了桌子的下面。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炮筒子的腦袋「蹭」地一下,就從桌子正中央的洞口冒出來了,穩穩噹噹,細看才發現,他的頭上還系著一縷紅綢帶。

「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人頭貢?」炮筒子滿臉得意。

「以我的人頭為貢,敬拜老天爺多降天恩,保佑明年風調雨順,保佑我們鎮上家家戶戶財運滾滾呀」

幾句吉祥話一說完,眾人鬨笑,有孩子跑上去揪住他的紅綢帶,結結實實地打了個蝴蝶結,還有幾個人上來作勢要打他的腦袋,炮筒子大喊:「我這是上等的祭品,可打不得呀」

一群人哭笑不得,心想,這是炮筒子了,這也就是炮筒子了。

一出好戲作罷,眾人又說笑了一會,吵吵嚷嚷間順勢敲定了各家請酒請的日子。

【完結】

炮筒子用一出好「戲」,將了眾人一馬,換了15天的酒席,這件事第二天就傳遍了鎮上的窄街小巷。有人稱讚他的機智,有人笑罵他賴皮。

王明朗聽到這件事,是從爸爸王順的口中。爸爸過年時會就著餃子喝上幾口,打有記憶時開始就是這樣,吃餃子,他蘸醋,爸爸蘸酒。

爸爸說完這件事,微微嘆氣,炮筒子這個人鬼靈精,討人喜歡也招人恨,但是大家沒事又總想找他喝酒聊閑篇,他呢,有時候天天見你嘻嘻哈哈的,有時候又很多天見不到人,這麼大歲數也不討個媳婦。

搞不清楚嘞。

王明朗聽到這,想起昨天,他和夥伴們一起在河面上溜冰,河流蜿蜒,經過炮筒子家門口。連日寒冷,積雪難除,從河岸到大門,還有長長的一片雪地,平整無痕,乾淨的很。

王明朗扒著河岸的枯柳樹往裡看,見到炮筒子面無表情在用電鑽鑽桌子,一旁還放著些塑料袋,三個還是四個?離得遠,看的不怎麼真切。桌子很快就鑽出來一個圓洞,炮筒子把它從台階上搬下來,四個角各墊上兩塊磚,放置的穩穩噹噹地。

然後轉身從屋裡拿出一塊桌布似的東西,嘩啦一甩,就蓋在了桌子上,之後,他便坐在屋檐遮蓋下的台階上,抽著煙,一言不發。雖然覺得很冷,但他一點表現都沒有,那時王明朗隱隱約約看出了一點寂苦之意。

過完了年,翻開了新的日曆,人們也不再費盡心思去總結和告別了。王明朗一直都沒有停止思考,他早已懂得老師講的「辭舊迎新」是什麼意思了, 王順不懂兒子的心思,只知道這孩子比往常更喜歡讀書了,也開始把夥伴們帶到家裡打遊戲或是下棋。

王明朗知道,自跛腳後這幾年,他獨自一人在過去和以後之間奔波,未來也將一個人回應著命運。

他最近迷上了《封神演義》,有些悵然,悟得神魔有道,人性難測。這時隱隱約約又聽見外面有哀樂之聲,間雜悲泣嗚咽之鳴,

他又想起那個不甚像「炮筒子」的炮筒子。

不知他從圓桌下伸出頭後,有沒有為自己許願?許的什麼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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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自己的」故事。

文|西紅柿小姐。版權歸西紅柿小姐所有,轉載請留言獲取授權。

圖片|by 美國攝影師Peter Jamus等作者,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如有侵權,請告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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