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的「講究」和葯神的「講究」不是一回事
兩部電影我都二刷，我也都很喜歡，因為它們都很「講究」。但他們的講究顯然是不一樣的，但都對中國電影都很重要。《我不是葯神》的「講究」在於這是一部對好萊塢商業電影的製作原則研究得十分透徹的商業電影。為了調動觀眾的觀影愉悅，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得很周到。徐錚和寧浩作為好萊塢商業片的優等生，帶著一位年輕導演文牧野交出了一份相當出色的答卷。
我這篇文章主要是二刷《邪不壓正》後談談姜文的「講究」。非要用好萊塢標準片的講究和觀影愉悅來要求姜文，顯然就是雞同鴨講了。姜文即使是做商業片，也是像昆丁、諾蘭、斯科塞斯等的那樣，將作者特性與商業片元素混合起來的創造。他和這些導演不同的是，他並不想形成一種風格就開始採取守勢，他每一部都想求新，自己和自己較勁。他和他們還有一點兒不同，他是中國導演，中國藝術家，也是中國的知識分子，讓他著迷的題材只能是中國問題。
《邪不壓正》一開始，李天然的師傅說了一段很有意味的話，師傅和師娘，李天然和師姐，一切剛剛好，一切都很完美，這就是「講究」。姜文拍電影有種完美主義的癖好，確實很講究，從劇本、導演、表演到剪輯，最關鍵的幾個製作環節他一個也捨不得放給別人，因為他很清楚這是他的電影，必須明確地蓋上自己的印章。難怪他在《邪》中對蓋印這個梗如此有心得（哈哈哈）。而且他對電影有苛刻的品質要求，本人又是才華橫溢，能夠配得上他自己的苛刻，這使得他的電影必定「講究」。
姜文的講究首先在於他是一個渴望通過電影進行宏大問題思考的導演。
他迷戀思考人性，思考歷史，思考政治。從第二部電影《鬼子來了》開始，他就試圖將對這三種思考的迷戀在自己的電影中混合在一起。《太陽照常升起》是這三者混合得最完美的一部電影，所以我認為這是姜文的神來之筆和高峰之作。他的電影濃度常常是普通電影的好幾倍，所以姜文的電影在一刷時經常被誤讀或者看不懂，他的片子需要耐心地去揣摩其中的妙處。
我看《太陽照常升起》就是一遍遍看，一遍遍作為案例給學生們講，這部電影的面貌才在我面前越來越清晰，我才敢給它下結論，認為這是中國當代難得的史詩性作品。姜文用這部電影在處理一個重要的，至今依然有深遠影響的時代。他在其中處理的個人與歷史的糾纏也是中國當代重要的命題。
後面的民國三部曲依然在延續這些思考，不過大資本的操作的確對他構成了干擾，這三部沒有一部再能達到《太陽》那樣思考的渾然一體，其中《一步之遙》可能是作者特性最好的，那可能也是《讓子彈飛》的高票房給姜文帶來的福利。《一步之遙》的票房失利讓《邪不壓正》就只能稍微壓著點兒思考的力度。
姜文的講究還表現在他的電影骨子裡只拍自己，也只為自己拍。
他對自己表達的熱望大大超過他對觀眾的體諒。他希望所有人是像他一樣的觀眾，這對觀眾實在是苛求。所以他最不喜歡自己的一部電影就是《讓子彈飛》，而這恰恰是他觀眾緣最好的一部電影。
從姜文的自我表達來看，如果我們將民國三部曲放在一起來看，還真是挺有意思。張牧之是理想主義的姜文，他一呼百應，豪情萬丈。馬走日則是悲觀主義的姜文，他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因為自己往往只能存活在別人的觀看和表達之中。他反覆用觀看的視角去表現馬走日，馬走日只能存活在舞台表演、戲劇、電影之中，這種觀看與表達中的他與他自己的自我認知之間有著一步之遙的距離，實際已經謬以千里。
到了藍青峰，你就很難給他下結論了，這個人物有點擰巴。這部電影的英文名是Hidden man，雖然大部分的戲是那個在屋檐上接近藍天的李天然，而姜文想表達的還是他自己。藍青峰有自己的家國理想，也有泯滅人性的殘忍，但他最終干成了自己想乾的事情，這是之前的張牧之和馬走日都做不到的。
但姜文在電影最後選擇將他滿口的牙都拔光，這種殘忍比張牧之的孤獨結局和馬走日的自殺更狠。他最後對李天然說，「我救了你一命，你救了我一命，我們扯平了。我不是你爸爸，你該找自己的兒子了。」他知道自己不配做李天然的爸爸，從頭到尾只是將李天然作為他成就家國大業的一枚棋子。但家國大業要付出的人性代價又讓他無法坦然面對，所以他選擇了黑處與隱形。藍青峰這個隱形人的設置既是劇情的需要，也是姜文的一種自嘲。
個人與歷史的糾纏是姜文一貫喜歡的主題。在《太陽照常升起》里，他更偏向把個人從歷史中拯救出來。到了《邪不壓正》，他對個人和歷史的關係變得有些猶豫了。真正的歷史中，想做英雄有的時候不得不泯滅人性。歷史的勝利者和成大事者就是這些人呀。藍青峰要下一盤籌划了二十年的大棋，就必須將李天然作為棋子。真正愛李天然的是亨大夫，他真心想讓李天然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活著。藍青峰殺死亨大夫，內心是有猶豫和罪惡感的。這一點上他與野心滔滔的朱潛龍不完全一樣。
這裡我想談談姜文對演員的控制。有評論者認為姜文這齣戲只有周韻的演技在他的控制之中，其他演員都有些失控。我完全不同意這個觀點。以廖凡扮演的朱潛龍為例，我認為這是廖凡迄今為止相當出色的一個角色。他之前在很多電影中的表演都流於一種程式化的亦正亦邪，在《邪不壓正》中扮演的朱潛龍則成為了一個很豐富的邪角色。最後一場他和李天然正面對抗的戲，每一句台詞都在揭示他性格中的多面向，姜文讓他嘴裡說出：「師弟，我們還是用法律解決吧」時，我就在心裡暗暗叫好。這真是一個野心膨脹、狡猾、陰險、務實、自欺欺人到骨子裡的狠角色。
由彭于晏來扮演李天然也是姜文獨具匠心的選擇。如果說李天然是藍青峰的棋子，彭于晏就是姜文的棋子。李天然正如他的名字，姜文並不願他背負沉重的歷史重負。如果說他是北平的哈姆雷特，他和哈姆雷特最相似的一點是歷史加在他身上的任務讓他無法承受。莎士比亞選擇讓哈姆雷特裝瘋，也可能是真瘋，因為哈姆雷特不得不獨自去面對這個難以承受的任務。
姜文則不願如此，他想讓李天然就像曾經的馬曉軍那樣，是在天空中飛翔的孩子，他的顯揚和美好與在影片中總是只出現在暗處和室內空間的藍青峰形成強烈的對比。藍青峰屬於歷史和家國，李天然則屬於未來和個人。而為他設置某種西方的背景也是試圖為深陷感時憂國集體無意識的中國現代史帶來某種新鮮的血液，可能也是姜文對自己兒子這一代的美好寄託。《太陽》中的小隊長深陷在父母輩的陰影之中。姜文這次把黑暗留給了自己，而讓兒子輕快地飛翔。就像王朔對女兒的寵溺，只求女兒瀟洒地活著。
姜文電影的自我表達還有一點很獨特的就是他是一個秀妻狂魔。《邪不壓正》是姜文將自己的妻子周韻拍得最美的一次。從《太陽照常升起》開始，姜文就喜歡設置雙女主，妻子是絕對的女主之一，而與她做對比的都是各色性感女星：陳冲、劉嘉玲、舒淇、許晴、影片也毫無吝惜地表現她們的性感。但這些女星的性感似乎只為襯托出周韻的獨特氣質。《太陽》里的執著、《讓子彈飛》中的單純、《一步之遙》中的優雅，到《邪不壓正》里終成女神。周韻在《邪不壓正》里出現的每個鏡頭都是那麼唯美，這樣的秀恩愛也是世間無二了。
姜文的講究的第三點是他對電影藝術與技術的持續求新求美。
之前的五部影片在這些方面的努力被談論的很多，我只談談《邪不壓正》。我二刷後的感覺是這部作品在姜文的作品序列里最接近《讓子彈飛》，從作者特性和商業元素的調配來說，商業元素確實加得不少，但姜文加得講究，加得漂亮。《邪不壓正》屬於那種你想看什麼都能在其中找到的電影，所以有人只看到荷爾蒙和屁股也是正常的。但如果僅僅只用荷爾蒙來形容姜文的電影，未免太狹隘了。姜文是個很理性的電影製作者，對自己的手藝精益求精。想當年拍《陽》中馬曉軍初次見到米蘭照片的那個鏡頭時，他光拍米蘭的照片就拍了幾千張，只為那讓馬曉軍神魂顛倒的笑容的出現。
二刷後你會發現姜文對《邪不壓正》的節奏控制十分精準，緊張和抒情交相映襯。尤其是姜文對群戲和打鬥戲的場面調度讓人賞心悅目。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俱樂部的鴻門宴那場戲和李天然與朱潛龍和根本一郎的最後的決鬥的那場戲。鴻門宴中各人都心懷鬼胎，鏡頭準確地把控著人物之間的微妙關係。
而最後的決鬥戲，姜文拍得十分華麗。姜文的打鬥戲確實有些像昆丁，在形式上追求審美的極致。但他同時注意在打鬥中刻畫人物。我前面談到的朱潛龍的人物性格就是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打鬥場面中通過精準的動作和台詞呼之欲出的。
當然更不談姜文《邪》中對畫面和音樂的出色運用，《邪》依然那麼美，看姜文的電影就是一種享受。
但民國三部曲中，姜文越來越感受到了束縛與壓力是事實。即使身兼編、導、演、剪為一身，他也控制不了電影的投資與發行。大資本自有自己的規律，他再有才華也無法擺脫這種規律。他不喜歡《讓子彈飛》，就像王朔當年對《我是你爸爸》突然獲得主流評論界的一致好評的心情是一樣的。他們都知道如果怎麼怎麼樣，評論界和觀眾就會喜歡。但他們骨子裡又對這樣的媚俗充滿抗拒。
研究者們總是將王朔與馮小剛聯繫得更緊，實際上從精神世界裡，王朔與姜文更加接近。王朔曾經一度也對製作電影十分迷戀，後來認清了電影與小說是不一樣的，電影必須考慮到為投資人掙錢，所以重新開始寫作。姜文天生就是拍電影的，他不能逃走，就只能選擇繼續在自己的電影里較勁。他的知己王朔都為他擔心，又想大投資，又想自我表達，這就是一個悖論。《邪》中姜文確實如《讓》一樣在剋制自己的作者特性，更考慮了影片的可理解度和觀影愉悅，二刷就能看得相對明白了，比《太》的五刷六刷來說對觀眾很友好了。
我覺得姜文這樣的導演值得大家寵愛多一些，也寬容一些。他是中國當代導演中難得的既有充沛的思想與情感，又有匹配思想和情感的才華和能力的作者導演。我是希望能看到他下一部片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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