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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亮:《紅樓夢》前五回漫說

曹雪芹在前五回虛虛實實地用「木石姻緣」、「太虛幻境」等達到了本體象徵水平的「故事」,建立起一個駕馭全書的框架:「冊子」上的人起腳於青埂(「情根」)峰,結案在太虛境。她們生於情而死於情。情雖亦吃人,但死得好看。而那些「鬚眉濁物」則是兩腿無毛的動物,活得不好看。這當然也提示著從實處入「紅樓」,從虛處見「石頭」的門徑。

故事是為人的生存而設立的「形象」,我們也必須「心心相印」地來領會。儘管我們不可能與曹雪芹質量對等,我們的領會完全可能是誤讀;儘管疊印在《紅樓》故事上的諸多解釋只不過是解釋者的心理圖像而已。但解讀本身畢竟是在傳播、是在用我們的心像來再版那「故事」了。而且《紅樓》如日月,關於太陽、月亮的照片無論好壞,何傷日月?

一、石頭緣起

(一)石頭問難

是被選上去補天好,還是充當了這樣一部大書的文本(《石頭記》)好?

他當時日夜慚愧哭嚎、痛不欲生,眼看朋輩上天去,自嘆落伍零餘,不能追陪先進,自然是期望得入主流文化之正用、大用。然而,「天」在哪裡?「天」為何物?至少,天尚須補便證明天非先天圓滿自足,天與一樣均有個「後起緣」。

天與人合一,倒不該人無條件地貼近那個天,而應該來個「梅香拜把子」式的切磋,至少該動問一聲:「我為什麼非要去補你不可呢?」《水滸傳》已寫了「替天行道」乃是給死人輸血――大無謂。補天是愚蠢的,「問天」才是大文明呢。《淮南子》早就說過:「知大己而小天下,則幾於道矣。」

石兄因「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顯然是「經世致用」這一傳統定勢在作怪。自感「靈性己通」,其實蒙昧得很,如果他一直堅持這個取向,則入了那「三萬六千五百」塊「頑石」的隊伍,如果他真被派上了用場,就是不折不扣的萬壽無疆的頑石了。被甩出來,成了「零餘者」,反而能冷眼看世界,覺出了那些鉚在天上的石頭「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了。

所以,「玉兄」在紅塵歷練,堅決不走仕途經濟之道。

但當個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或空空道人,或乾脆就當那粗礪的石頭,不也省了閑愁萬種、悲劇纏身?這也是庸人見識,貌似徹底,實則是浮泛語。文化神學家朋霍費爾說:「我們不知不覺地陷入了輕視人性的態度之中,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危險。」「它會使我們與人類同伴的關係變得十分乾癟。」「令上帝也不輕視人性,而是為人的緣故而降世為人。」

當石頭是容易而無謂的,當皮膚濫淫之輩則只是快樂的豬而已。惟有寶玉是真正人性的,――活著,難;活出人性水平來,更難;活在人性之中,尤其難。越是艱難,越生動,玉兄為中國人的人性建設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他在中國男權道德、權力話語體系中辟出一條「非男」的心路與話語,當獲大文明的大建設者勳章。難怪民國有人要呼籲選寶玉這樣的真民主、真平等、真自由的人當大總統!

(二)「我這一段故事」

石頭自言:「……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卧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子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

這毫無疑問是篇「美學啟示錄」

第一,追求迎合世人的閱讀期待必成「通共熟套之舊稿」。所以不要他們「稱奇道妙」「喜悅檢讀」。就像韓愈自言:人都說他文章好,他反而恐慌,疑懼自己墮入了庸人水平;等沒人讀懂、沒人說好了,他反而踏實了。儘管韓愈與曹雪芹並不是一條線上的人,但都認為「媚俗」是作文的死敵。

第二.然而「我」卻「只願」諸色人等「把此一玩」。這可以叫作「遊戲救贖法」――與希伯來傳統的懺悔、苦行救贖法大異其趣――這因為中國文化是美學的而非宗教的,曹雪芹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但卻不屈從這個現實。

第三.他有「令人換新眼目」的功利心(無貶意)。吳敬梓寫《儒林外史》為了刷新道德,曹雪芹為了刷新人們的感覺,尤其是兩性之間的感覺。

感覺的更新才是人性水平的真正更新,其副產品則是審美感覺的更新。

洵棲堂手陶/姜志平

二、木石姻緣

(一)意淫:兒女真情

寶黛愛情是純粹的「故事」,是一個中國歷史、中國文化之「反作用造型」的故事,不但與聖經賢傳的「道統」、專制施虐的「政統」截然相反,而且也與以往的愛情故事迥然不同。無論是「韓憑夫婦」「孔雀東南飛」,還是《西廂記》、《牡丹亭》、《浮生六記》,都不足以與寶黛愛情同日而語。個中道理絕非前些時已成定論的「叛逆愛情說」所說的背叛了貴族階級之類,意識形態研究法總覺得不從政治上定位就偏離了這對愛神的生命線。其實,倒正因為是貴族,而且有深厚的性靈文化為底子,他們才有了那種既非「桑間濮上」、亦非偷期密約的新風貌。

要寫出這種新風貌正是作者的創作目的、基本原則,開篇就作了聲明的:「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民,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第一回)作者要表現的正是這個「兒女之真情」――留給我們的問題是:這「兒女之真情」到底是什麼?

區別兒女之真情與風月之情的界限不僅在於心理學上說的感情的深與淺,更在於文化品格上是給予還是佔有。還淚故事之所以可用石破天驚來形容,就因為它在「歷史系統」是空前的,它只屬於神話系統,而且還不是「斑竹一枝千滴淚」那種婦德的眼淚,而是純情至性的淚――這話空洞得抽風,其大致含義又只能用《紅樓夢》發明的專有名詞來表達――「意淫」

而準確注釋意淫的則只有玉兄一生之「體貼功夫」。這又變成概念循環了,沒有辦法,因為《紅樓夢》與我們的經驗話語體系有著實質性的差異。二知道人說:「警幻仙姑謂寶玉為意淫,索解人不易也。……若必待肌膚之親,始入佳境,正嫌其俗道耳。」「寶玉無夜郞自大之習,所以有憐香惜玉之溫存。」夜郞自大之習性不是男權社會中男人們的通性?是否可以這樣說:寶玉意淫的特徵就是一改男性自我中心侵漁女色的文化習性!與黛玉僅是「情情」,而且真情相逢反而不主淫!寶二哥與林妹妹為天壤間抹出了一個「至情戒淫」的境界。這是與還處在皮膚濫淫檔次的人們無法說清楚、他們至死也不會明白、也不能體悟到的一種境界。

脂硯齋說得好:「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里無『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

然而這種意淫真情還不是善男信女對上帝或佛祖的聖愛,而是寶玉「刻刻求黛玉知其痴情」,黛玉也向寶玉聲明「我為我的心」。這種極力追尋理解與表達的沒有什麼不近人情的形而上外殼的有血有肉的情意,這叫什麼?叫「聖愛凡心」?

馮友蘭先生曾說過:「無極而太極」的這個「而」便是被中國人推為至高之「道」的精義之所在。那麼是否可以仿辭:寶黛體現出的兒女之真情便是「有情而無情」、「無情而有情」的那個「而」字。曹雪芹無以名,勉強名之曰:「木石姻緣」――「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⑥就「實事」而言是鏡花水月;就「求是」而言那「淚珠兒」卻又能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二)絳珠之淚

戚序本第三回保存著這樣一條脂批:

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關鍵是這個「萬苦不怨」

黛玉整天「拋珠滾玉」地流淚,無法用世俗經驗來解釋,當然「先驗」的還甘露水的說法也只是作者的解釋――這種神話式的說法,有什麼實際解釋力呢?

首先,絳珠草胎木質,與肉胎人質不是一類,經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換人形,修成女體後,也是個遊魂:「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情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本質上與不得補天的頑石同是多餘淪落者。

這寓示著二人不是中國文化的「土著」,是結構外的異類。這使我們聯想起蒲松齡對現實世界絕望而寄情於「青林黑寒」的審美指向。這也是我說寶黛愛情是「故事」而非寫實的原因之一。

其次,若說黛玉是痛苦的蘇格拉底有點不倫不類,但她流的淚卻是哲學性的淚、文化性的淚,絕不是一般的思春淚、懷人淚。

劉鶚在《老殘遊記自敘》中用「哭」來概括諸名著之緣起與神韻: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不,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情感愈深者,其哭泣愈痛。

我們無須從敘述學常識說起:什麼黛玉之哭是曹雪芹讓她哭之類,什麼敘述者與敘述對象同構了之類,我們只說黛玉之哭與曹雪芹之哭同為文化性的哭,形而上的哭。當然,黛玉之哭只是雪芹之哭的一部分,卻體現著雪芹之哭的一個重要維度――神話般美好的情愫及其必然受挫的內容,姑妄稱之為雪芹的「情教」(與禮教相對,與宗教相孚)這一哭誠比因「身世之感情」、「家國之感情」而哭來得更為深遠難期,更「莫名其妙」、更貌似什麼也不為――她常常兀自眼淚不幹,還設問:「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曹雪芹說這叫「春恨秋悲皆自惹」――不為什麼。

釋讀黛玉之淚的最好「註解」文本當是《葬花吟》,這篇「自作多情」的歌行寫出了這個「花魂」與「污淖」世界的內在的緊張、敵對――沒有具體的得失通滯等原因,而是從生命情調等根本意義上扞格、互不見容。一個想「隨花飛到天盡頭」的花魂面對著「污淖陷渠溝」的現實際遇與「人去梁空巢也傾」的必然命運,怎麼能不「淚暗灑」、「倍傷神」

絳珠之淚正是這種生命意識之淚。只要生命情調不改,就活一天哭一天,也就當然「萬苦不怨」了。這種哭才是那「兒女之真情」的根、源。沒有這種檔次的生命意識,便不會有那種深度的兒女之真情。

洵棲堂手陶/姜志平

三、太虛幻境

(一)「冊子」

《紅樓夢》中的神靈世界是與《西遊記》、《封神演義》等泛政治化的神靈世界截然不同的。《紅樓夢》另起爐灶,建立了太虛幻境這樣一個專門司理情感及女兒命運的超現實機構:「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其具體「衙門」有: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這些都一筆帶過,著意要寫的是「薄命司」。而痴怨啼悲也只是薄命的表現形態而已。

薄命,是冊子上諸女子的總帳;但每個人的加減乘除並不相同;卻又都與男人或直接、或間接地相關:「多情公子空牽念」「誰知公子無緣」。「子系中山狼……一載赴黃粱。」「情既相逢必主淫」。從這個角度寫女子的薄命,不僅是一個控告男權社會的問題,也不是空泛的有命無運的浩嘆,而是在表達著一種哲學高度的失敗觀:人,是失敗。其失敗之狀相情由各不相同,而其失敗一也,而且無論男女。

「公子無緣」「空牽念」,雖是公子的失敗,更是女兒的失著。男權中心的社會現實限定了女兒的活動幅面及其自由空間,連王熙鳳這樣的女曹操也只能在「一從二令三人木(休)」的鏈條上從輝煌走向沒落。

眾女兒以及「多情公子」的失敗都是有過程的,不同的過程體現著不同的意蘊。晴雯與襲人的命運可以啟發我們領會可能性與事實性這個生存的兩極性。事實性主要指「生存的給定物」――出身、遺傳、環境,更主要的是氣質、智力,都是不容主體選擇的。襲人「溫柔和順」,也似乎軟取成功,但到手成空;晴雯「心比天高」,卻最先被打倒。

寶釵和黛玉則體現著理性與非理性這樣的兩極性。寶釵是那個社會的理性之化身,就是常說的她「會做人」;黛玉被譽為「詩魂」也好,貶為神經過敏也好,總之是說她不會做人、不善於抓住機遇、不會盤算,只是使性子自虐並折磨「多情公子」,最終被權威――權力話語的權威(如賈母)斥為非理性的人而不再顧惜。然而寶釵的理性只是經驗主義的合理主義而已,它最終被不斷發展的歷史與不斷增長的人性證明反而是非理性的。

而黛玉之非理性的詩性卻更有人性之真,反而更是理性的。――古代中國的許多事情都是這樣,如禮教在當時是大理性,現在看來反而非理性的東西很多。個性主義、自由戀愛過去都是非禮(《禮記》:「禮者,理也」)之尤者,如今反而是起碼的文明――理性。

「多情公子」賈寶玉則擔荷了人另一種失敗情緒:責任感與無能為力這個兩極性。責任感要求抉擇的敞開,也是因內心的某種感情狀態而敞開。如寶玉要「護法裙釵」,對黛玉、晴雯、襲人多方護持自不待言,即使與他毫無兒女之情的平兒、香菱,他也真誠地體貼之、愛重之,並能為略效小勞(如幫著換個裙子)而幸福不已。

但是,他最後發現自己一點也保護不了她們,自感絕對無可奈何,那一團無用的情意只有一種用處:空牽念、嘆無緣、意難平而已。因此,這位「情不情」的情種最後證悟成佛種。女媧煉他只是個引子,是大觀園把他煉成「零餘者」的。

(二)太虛幻境與大觀園

警幻仙姑為了讓寶玉「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領寶玉登堂入室。寶玉看到壁上懸著這樣的一副對聯: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前一句讚美這「清凈女兒之境」飛塵不到、境界美好,後一句則概括了這女兒國的歸宿――《紅樓夢》的「天」,除了「離恨天」,就是「無可奈何天」。

太虛幻境是天上的大觀園,大觀園則是地上的太虛幻境――「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

從敘事上說,太虛幻境像是大觀園的預演,從哲學上說,太虛幻境卻是大觀園的結局。就探佚學意味而言是暗示了諸女兒命運的結局,就其哲學意味而言,則可概括出薄命、痴情、無可奈何等關鍵詞語。

大觀園本是閨閣樂園、作者關於人性的理想國、烏托邦,然而,它卻陷入泥淖現實的全面包圍之中。清凈女兒國中有魚眼睛般的老婆子(如寶玉的奶媽李嬤嬤),有女兒們之間的爭強賭氣(襲人勸寶玉別為我們得罪人),這些都不打緊,致命的是它是完全依靠著賈府而存在的,讓它出污泥而不染真是自拔頭髮離開地球一般。大文章也就出在這不即不離的坎上。

警幻仙姑便是這種「不即不離」的一個寓言性的體現。她一身三任焉:

(1)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歷幻緣,須在其案前挂號;警幻啟發絳珠仙子「趁此倒可了結灌溉之情」(第一回)。是個「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布散相思」的「神職人員」。

(2)她大罵那些「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之飾非掩丑的假正經話語系統,更憎惡那些「皮膚濫淫之蠢物」,是個男權道德的批判大師兼意淫派理論家。

但是她的意淫理論卻如張天師玩不轉時的騙人語:天機不可泄漏――「意淫」二字,惟心會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活典型即賈寶玉。寶玉日後的行為方式便是意淫的樣板了:賈母表示「看不懂」,懷疑他是女兒錯投胎。這個被王夫人目為「有天沒日頭」的「混世魔王」卻與賈璉、薛蟠輩粗鄙、冷酷的肉慾主義者截然相反,是個溫情主義者――「玉兄一生全是體貼功夫」。不是警幻沒看錯,而是曹雪芹讓警幻當敘述代理人故意點明其「內涵」的。

(3)警幻仙姑還是傳統的代言人。她「受寧榮二公剖腹深囑」,便轉而說警世恆言了:「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這是正統。其教誨寶玉的方法是佛教的「歷幻法」,「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什麼「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等等,都是教導員做思想工作的詞兒。

這三種角色便是寶玉所處的文化空間的三個維度了。寶玉是這三個維度中的存活物,就像他主要廝混於大觀園一樣。

洵棲堂手陶/姜志平

四、如實描寫

(一)士子夢

與警幻曲演紅樓夢相對的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紅樓夢一脈是情案、是理想的烏托之邦的興衰;榮國府一脈是勢案、是現實的是非消長。《石頭記》就是石頭記――追蹤攝跡,如實描寫。十二釵的命運是寫實的,能寫出這種命運感來是因為曹雪芹胸中有個太虛幻境,有個烏托邦的女兒理想國。

一味虛寫,就寫成了《搜神記》、寫成了《聊齋志異》,這無法釋放曹雪芹作自敘傳、懺悔錄的心理驅力、潛能潛勢。如實描寫的信息量能否接近全息,當然還取決於描寫者的胸襟見識、寫作技術。《紅樓夢》是敘事的,而非逞臆的,只是能在敘事中寫出說不盡的意來罷了。

賈寶玉從甄士隱的夢中走來。甄士隱本身的故事不但寫得好,而且寫出了兩種士子的命運,一是甄士(真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第一回),是心性天然的讀書人,是傳統的性靈派文人,所以,他能聽到一僧一道的語言,能聽懂「好了歌」。

而賈雨村則是功名利祿派讀書人,用荀子的話說叫「利祿之士」。他追求「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榮耀,因此與世事沉浮,成了只問利害不問是非的「小人儒」。他那幾分才幹徒增其貪酷、翻臉不認人的魄力而已。他能按葫蘆僧(門子)的指教胡亂判案,不叫圖報甄士隱往日之恩,只求巴結賈政、王子騰,還要尋個不是充發了那門子,真是當官的好材料,他那點「恃才侮上」的才子氣早已在宦海之中陶冶成險刻的小人氣了。

「頑石」如若被派去補天,便成雨村隊伍中人。也就是說曹雪芹若當時弄了個師長、旅長的乾乾,而且一直幹上去,不被翻下來,便沒有了這部《紅樓夢》,充其量使天地之間多一點邊塞詩、或納蘭性德式的「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飲水詞》)這樣的尋夢詞而已。

頑石「歷幻」之後才步甄士隱之後,這也是一種「夢醒之後」的出路:無路可走,就地成仙。

(二)女兒夢

嬌杏(僥倖)與甄英蓮(真應憐)的故事讓人覺得人的命天作定。嬌杏是「命運兩濟」,英蓮是「有命無運」。這是最省事又現成的說法。然而,誰能保嬌杏不隨著雨村走上「鎖枷扛」(《好了歌注》及脂批)的下場?而英蓮後來卻變成了黛玉的徒弟(香菱跟黛玉學詩),證悟了詩學法門,成了在精神上有深度模式的真性情中人。如果說黛玉是詩魂的話,她至少也是個「副詩魂」。她坎坷的身世及深心向詩的「呆」性,給文學這無用之學標了價:超越現實、撫慰心靈。會作詩者自知「蛤蜊之味」,得失之帳就看怎麼個演算法。

(三)閑筆 插筆

關於《紅樓夢》虛實相生的寫法已有宏文累累,梁歸智學兄《空靈與結實的奇觀》算是相當「結實」的一篇。我這裡只就前五回的幾處閑筆、插筆、略筆的妙處稍作評點。

第二回寫賈雨村翻了筋斗後,信步到智通寺,見門旁一副破舊的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甚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結果寺中老僧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仍出來,「沽飲三杯」,碰上了冷子興。

賈雨村走入智通寺對於教林妹妹和遇冷子興都沒有情節上的勾連作用,是閑筆,但也是妙筆。且不說這樣曲曲寫來不禿不直,就是那種逗興而來敗興而去、不了了之之味也夠瞧的了。最妙的還是雨村對「翻過筋斗」的敏感,不但寫出了雨村的心境、個性,而且能讓每個「翻過筋斗」的人讀至此處都砰然心動。而不翻過筋斗者幾稀。魯迅從小康墮入貧困,曹雪芹從豪華世家墮入貧困。「翻」就是舊布景坍了,所以能看清原先看清的人臉和世相。

第三回林妹妹見過大哭的賈母和八面來風的鳳姐後,開始吃茶果。「又見二舅母問他(鳳姐):『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然後又轉到給林妹妹裁衣裳,鳳姐自然說「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她現選料送審也來得及。一心直撲愛情筆墨的少年會膩煩這種無關緊要的瑣碎插筆,中老年人才覺得這才是生活本身。

生活是雜色的,任何重大的歷史事件一還原便是一團瑣碎的細節。僅寫大概還在籠統空泛之屬,寫出絕世精品非得插筆寫這樣貌似「沒用」的細節不可。這需要一種獨特的、超人的感覺。在《紅樓夢》之前,唯有《金瓶梅》有這種不為了後頭寫前頭的心思、能耐,若說《紅樓夢》學了《金瓶梅》什麼就是學了這份耐心、這種感覺。

這兩部奇書是由感覺編織而成的,而《三國》、《封神》之屬則是在「為了什麼」之理念支配下編織的「思維大於形象」的有限之品。由感覺編織而成的充滿「無用」插筆的著作,才有形象大于思維的無限的審美天地。

第四回寫寶釵出場太黯淡了、太儉樸了。夾在薛蟠事中,已夠埋沒得很了,還讓她背上個「為了」――應才人贊善之選,這給人一種直感:這個少女是個「土著」,是現實環境中生長出來的「正常」人。這種省筆是故意的,儘管自然得讓人難以覺察其故意。儘管「冊子」上有她,但她不隸屬於「青埂(情根)峰」系統,沒有神話背景。

所以她也沒有寶黛那種與現實過不去的「毛病」,她很理性,很務實(「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是中國德育為綱教育體制出產的好學生樣板。「隨分從時」出手得分,先比黛玉「大得(了)下人之心」,最後又大得了上人之心。

釵、黛二人在主觀上不存在爭奪寶二奶奶地位的問題,但客觀上家長選拔接班人的標準造成了取捨,將二人推向待「競選」的尷尬地步。賈府雖只是選媳婦,並不是選幹部,但事關家政、家聲、基業永固、後代成龍等千秋大計,故不能不政治標準第一,務求德才(理家之才)兼備。而且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也沒有王夫人、王熙鳳結黨營私、擴大王家嫡系的問題,而是「傳統」這個「活祖宗」在借家長之口發布「決定」。寶、黛這兩個來自異域的異物,雖混跡其中,終是異己分子,他倆得個「懸崖撒手」、「淚盡而逝」的結局是理固宜然之事。

曹雪芹儘管對這個傳統極有看法,任他對寶釵絕無故意貶低之意,減筆寫其出場也不等於瞧不起、要捺她一把。俞平伯的感覺是準確的:雙峰對峙、二水分流,「兼美」、兼美!

《紅樓夢》也許不是「理治之書」,但曹雪芹欣賞寶釵、賈探春這樣的理治之才,不過,曹雪芹絕不因此而決定將薛寶釵配給寶玉。他是主張「情的標準第一」的,選媳婦應該與選幹部分開,一元化總是以犧牲某些東西為代價的。曹雪芹是與玉兄一樣呼籲「護惜」、反對犧牲的人文情種。但是,哪有都能各得其所的美事?

不知「石頭」歷幻之後還會因自己「無材不堪入選,……日夜悲號慚愧」么?

大概不會了。因為它經歷了大觀園的冶煉、經歷了絳珠之淚的洗禮,它若還想補天的話,就會去補「離恨天」、「無可奈何天」的。

他也正是這樣做的,為「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作傳,用紙筆來「追憶逝水年華」,徜徉在「昨日重現」的情感震顫中。這是《石頭記》筆筆關情、處處生意盎然的內在原因,因為寫的是屬於他自己的那一段「日子」,那一段一去不復返的「日子」。這種徜徉性的追憶不為了什麼,所以能成其大。

前五回的故事不過是「楔子」、「引子」、「緒論」,意在用這種「軟著陸」的「領讀」辦法引領我們步入「紅樓迷宮」、「紅樓聖殿」、「紅樓生死場」,去看那些為他人作的嫁衣裳!去看那部「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的悲喜劇。

作者系:現代陽明書院創始人、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孔學儒術》《王陽明傳》《儒林外史與中國士文化》《影視藝術哲學》《水滸智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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