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打下了多少架敵機？」精確計算抗戰空軍的戰果並不容易

本文作者為煩惱的愛，主編為薩沙，如果轉載請務必註明

寫在片頭的話：筆者是研究抗戰空軍戰史的，非常敬重抗戰空軍的英雄們。本文只作學術上的探討，並無任何對抗戰英烈的不敬。由於抗戰空軍的史料極其混亂，再加上筆者水平有限，本文錯誤之處，懇請讀者指正。

空軍是最容易出英雄的軍種之一，抗戰空軍中的王牌飛行員更是讓眾多抗戰史愛好者津津樂道。然而這些飛行員擊落日機的戰果，卻常常引發極大地爭議，比如抗戰空軍第三號王牌到底應該算高又新還是王光復，更是長久以來爭論的話題。

抗戰期間中國空軍對戰績的計算和認定是以「星序獎章制」作為官方確認戰績的依據，該制度採用分數原則。經確認擊落敵機1架可獲頒一星星序獎章，並累進頒發，不確定和共同擊落者則不予頒發。

比如抗戰空軍的頭號王牌柳哲生，在抗戰期間先後單獨擊落9架敵機，共同擊落6架（分享戰果），共殲敵機11又1/3架（官方統計戰果），成為雙料王牌，獲得國民政府頒發的九星星序獎章。二號王牌劉粹剛則單獨擊落7架敵機，獲頒七星星序獎章，總戰績為11架（官方統計戰果）。

然而在抗戰期間有很多王牌飛行員擊落日機的戰績卻倍受爭議。被外國史學家和軍迷認為抗戰期間空軍頭號王牌的第五大隊飛行員袁葆康，其空中戰績在國外被普遍認定為8架，而在航空委員會的官方統計中，其戰績卻僅為5架。

袁葆康的好友，著名的紅色資本家榮毅仁曾回憶：「他在江陰上空第一個打下三架日本飛機，可不知怎麼他一個人的功勞後來竟變成十幾個人的功勞，真是貪天之功、佔為己有。」榮毅仁的回憶證明了，抗戰初期空軍對擊落敵機戰果的統計是比較混亂的。

抗戰空軍英雄,第四大隊飛行員龔業悌在他那本著名的《抗戰飛行日記》中也曾有過類似記載：「1938年6月10日。在大隊的戰績上發現去年在廣德擊落的敵機一架，算我的積分不是1分，而是0.5分，原因是二十二隊敖XX同日也報擊落一架敵機於廣德，報統計人員不察實情，便把廣德戰績兩人均分了，實際上當日廣德只發現敵機一架，由我擊落的，這充分說明那個數據是誤報的。我攻擊該敵機時，敖XX並不在場，即算合擊也不合適。」這是筆者首次在公開出版的文獻中見到當事人披露誤報戰果的言論。根據查閱相關戰報，在1937年8月19日的廣德上空，龔業悌確實單獨擊落了一架日機，有墜落飛機遺骸為證，目擊者為分隊長王遠波和金安一。

龔業悌

那麼敖XX是誰呢？公開出版的《抗戰飛行日記》中，因為種種原因並未提及他的名字，但筆者分析龔業悌在他的原版日記中一定是寫出了這個名字的。然而筆者卻並未在日記中發現龔業悌去找過這位敖XX理論謊報戰績的事。這又是為什麼呢？筆者抱著極大地好奇心查閱了相關資料，發現從1937年8月14日空軍開戰之初到1937年8月19日期間，空軍第四大隊全部三個中隊中僅有一位敖姓飛行員，他便是第四大隊二十三隊飛行員敖居賢。雖然敖居賢是二十三隊飛行員，與日記中記述的二十二隊敖XX在隊列上不一致，但介於在此期間，整個第四大隊只有這麼一位敖姓飛行員，所以可以認定敖居賢便是日記中的敖XX。

姓名確認下來後，筆者才赫然發現，龔業悌早就在日記中道出了他未去找對方理論的原因。他在1938年1月4日的日記中記載到：「很傷心的消息是我們同學敖居賢十二月四日溧水空戰陣亡；塗長安一月四日飛過湖南衡陽鐵橋時被我高射炮誤擊墜落。」原來當龔業悌在1938年6月發現此事時，敖居賢早在半年前便以身殉國了。

那麼又是誰擊落了敖居賢的？發生在1937年12月4日江蘇溧水上空的空戰規模並不大，屬南京空中保衛戰的一部分，公開出版的抗戰空軍戰史書籍中均未詳細記載，最終筆者在陳應明老先生撰寫的《擊落「四大天王」之潮田良平》一文中找到了答案，文中寫道：「這時，羅英德中尉從後面趕到了，他一看就是自己在去年12月10日（應為4日）溧水空戰中交過手的同樣塗裝日機，當時羅英德的戰友敖居賢被該機擊落殉國，所以羅英德對這架日機恨之入骨，他知道這一定是敵方隊長一級指揮官的座機。」

答案很明確，敖居賢正是被日軍「四大天王」之一，有著「東方紅武士」之稱的潮田良平所擊落。而羅英德在1938年1月7日的這場戰鬥中，從背後奇襲潮田良平，以弱勝強，最終將其擊斃，告慰了敖居賢的在天之靈。

抗戰初期像這樣不要求其他輔佐證明，僅憑飛行員自己上報戰果，並統計在官方記錄中的事例不在少數，甚至部分聲名赫赫的王牌飛行員貌似也有過誇大戰果的事例。筆者曾經寫過抗戰王牌飛行員周志開在1943年6月6日的梁山空戰中，以1敵8，單機擊落3架日機的事迹，當時的官方戰報中是這樣記載的：「此戰，周志開以寡敵眾，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擊落3架敵機，創造了我空軍單機在一次戰鬥中擊落敵機的最高紀錄，打出了「空中趙子龍」的威風。」

周志開的這3架擊落日機戰果，有墜落飛機遺骸，有現場眾多目擊者，同時還有日方戰損記錄為證，其戰績的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那麼同樣是官方統計的戰果，早在1937年8月15日，空軍「四大天王」之一的樂以琴，便已在錢塘江附近擊落了4架日軍輕轟炸機，按照此種說法，樂以琴的這次戰績才應是我空軍單機在一次戰鬥中擊落敵機的最高紀錄。但為什麼空軍官方從未這樣宣傳過呢？

樂以琴是國內公認的王牌飛行員，也是抗戰期間中日雙方陣營的首位王牌飛行員。根據空軍總部1940年出版的《空軍抗日戰史》第一輯記載：「1937年8月15日，樂以琴在錢塘江口附近擊落4架日軍輕轟炸機。同月（8月）21日，他奉命飛滬轟炸航空母艦，再於滬西上空擊落驅逐機1架。」

根據這樣的記錄，樂以琴短短7天時間便成為了王牌飛行員，比同樣擊落5架戰機的劉粹剛還要早2天，他也因此成為了抗戰期間中日雙方陣營的首位王牌飛行員。但是1937年8月15日，樂以琴在錢塘江口附近擊落4架日軍輕轟炸機的戰績卻一直倍受爭議。對於樂以琴的這個戰績，國外史學界普遍不予認可，在國外史料所撰寫的中國空軍抗戰期間王牌飛行員中，樂以琴甚至未能入列。《飛翔在中國的天空，1910-1950》一書中，曾經這樣記載：「參加這次慶祝的外國新聞從業人員，有機會訪問了樂以琴上尉，一位四川籍的二十三歲軍官，他曾經被九架日本轟炸機所困，但是奮勇殺出重圍，並聲稱擊落其中的四架日本轟炸機，唯在他所屬的中隊里，對這場空戰的勝利，並無任何目擊者。」而日本空戰史專家中山雅洋在《中國的天空》一書中，因找不到對應的日機資料，而對樂以琴擊落四架日本轟炸機的戰績，認為是吹牛、說大話。台灣抗戰空軍史專家博鏡暉在《中國的空軍》雜誌上刊載的《中國空軍第一位空戰王牌》一文中也曾有過質疑，他寫道：「只是奇怪的是，在《空軍抗日戰史》中卻記載在9月21日，樂以琴駕四大隊一號機追敵至鎮江以西，擊落敵轟炸機一架。這看起來應該是第6架的戰果，但樂以琴只獲頒五星星序獎章，所以他的戰績也並非全然沒有疑問。」

台灣空戰史學者、航空醫學博士何邦立先生曾就此事專門請教過曾參與過那次戰鬥的，與樂以琴同為二十二隊戰友的張光明將軍。張光明回憶那次戰鬥道：「…再接近時，已認定為機群。辨認為大型雙翼四架機群…我由前側方進入攻擊，用12.7mm大口徑槍發射十餘發子彈，該機立即著火下墜…在轉彎時，見另一架敵機著火下墜。攻擊之友機脫離在我同一方向空域，接近時，見機身編號為2204，乃分隊長鄭少愚。我尚在進入第二次攻擊位置前，見另兩架敵機，片刻先後為我另三友機分別擊落，均著火墜落於錢塘江中…」

張光明

按照張光明將軍的回憶，總共4架敵機中，他和鄭少愚分別擊落一架，樂以琴則與其他兩位戰友合力擊落另兩架日機，也就是說樂以琴至多只能擊落兩架，而非四架。張將軍還特意說他和鄭少愚分別的戰果有官方戰歷和戰功登記錄可以相互佐證。張將軍認為，樂以琴豪爽勇敢，有個性，好抬杠，言語常有誇大，是典型的川哥特性。

接著，他又笑著對何邦立說：「你是航空醫官，應該最了解飛行人員的身心狀況，有人外向豪放，有人內心收斂，我的兩位分隊長樂以琴、鄭少愚分屬不同的典型。尤記當日返場，樂以琴興沖沖的宣稱擊落4架敵機，我與鄭少愚相對的會心微笑不語，心中想的大概都一樣，飛機都被你一人打光了。」張繼續說道，平心而論，樂以琴是繼高志航之後最驍勇善戰、敢作敢為的飛行員，足堪表率。

張光明是樂以琴和敖居賢的同學兼戰友，對兩人極為熟悉。他曾回憶1936年某日傳來敵情，值班飛行員正準備登機備戰，但樂以琴堅持拉下已登機的王隂華，要求自己代替值班飛行員登機作戰，王隂華不肯，起了爭執。樂以琴說：「我乃三期，你五期，我可以命令你，我負全責。」幸好這是一次虛假敵情，但由此也可看出樂以琴不怕犧牲、敢於殺敵，其勇猛異於常人。

張光明撰寫的《筧橋英魂》一文中，在介紹敖居賢烈士時，是這樣寫的：「敖居賢烈士，遼寧鳳城縣人，生於1914年10月23日。沉默寡言，誠篤和善，守正負責…」文中「誠篤和善」四個字，足以說明了敖居賢的品性。

那麼是什麼原因讓這些抗戰空軍的勇士們不惜做出誇大甚至謊報戰果的行為呢？筆者認為還是要站在當時特殊的歷史背景中去看待問題。抗戰初期毫無外援的中國空軍，獨自面對強大的日本航空兵部隊，所有的空軍飛行員都憋著一股勁，想要打出氣勢，打出聲望，用以激勵全國的抗日民眾。

空軍的抗日熱情在當時是極其高昂的，張光明回憶說：「當時飛行員心理，如果被人說飛行技術不好、不勇敢、怕危險、怕死，等於受了奇恥大辱，甚而痛不欲生，這是當時在空軍中，廣泛潛存的意識。」可以說，當時空軍中的每一位飛行員都想擊落一架日機來證明自己的抗日精神，他們不怕苦、不怕死，只願我死則國生。而這應該就是最終的原因。

抗戰初期戰果的統計混亂與空軍官方缺乏嚴格的統計方法和制度有關，同時也與國民政府默認誇大戰果，用以激勵全國民眾的抗日熱情也有很大關係。抗戰中後期，空軍官方嚴格了戰果統計方式，從而杜絕了謊報誇大戰果的行為，但由於空軍戰機始終未有裝備照相槍等設備，以及在對飛機遺骸實地鑒證方面做的不夠嚴謹，使得很多飛行員的實際擊落戰績因缺乏目擊者或其他對照條件，而未能得到承認，這也是抗戰空軍的戰果統計在當前引起如此大爭議的原因。

然而不管如何，他們始終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英雄和脊樑。我們為曾有過這樣的民族英雄，而感到自豪。

為五千年祖國英勇犧牲，功名不朽；

有四百兆同胞艱辛奮鬥，終取勝利！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