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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格達來老人的駱駝在哭泣

朝格達來老人的駱駝在哭泣

李娜 總第180期

七月的草原上,所有生靈都顯得懨懨的,太陽火球兒一樣炙烤著大地。視野是開闊的,近處沒有樹,哪怕一人高的也沒有,遠處沒有山,那種能夠微微遮住視線的小土丘也沒有,因此人站在太陽下無所遁形,架在火上烤一樣難耐。沒有陰影的天空藍得如同一塊銅鏡,明晃晃地反射著草原上的一切景物。

前幾天這裡剛剛降了一場小雨,堪堪救活了即將枯死的野草,一場雨也解不了一整個夏天的暑熱,因此草還是死了大半,剩下些生命力頑強的,正在試著冒出青黃不明的頭來,奈何還未伸展了腰身就被毒辣的太陽扼殺在了搖籃里,整個草原死氣沉沉。空氣是乾燥的,帶著一股子嗆人的風沙味,在嗓子里轉了幾個圈都難以下咽。眼底嘴角分泌出來的那點濕潤,沒停留一秒就被明晃晃地太陽蒸發了,在這裡,哭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在鋪天蓋地的熱浪里艱難跋涉著,鞋子陷進鬆軟乾燥的沙地里,砂礫馬上擠著鑽進鞋與腳的縫隙里,硌得生疼。廣袤的草原上,只見黃沙,不見良草,醉馬草卻生長得極其茂盛,大有佔領草原、登堂入室的氣勢,我小心地繞開它,但心中的憤慨之情又讓我忍不住抓住一把醉馬草連根拔起,看它懨懨地躺在沙地里才復又前行。

極度缺水的情況下,五內火一樣燒起來,燒得我視野模糊,辨不清住在草原深處的遠親朝格達來家的方向。

近了,又近了一點。刺眼的陽光下,朝格達來老人的房子逐漸出現在眼前。房子是政府新蓋的,磚的顏色艷麗新鮮,羊圈也是新蓋的,壁壘一樣堅挺整齊。正是早晨八九點鐘的樣子,此刻原上正刮著一股不大不小的風,照往常,牲畜們應該早就大規模撒放在草原上進行覓食了,但是朝格達來老人家的羊圈裡卻卧著一大片羊,幾峰骨瘦如柴的駱駝一動不動地趴在羊圈外,半闔著眼睛,發不出一點聲音。

心揪在了一處,像堵著一塊巨石一樣沉甸甸的,喉嚨發緊,灼熱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從嗓子里升騰而起,熏得我眼睛發酸。遍尋不見朝格達來老人,終於在一處小山坡下找到了他。這個今年只有60歲的老牧民,短短半年多內老了十幾歲,頭髮白了,鬍子上沾滿了黃土,凝結成了一塊,嘴唇裂開了皮,溝溝壑壑里滿是風沙。一身藏藍色的衣服上沁出了白色的汗漬,風打在上面能夠發出「梆梆梆」的聲音,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一身夜晚脫下後能夠站在床邊的「戰袍」,它陪著朝格達來老人,度過了200多個不成眠的日日夜夜。

朝格達來老人摟著一峰瘦成了骨架的駱駝小聲哭泣著。那駱駝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一陣風就能擊垮它努力昂起的頭,駱駝卧在地上,頭靠在老人的肩膀上,眼睛裡漸漸失去了水一樣的光彩,它急速地喘著氣,喉嚨咕嚕咕嚕地動著,似乎是在品嘗一把並不存在的牧草。蒼蠅們前仆後繼,不斷落在駱駝帶血的屁股上,吸血鬼一樣汲取它最後的生命力,尾巴被壓在身體下,再也揮不起來了。老人極力揮舞胳膊,趕走一批,另一批就又落了下來,嗡嗡嗡的聲音不絕於耳,從我這裡看去,蒼蠅竟然成了黑壓壓一片,腿挨著腿,翅搭著翅,迫不及待地為壓死駱駝添最後一根稻草。

駱駝的頭垂了下去,肚皮上微微的起伏也停止了,它的重量全都倚靠在老人身上,壓得老人的腰背更加佝僂了,一人一駝,一高一矮,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刺得人心生疼。一陣風吹過,揚起了大片風沙,我的眼睛被迷住了,眼淚洶湧地流了下來。老人抹著眼淚,把駱駝輕輕地放在沙地上,佝僂著腰背慢慢回來了。老人看見站在山坡上的我,匆匆忙忙擦乾眼淚,彎著腰迎上來握住我的手:「閨女啊,我……」他只說了這一句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那雙乾枯的手青筋凸起,遒勁有力,像捏在我的心臟上一樣。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哽咽著陪著流淚。老人的腳趾從綠色的膠鞋裡露了出來,像幾隻失巢的燕子一樣茫然無措,我並不覺得尷尬,只覺得心痛,為牲靈犧牲奉獻了一輩子的老人,在這個格外乾旱的年成里失去了方向,恨不得把身上的筋骨血肉都抽出來餵給牲靈,但是也擋不住牲靈接連死去的步伐。他站在我面前,向我介紹今年牲靈的情況,身體微微顫抖,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包裹著一團渾濁的淚,流不出來也吞不回去,喉嚨里發出久經乾涸的「咯咯」聲,嘆息著,哀痛的,陳述這一年的遭遇。

這一年,草原上的牧民遇到了十幾年一遇的大旱,下了幾場大雨,都只惠及城鎮,遠離城市的牧區卻沒見到一滴雨,草場水位下降,水井乾涸,水源枯竭。漫漫黃沙里,幾乎寸草不生,即使有青草冒尖,也很快被飢餓的羊群駝群馬群啃食得乾乾淨淨。此時,毒草醉馬草卻在瘋長,佔領了一方土地。它混在牧草中不易被察覺,許多馬屬牲畜都因誤食它而致疾甚至死亡,這些可憐的牲靈口吐白沫、四肢僵硬、步態蹣跚、體溫升高,形同醉酒。面對這樣的情況,辛苦照料它們的牧主人束手無策,只能抹著淚眼睜睜地看著牲靈們死去。

老人說,附近的幾個水井都枯了,他每天要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取水,但杯水車薪,遠遠不能滿足一百隻羊和三十峰駱駝的用量。牲畜們喝不上水也沒有草吃,開始大面積掉膘,然後生病,最後餓死渴死,到處都是森森的白骨。牲畜們凄厲的叫著,可是朝格達來老人束手無策,他在羊圈裡轉了數圈,摸摸這隻,扶一扶那隻,最後也只能無奈地嘆息。

一隻瘦弱的母羊卧在羊圈裡虛弱地叫著,皮毛附在骨架上,能夠清晰地看到骨骼的形狀,它剛剛出生的孩子還不會走路,在一邊跌跌撞撞地嘗試著站起來,它半跪著挪向媽媽,試圖找到奶頭吸食奶水,幾番努力下,媽媽乾癟的乳房裡什麼都沒有分泌出來,它不相信,又狠狠吸了幾口,依然什麼都沒有。小羊羔跪在羊圈裡,輕聲細語地「咩咩」叫起來,聲音逐漸微弱。老人抱著小羊羔,頭低得很低。

在草原上長大的孩子,心裡十分明白牲畜對於牧民的意義,它們不只是生財糊口的工具,更多的是內心的寄託和希望。整天和這些活蹦亂跳的生命打交道,幾十年如一日堅持下來,相互間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那些留著自己騎的駱駝、馬,年紀大了賣不到好行情的老羊,一年生一胎小羊羔的老母羊,都像家人一樣重要。

小時候在爺爺的羊群上長大,每天都在羊堆里打滾,我給每一隻有特色的羊都取了名字,頭部有黑白花斑的叫「花臉」,頭大的叫「胖頭」,全身墨黑沒有雜色的叫「黑羊」,總也不長膘的叫「二瘦子」……每天羊群歸圈我都要一一清點,確認它們安全回家才能回去睡覺。後來爺爺賣了一批羊,其中就有我取了名字的那幾隻,我蹲在羊圈門口哭了一個下午,心裡又懊惱又生氣,覺得心裡的一塊地方被硬生生剜掉了,朝夕相處的夥伴再也不能見面了,那種心情至今仍歷歷在目。

今年的大旱里,朝格達來老人損失了二十隻羊,三峰駱駝,包括他用來騎行的老駱駝,他的心情比之十幾年前的我更加慘烈悲痛。牧人的富裕是流動的,如果今年接連下大雨,草場豐茂,那麼一年內就可以創造一個百萬富翁,但是如果冬天極寒或者夏天極旱,牲畜病的病,死的死,那麼一夜之間就會失去所有積蓄,等來年翻身再戰。乾旱季節里,牲畜爆發疾病時總是大面積的,加上缺水缺草料,這種情況便雪上加霜,使牧民們一夜之間愁白了頭。

小時候遇上大旱的年成,牧人們都會趕著羊群去牧草長勢稍好的地方同場,這樣可以緩解災情。但今年的情勢不容樂觀,羊群疲憊不堪,根本無法承受長途跋涉,強行同場只會使羊群有去無回,所有人都不敢貿然行動,只能從其他地方調運草料,苦苦支撐著。

老人屋後的札干堆前,卧著幾峰乾瘦的駱駝,它們的身體和褐色的札干融為一體,如果不是間歇性發出輕微的鼾聲,幾乎難以辨別。聽到有人走近,駱駝們微微抬起頭,看向來人的方向,它們的駝峰只剩巴掌大,耷拉在脊背上,如同誰丟棄的口袋,一張臉上瘦得只剩眼睛,裡面流淌著祈求、渴望、不舍,老人哽咽著,替它們驅趕成群的蚊蠅昆蟲,翻開那些搖搖欲墜的毛皮,查看被蛆蟲啃食後的傷口的長勢。所有人心裡都無比清楚,如果再不下雨,這幾峰駱駝也保不住了。

我走的時候,老人正垂著頭坐在屋前的大水槽上嘆氣。往日用來飲水的水槽被太陽曬得滾燙,底部已經積上了一層厚厚的污垢,沒有了水,連沒有生命的東西都顯得懨懨的。我想了想,拿出了準備好的錢,塞到老人手裡,他看著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嘴唇囁嚅著,什麼都說不出來。我只是攥緊了拳頭,拍拍他的手背,一步三回頭地踏上了歸途。

茫茫四野里,太陽依舊毒辣,車子極速前進,穿過水波一樣緩慢流淌的氣流。我靠在椅背上,思忖著老人說的最後一句話:「什麼時候才會下雨呢?會不會一直旱下去?」我無從解答,心頭沉甸甸,恍恍惚,那個聲音一直在迴響:「什麼時候才會下雨呢?什麼時候……」

作者:李娜,文藝青年,神舟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在線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在線網駐站作家,瀚海園讀書會副秘書長,自2017年1月開始寫作,至今在區內外各級報刊、雜誌、公眾號、《今日頭條》、《鳳凰新聞》、《網易新聞》上發表文章百餘篇,最執著的莫過於「且將一支禿筆長相守」。我的公眾號寫故鄉原風景,寫節氣故事,寫身邊風景,寫內心感悟,也寫與風花雪月有關的故事,歡迎你來做客。個人微信:ln2496926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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