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碩的大寫意與「大時代」
作者:上海大學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副教授 湯哲明
近日,故宮博物院正在舉辦「鐵筆生花——故宮博物院藏吳昌碩書畫篆刻特展」。
作為晚清民國時期的藝術巨匠,吳昌碩以「詩、書、畫、印」四絕稱雄藝壇,在中國書畫史、篆刻史上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將大寫意繪畫推向了黃金時代,並對後世諸多畫家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很多人認為這就是中國畫
我小時候,也就是上世紀80年代,說起中國畫,一般人都認為就是在生宣紙上畫的水(彩)墨大寫意。當時在上海乃至全國特別有名的畫家,如劉海粟、朱屺瞻、王個簃等諸老,畫的都是這樣的路子。
上世紀80年代末,北方一位著名理論家提出過20世紀「傳統中國畫四大家」說,這四大家是指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與潘天壽,他們非但畫的都是水(彩)墨大寫意風格,且大多有著師承關係。20世紀在「傳統中國畫」之外,另一派與之旗鼓相當的中西「融合派」,代表人物有人們耳熟能詳的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他們在學習西畫之外,擅長的也是大寫意。很顯然,在這位理論家的心中,中國畫幾乎就等於水(彩)墨大寫意,這其實也是當時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認識。
從事了多年畫史研究後,我逐漸明白,大寫意雖然從古(嚴格說是唐)至今一直存在,但在近代真正成為畫壇主流,至多也不過百餘年時間。換句話說,在中國畫從魏晉成形發展至今的一千五百多年歷史里,大寫意在絕大多數時期內只是小道,或者說是個小分支。它是到了清代中期後才極大地興盛起來,一直興盛到1980年代才暫告一段落,前後共歷二百餘年。然而,就是這一「小道」,在過去不久的20世紀獲得了有史以來最為黃金的發展期,達到了它的歷史巔峰,甚至很多人認為,這就是中國畫。
我們要談論的吳昌碩,正是將大寫意推向黃金期巔峰的最為關鍵的人物。如果沒有吳昌碩的傑出貢獻,雖然大寫意同樣會遇到這個黃金期,但成色一定會大大遜色,這段畫史,也絕不可能譜寫得如此輝煌。
開啟金石大寫意繪畫的新風
大寫意的興起,與清中後期書法中出現的碑學運動是同步的。無論是早一些的金冬心、鄭板橋,還是後來的吳讓之、趙之謙,與書界的包世臣、阮元、康有為一樣,都是碑學革帖學之命這場書法革新運動中,無法繞開的重要坐標。而到了晚清,碑學革命中又出現了新的內涵,即金石學的興起。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除了吳讓之與趙之謙,便推吳昌碩。
吳昌碩史無前例地在大寫意畫中引入了石鼓文筆法,從而令大寫意在兼擅漢隸的吳讓之、趙之謙之外更進一步,非但為大寫意花卉的進一步發展帶來了重要的新資源,極大地豐富了寫意花卉畫的表現,更將大寫意推上了黃金髮展時期的巔峰。
篆書皆秦漢以前書法,多熔鑄銘刻於青銅器包括石碑之上,秦一統為小篆。秦統一前,各國不同的篆法則稱大篆,與小篆統稱金石。吳昌碩精研並擅長石鼓文,屬大篆。這種用筆雄強的先秦大篆由於被刻於十數個石鼓之上而年久風化,線條就顯得特別斑駁蒼茫,有著前所未見的力度,同時也極具虛靈之感。
吳昌碩運用石鼓文厚重而又因年久剝蝕特顯蒼茫虛靈的線條入畫,糅以他學自八大山人的構圖與任伯年的花卉畫技,創成由獨特的學養與個性相與交融的新風,開啟了金石大寫意繪畫的新風,令徐渭、八大山人開創的大寫意實現了鳳凰涅槃式的新生。吳昌碩的獨創,不但溶入了彩墨交融這一源於市場的創新性因素,更與吳讓之、趙之謙前赴後繼,完美地實現了以大寫意作大章法、大構圖,「強其骨」(潘天壽語)的時代課題。
吳昌碩為寫意畫樹立的大構圖、大章法的表現原則,為其後齊白石、潘天壽進一步強化畫面形式感極大地開拓了空間。特別是潘天壽,沿用了這種法則,強化繁簡對比,更進一步大量作尋丈巨幅,為寫意畫大章法的表現作出了重大貢獻。1990年代西方抽象畫在國內流行後,某些偏愛跟風的學者,蹭熱點式地想像潘此舉是藉助了西畫抽象法。事實上,對強調「中西繪畫拉開距離」的潘天壽而言,西畫給他某些靈感不是沒有可能,但至多不過是其強化、確認自身傳統的佐證,吳昌碩開啟的這種簡筆(抽象)法門,才是其新創真正的原則與支點。
沒有上海,就難有輝煌的吳昌碩
吳昌碩的書畫成就,各類評說已然汗牛充棟,無須贅言。這裡要說明的是,吳昌碩獲得成功,在20世紀中國畫壇產生首屈一指的影響,離不開一座在近代新興起來、規模遠邁舊時的商業大都市——上海的滋養。如果沒有上海,料難有如此輝煌絢麗的吳昌碩,或者說,吳昌碩的影響,也難以達到後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吳昌碩從客居的蘇州轉遷上海,是近代許多重要畫家的共同選擇。原因就是上海在進入20世紀後,其獨具的外向性海港的地理優勢,已然取代傳統貿易中心的河港城市蘇州,成為江南第一大都市,進而成為遠東第一大都市,更成為中國文化的中心舞台。
其次,辛亥革命後大批前清耆宿寓居滬上,令文人書畫逐漸在上海開始與純粹市場化的商業繪畫分庭抗禮,也令在西方文化衝擊下,傳統文化界「保存金石文字」的呼聲日益高漲……這些,都助推了由吳昌碩領銜的金石派書畫風尚強勢崛起。正是在這片舞台上,吳昌碩受到了矚目與追捧,並借上海領全國風氣之先的出版、展覽、藝術院校等傳播手段,將自己的所學與獨創推向全國,甚至推向海外。
吳昌碩在上海大獲成功後,影響遍播海內,為數眾多的吳氏門徒更起到了關鍵作用。
在南方,吳氏的兩位門人劉海粟與潘天壽分別先後執掌過兩所教學重鎮,一為民國時期的上海美專,二為建國後的浙江美院(今中國美院)。吳氏子侄與弟子積极參与上海美專等民營藝術院校教學(上海美專在建國後轉為南京藝術學院,吳氏影響猶存),建國後浙江美院的國畫教席,則為潘天壽率一眾吳氏弟子如諸樂三、吳茀之、諸聞韻等執掌……這些都極大地推動了吳氏藝術後來在全國各地的傳播。
我曾做過統計,民國時畢業於上海美專、昌明藝專等吳派色彩濃郁的藝術院校,而在建國後成為各地藝術中流砥柱人物的學生如陳大羽、郭味蕖、於希寧、黑伯龍、馮建吳等,不可勝數,加之他在滬上的傳人、再傳弟子包括私淑傳人如王個簃、來楚生、曹簡樓、曹用平……甚至包括程十發(程妻為王個簃弟子)與方增先(方畫筆墨曾受王個簃親炙),皆極大地推動了吳氏藝術的傳播。
在北方,吳氏的兩位門徒陳師曾與陳半丁對吳氏藝術的推廣起了關鍵作用。後者曾任北京畫院院長。前者雖英年早逝,但卻為北方大師齊白石轉承吳昌碩之餘烈並獲大名,為吳氏繪畫在北京實現鳳凰涅槃式的新生,起到了至為關鍵的扳道岔作用。
建國後,北京、西安、南京、上海、杭州、廣州五地可稱中國畫創作的重鎮,吳氏畫風如前文所析,深植其中四鎮,影響可想而知。
對中西合璧亦影響深遠
分析吳氏繪畫的深遠影響,還可從另一角度著眼。
20世紀的中國繪畫存在傳統型與中西合璧型兩條路線,前文所述皆吳氏在傳統畫壇的影響,這裡要說明的是吳氏畫風其實在中西合璧一途同樣影響深遠。
中西合璧畫風誕生之日,正是吳氏影響如日中天之時,中西合璧所合之「中」,主要便是吳氏的大寫意畫風。不但中西合璧型繪畫代表人物劉海粟與朱屺瞻,本身即吳氏弟子或再傳弟子,甚至包括關良,乃至徐悲鴻、林風眠、吳冠中,雖然未必都在理性上完全認同吳昌碩,但實際上他們都不曾擺脫水(彩)墨大寫意的時代風習。不誇張地說,在大寫意一途,近代幾乎鮮有不受吳昌碩影響者。
在上世紀的中國畫壇,吳昌碩的影響無出其右,這是當年何以有理論家將大寫意幾乎等對於中國畫傳統的原因,也充分證明了在自清中期直至二十世紀末登上巔峰的水(彩)墨大寫意潮流之中,吳昌碩正是湧向潮頭最為高闊的巨浪。而自登頂之日起,他即以傑出的貢獻,始終引領著潮流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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