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崢新電影《我不是葯神》:貧窮才是深入骨髓的癌
《我不是葯神》劇照
文:西島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里說過:貧窮不是罪過。
誰也沒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有人生來富貴,還能把財富一代接一代地傳下去;有人生來貧窮,且一世難以翻身。生而如是,何罪之有?
生來有之的不是罪,而是病。貧窮像某種遺傳性惡疾,會深深刻在人的骨髓里,難以治癒。
當一個人被貧窮逼得走投無路時,他就很難顧及什麼道德、廉恥、法律、情誼,他走的每一步路,做的每一件事,目標都很明確:活下去。
《我不是葯神》一開場,就接連使出窮鬼四連錘,讓男主角程勇結結實實領教了生活的厲害:神油賣不出去、房租交不上來、頂不住前妻爭搶兒子的撫養權、付不起老爸中風的手術費。四管齊下,終於把程勇逼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賣假藥。
程勇怕不?怕得要死。明明知道這裡頭有巨大的利潤可圖,起初還是頂住誘惑,拒絕了。販售假藥在我國是刑事犯罪,有期徒刑五年起,上不封頂,到槍斃為止。
可沒辦法。窮字心中繞,最終還得屈服於生活的壓力,乖乖做起違法的勾當。
呂受益也知道買假藥不對。犯法不說,萬一吃出個什麼毛病,連個說理的地兒都沒有。
可他也沒有辦法,慢粒性白血病纏身,家裡孩子又小,四萬塊一瓶的葯,一瓶只夠吃一個月,砸鍋賣鐵也吃不起。走投無路,只能苦苦哀求程勇,請他從印度帶仿製的抗癌藥回來,為自己治病。
兩個窮鬼就這麼相遇了,於是有了之後一連串的故事。
電影中的抗癌藥叫格列寧,是專門針對慢粒性白血病開發的藥物。患者需要長期服藥,才能控制病情的發展,否則一旦發病,就只能死路一條。
由於受到嚴格的專利制度保護,且抗癌藥不納入醫保,藥物的價格是天價——四萬一瓶。想想,影片發生的時間地點:2002年的中國,四萬是什麼價格?
提示一下:2002年北京三環的房價不過三四千一平,中國人均GDP也就1500美元左右。
然而在神奇的國度印度,由於專利制度的空子,這種抗癌藥是能合法仿製的,零售價不過兩千塊,批發價更低到了令人髮指的五百。如此高的價差,若說沒人動主意鑽空子,那才真是見了鬼。
當然電影自有藝術成份。真實世界裡,格列寧的售價沒那麼貴,一盒2000美元左右,摺合當時的匯率,人民幣不到兩萬,一月一盒,一年的開銷不到20萬,聽起來似乎很便宜——據說在我國擁有一億用戶的互聯網站點知乎上,網友們的平均年薪已經是一百萬起了。
但國家統計局顯示,2002年我國城鎮居民平均年收入僅為7750元,20萬的零頭都沒有。
格列寧還是天價。
既是天價,這葯有人吃得起么?有,當然有,要知道,格列寧是瑞士的醫藥公司研發的,主戰場是歐美髮達國家。而2002年,美國的人均GDP已經達到了3.8萬美元。
這樣看起來,格列寧似乎又不是那麼貴了。
所以你看,不怪這葯太貴,而怪我們太窮了。不僅是藥販子程勇窮,病人呂受益窮,而是全中國的人都窮。
窮到什麼地步呢?也不是很慘,就是不配活命的地步而已。
我們常說生命是平等的。但後來,金錢誕生了。於是一些人的生命比另一些人更平等了。
窮是會伴隨人一生的病。只要窮過,哪怕後面生活慢慢好起來了,為人處事也會露出一股酸氣。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窮酸」。
四川西部藏區貧困人口眾多。政府也在嘗試扶貧,靠養殖業給窮人「造血」,免費給他們分發家畜,還給啟動資金。但大多窮人,轉頭不是把家畜宰殺吃了,就是把錢捐給了當地的寺院活佛。工作人員十分不解,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只會一臉困惑地發問:這些東西不是給我們的嗎?難道不是我想咋樣就咋樣嗎?
我認識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這輩子都捨不得倒剩菜剩飯。夏天氣溫高,哪怕放冰箱,很多飯菜兩三天以後也變質變味了,她堅決不扔,總是一個人默默吃完。
「哎呀,太浪費了。你哪裡曉得,我們小時候……」
每每勸她,她總是這套說辭,臉上半是凄楚,半是倔強。
因為常吃變質食物。阿姨將近六十歲時,被查出了胃癌。省下的那點錢,還不夠一年的藥品開銷。
貧窮不可怕。可怕的是窮慣了,眼界就那麼窄,只能困在自己過往生活的一點圈子裡打轉。轉來轉去,還是跳不出來。
窮人不是不惜命。生命是寶貴的,窮人富人一樣惜命。在死亡的威脅面前,誰都會奮力一搏。就像影片里那位因為買假藥,被警察抓起來的老太太說的一樣:沒了這些便宜葯,我們明天可能就會死。領導,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這些便宜葯是怎麼來的?
是靠程勇這樣的藥販子,冒著警察抓捕的風險,從印度走私而來的。
那藥販子是濟世救人的活菩薩么?當然不,程勇們也只是為生活所迫,不得不鋌而走險。若有錢,大多人都不願擔這樣的風險。故事發展到中段,因為擔心東窗事發,他也決定把走私產業倒賣給別人,金盆洗手,上岸開紡織廠做實業。
按照馬斯洛需求理論,在實現生理和安全需求後,接下來便是實現尊重和自我實現需求。發家致富後的程勇,偶然發現越來越多的病人因為吃不起葯,漸漸病入膏肓,生命垂危,其中包括昔日的夥伴呂受益,因為病情惡化,不忍拖累老婆孩子自殺身亡。
程勇大受震動,決定收操就業,甚至賠本從印度進口仿製葯,以低價出售給病人,只願多救幾個人。
這樣的情懷固然高尚。但一切的一切,是建立在程勇已脫離貧困,有一定經濟實力的基礎上的。如今的程勇,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四座大山壓頂,被雪片一般的賬單追得團團轉的程勇了,也只有這時,他才能想想如何救人,如何獲得尊重,如何實現自己價值的問題。
和你我一樣,程勇只是個普通人,他首先考慮的是如何賺錢,是如何不進監獄,兩者之後,他才會考慮一些高尚的東西。大多時候還不是主動考慮,而是被環境推著走的。
呂受益自殺,讓他決定重操舊業。小黃毛離世,更讓他打定決心,哪怕失去一切,也要把賣假藥的事業給做下去。
像程勇一樣,大多普通人是善良的——在他們荷包里裝滿鈔票以後。
從這個角度講,影片里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反派。
除了那些趾高氣揚的正版藥專利公司以外。
那些人不是壞。他們就像晉惠帝一樣,面對餓殍遍野,連稀粥都喝不上的百姓,問了一句:何不食肉糜?
本質不惡,只是天真。
他們坐擁金錢地位,高高在上,大談仁義道德、法律規矩,殊不知底層百姓連命都快保不住了,根本沒有精力去理會這些形而上學。
他們說的都對,不過不在同一維度而已。
如今在網路上有一些言論甚囂塵上。片面肯定個人努力,選擇性忽略大環境。買不起房是工作不夠努力,讀不上書是沒有上進心,貧窮不能怪社會,只能怪自己。少數有錢人,帶著一群中產階級,拚命翻著白眼,鄙視那些被踩在底層的窮人,彷彿自己生來天賦異稟,有做人上人的資格一般。
是的。畢竟李小琳也說過,個人能力以外的資本都是零。
王思聰說他不靠爹,全中國人都笑了。
我們不求他們施捨,只求他們善良一些。在自己吃飽喝足以後,想想還有那些多為生活而掙扎沉淪的平民百姓。
影片里的一句台詞說:貧窮才是不治之症,程勇你倒貼錢賣葯,能救幾個人呢?
是的。個人能力終究微不足道。歷史的進程才重要。最後拯救白血病人的,不是程勇,還是國家。從2002年到2018年,國家富了,才有能力降低進口關稅,把救命葯納入醫保。慢粒白血病患者的存活率才從16年前的30%,上升到了85%。
可見,有錢才是硬道理。少數幾個人有錢沒用,最終還得靠大家都富起來,這個社會才會好起來。
絕大多數社會問題的病根,就在於窮一個字罷了。
電影是好電影。劇本過硬,沒有過分的煽情,演員們的演技都在線,值得每一個人掏錢去表示一分聲援。
好電影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但一定能發人深省。
沒有人應該理直氣壯地鄙視窮人。他們不該生來貧窮,他們只是病了。這治病的藥方不易得,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努力,才能把他們從底層的泥沼中拉出來,而不是順勢踹上一腳。
誰家沒個病人呢?你能保證你一輩子不生病嗎?
多少城市中產階級為自己體面的工作、寬敞的住宅、英文流利的子女而自豪,半夜裡卻焦慮得睡不著。怕老、怕病、怕丟工作,怕一夜之間就可能被打回原形。
沒有社會關注,沒有保障兜底,有幾個人能拍著胸脯說,我能一輩子順風順水?
電影令人深省,現實更讓人膽寒。就像那些指責印度仿製葯的專利公司一樣,一些高貴冷艷的影評人和觀眾,在踏入影院之前,已義正嚴辭地指責起《我不是葯神》是《達拉斯買傢俱樂部》的盜版了,全然不顧裡頭的故事主線和情感內核,是全然不同的。
他們和知乎年入百萬的中產精英一樣,隨時隨地都不忘自己的矜持和身份。站在道德高地,不冷么?
只祝願他們的這份「正義」,永遠不要反噬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