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仁波齊的雪和風
從春天一直躁動夏天,正苦於年假無處可去,到拉薩的機票便宜得讓人眼前一亮。加上了到阿里往返的車費也不過五千,好像撿了個大便宜。臨行三天,就這樣拍大腿決定了目的地。
從卡瓦博格開始,就下定決心——馬年一定要去岡仁波齊,而這個念想又那麼強烈,以至於去岡仁波齊的日程根本不想排在8年後。
藏傳佛教的第一神山,傳說中的須彌山,印度教中濕婆的居所 。岡仁波齊總是提供出一萬個去轉山的理由。
感謝現代物流,為了輕裝簡行,京東211了登山杖直郵拉薩。除了衝鋒衣,洗漱包外我實在想不出能帶什麼,便在包里裝了十個蘋果、十根黃瓜。這些蘋果、黃瓜最後也陪著我轉完了岡仁波齊。
在家裡胡吃海塞了兩天,很有些「勸君更啃一雞腿,西出吐蕃無故人」的感覺。瀋陽經停西寧至拉薩的飛機上,你的鄰座可能是小白帽的大叔,也可能是身著赭紅袍的喇嘛。西寧經停後竟上來了半飛機的喇嘛,估計是從塔爾寺到拉薩交流。感覺很羨慕,從沒遇到過整個公司出差交流的情況。但仔細一想,畢竟玄奘不還公費去印度出差么,也沒什麼奇怪的。
從布達拉宮到小昭寺再到大昭寺八角街,每一棟建築都讓人覺得這簡直太西藏了。這裡很幸運地擺脫了中國其他景區步行街的轟炸大魷魚和炸臭豆腐,但沒有免俗的是八角街到處都是售賣來自義烏分辨不出真假的手串、綠松石和蜜蠟。
西藏所有出名的寺廟都建在山上,布達拉宮、哲蚌寺、扎什倫布寺都需要頂著高原反應費力地爬爬台階。可能每個駐藏大臣都人在拉薩、心繫北京,也可能是自治區講政治、念黨恩,如果不看聳立山頂的布達拉宮,站在布宮廣場時你會覺得身處天安門廣場。玉蘭路燈、紀念碑、升旗,安檢...一樣都不能少。
從拉薩到轉山的起點塔欽要走1250公里。出發前特意看了一眼地圖,北京駕車去上海也不過1220公里,而這1250公里因為都在西藏,或者是因為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反而不讓人覺得那麼長。
如果不進入阿里,行程一般止步於日喀則。羊卓雍措雖說驚艷,但與阿里星羅棋布的湖泊相比,只能說地理位置的優勢讓它成為了三大神湖之一。
而日喀則,作為後藏的首府、班禪的駐地,扎什倫布寺在文革中被破壞後便顯得遜色不少。真的是不得不折服於社會主義的鐵拳,被藏人供為神祗的五世至九世班禪的靈塔被砸壞後,紅衛兵將遺骨拋屍荒野,藏人偷偷撿回後,只好重修一座合葬靈塔。只有一世達賴靈塔幸免於難。海外的老喇嘛也真是識時務為俊傑,免去了牢獄之災。看過布宮和哲蚌寺里金身鑲滿寶石浮華豪奢的佛像、壇城和靈塔後也很折服紅衛兵的勇氣,對這麼漂亮精美的藝術品也能下這麼重的狠手。
一路上便是高原湛藍的天,層次分明的雲,雲的影子投在光禿禿的褐色山坡山,晦明變化。順著阿里修得十分平坦的公路望到天際,甚至可以看到遠處灰色的雲和地面連接在了一起,那裡正在下雨。
到塔欽已經是出發第三天的下午五點,正常兩天的行程留給我們的只有二十多個小時,天黑之前必須抵達止熱寺。開始的7公里有些讓人懷疑為了岡仁波齊坐上三天的車是否真的值得。土路上全是揚塵,午後的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由於還穿著壓縮褲,熱得讓我只想念家中冰箱里的西瓜。
轉過一個彎便到了經幡廣場,從這裡開始才能真正看到岡仁波齊。藍天下,經幡是唯一的高飽和色彩,岡仁波齊等邊形的白色山峰感覺近在咫尺。在岡仁波齊周圍平均5000米的高海拔周圍雖然已經到了六月下旬,僅有的草和灌木仍是日料中山葵醬的顏色。
和梅里徒步尼農開始的12公里上坡不同,經幡至止熱寺的一路上坡很少,但過高的海拔還是走得嘴唇發青。山谷邊層層疊疊的沉積岩刻滿了冰川侵蝕的橫紋,稍微高一些的山坡便是寸草不生了。
由於出發太晚,路上除了還在磕長頭的轉山者已經無人同行。和大昭寺、布達拉宮前的朝聖者不同,磕長頭的轉山者都已經變成了灰色調的,身前用來防磨的墊子已經磨成了地面的顏色,腦門上是長期和地面接觸磨出的深灰色繭。他們從藏區各個地方來,用身體丈量著和神的距離。我們覺得他們每天是單調的,但他們一路上經歷的要比很多人一輩子經歷的還多。
在路邊的帳篷里幾個人喝了一暖瓶甜茶,頓時覺得高反帶來的眩暈好了不少。在拉薩還覺得太膩的甜茶到了岡仁波齊好像變得好喝起來了。對於受不了酥油茶=奶茶+鹽,清茶=茶水+鹽的人來說,甜茶是最接近奶茶且能夠緩解高反的飲料了。
在家裡時候,聽別人提及高原反應時覺得是危言聳聽,總認為自己每天都有有氧運動怎麼會有高原反應,結果發現自己是同行里反應最重的一個。呼吸困難早已經習慣,最大的問題是非常明顯的眩暈、手腳發麻。可能是因為缺氧,我竟然有種酒喝多上頭的感覺。
走出帳篷,太陽剛好停在山谷邊的山坡頂,把岡仁波齊陡峭的山岩和覆蓋的雪全都染成了橙色。剛還飄在山峰周圍的雲霧正好散盡,在峭壁上留下斑斑駁駁的影子。
和喜馬拉雅山脈上連綿不絕的珠穆朗瑪、卓奧友和西夏巴馬等40多座波瀾壯闊、連綿不絕的山峰不同,等邊形的岡仁波齊孤獨地聳立在岡底斯山的頂端。
有人說岡仁波齊神奇之處就在於北坡的懸崖上有一個天然形成的萬字元。可能是因為角度問題,總覺得有些牽強,白雪覆蓋的溝壑下只能看到十字。
岡仁波齊的偉大不應在於某個人的牽強附會,幾千萬年來岡底斯山從特提斯海下隆起,或許腳下踩的一粒沙還是幾千萬年前海洋生物的遺骸。又不知是什麼樣的岩漿活動在一片沉積岩里形成了岡仁波齊陡峭的山體。岡底斯、岡仁波齊,他們明明比2億年前的恐龍還年輕,他們和哺乳動物一同出現。但如今,岡仁波齊佇立在面前,山谷里的風吹得經幡呼呼作響,他好像就代表永恆。橙色的雪頂好像觸手可及,而人類卻從未登頂過這座山峰,來這裡的各色教徒都認為只有完全沒有過任何罪惡的人才有資格攀登岡仁波齊。
腦科學認為與記憶和情感有關的大腦顳葉對缺氧極其敏感,很多宗教將缺氧時造成的漂浮離體幻覺和情景式回憶當做靈魂存在的依據。在山腳下,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竟然也產生了「離神很近」的幻覺。
突然就面對著金黃的岡仁波齊突然涕淚橫流,要是問我為什麼,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只能說不知道哪裡來的感動。
日照金山只有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不一會太陽就沉下了山脊,陰影一點點地吞沒了岡仁波齊。溫度一點點地降了下來,白天幹得發燥的熱氣好像一下就褪去了。上了幾個緩坡後溪水突然多了起來,小溪的東邊距離岡仁波齊很近,有幾個可以住下的帳篷和旅館,而小溪的西邊則是止熱寺。這裡九點多才天黑,到止熱寺已經晚上十點多了,事實證明我們花大力氣摸黑走過上坡去止熱寺住下是個錯誤的選擇。看到了止熱寺的床,我簡直沒勇氣躺下。好像從開始經營,床單就從來沒換過。油呲麻花的床單上還留有上個住客留下的食物殘渣。本來筋疲力盡的我下定決心少在這個床上躺一會。
搖搖晃晃地走到外面,冷得讓人直打顫,眼睛稍稍適應黑暗便發現天鵝絨一樣的天空里星星那麼亮,銀河橫在山谷上,把岡仁波齊映成了紫色。根本挑不出哪顆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因為每顆星都那麼亮。
不一會便被凍得哆哆嗦嗦地回了屋,穿著衝鋒衣帶著帽子便躺下了。屋裡太冷,蓋了兩床被、兩個毛毯,蓋上的一瞬間便問道一股牛糞的味道。屋裡沒有任何取暖,整晚都凍得無法入睡,而剛迷迷糊糊的要睡著時又覺得呼吸困難、口鼻發乾,喝了一口凍得冷冰冰的水後便又精神了。
經過了異常難熬的一夜後竟然在凌晨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天蒙蒙亮,頭疼得像是宿醉,暈得天旋地轉,有些懷疑能不能完成剩下的路。原來是高反抑制了胃口,從昨晚就沒吃過飯卻一點都不餓。喝過甜茶後緩解了很多。
本想順著山口往岡仁波齊再走近些,而早晨的岡仁波齊罩著厚厚一層霧,除了山腳的岩石什麼都看不到。沒想到的是這裡是轉山路程里能看到岡仁波齊的最後的地方。
過了止熱寺不遠便是大上坡,氣喘吁吁地轉上了山坡便看不到岡仁波齊了,但還好一路上都還是雪山環繞。在海拔5600的埡口,地上都是藏人隨身帶來的衣物和剪下的頭髮,可能轉山來的一路上他們是不剪頭的。而翻過了埡口便是一路下坡。雖然是六月,這裡的水還都是凍著的。
過了下坡,好不容易到了平路上,才發現這漫長的平路才是噩夢的開始。整個二十公里路基本沒有特別驚艷的風景,如果有,看過了岡仁波齊後也會覺得已經開始視覺疲勞。這二十多公里中只有最後的五公里能看到瑪旁雍錯,湛藍的瑪旁雍錯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岡仁波齊的溪水匯入瑪旁雍錯,形成了中國透明度最高的淡水湖。瑪旁雍錯流出的馬泉河到了下游就成了雅魯藏布江,流入印度就成了布拉馬普特拉河;獅泉河變成了印度河,孔雀河進入了印度則變成了恆河;象泉河則成為了薩特累季河最終注入印度河;或許岡仁波齊和瑪旁雍錯之於印度人,就像長白山之於高麗,有了岡仁波齊和瑪旁雍錯才有印度文明。
在岡仁波齊,因為有來自各地、有著不同信仰的朝聖者,總是會有很多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有一路扶持鼓勵的旅行者,有手拿轉經筒,喊著扎西德勒讓你慢慢走的轉山藏民,還有看到我坐在路邊嘴唇發紫便來分享葡萄乾的印度人(畢竟因藏南的邊境爭端開來的軍車並沒走多久)。
只有親歷,才會理解。站在岡仁波齊前,的確會因為震撼而被感動得想要五體投地。或許磕長頭的轉山者是否也和我們一樣被生活禁足在小世界裡,他們可能每天囿於鍋碗灶台,可能忙於他們的青稞田和牧場。當他們偶爾閑下來時,或許也會和我們一樣不甘於一輩子就這樣匆匆忙忙地被推著向前。
我們總是揶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是呢,連詩和遠方都成為了被嘲笑的對象。他們總是強調沒有眼前的苟且,哪有詩和遠方。
我們嘲笑磕長頭的藏民是愚昧,同時又認為生活要有儀式感。後來我才明白,我們要的儀式感只是別人認可的儀式感。
去歐洲15天10國游的蜜月是儀式感,去克里特島擺拍一張地中海邊喝香檳的照片都是儀式感,為什麼藏民用自己認可的方式追求理想就是愚昧了呢?
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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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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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天都在談現實的時候,就不能再心裡的最隱秘、最柔軟的角落留給自己一些理想主義么。走哪條路、要走多遠其實都應是我們自己去定義的。
西藏從來都不是什麼洗滌心靈的地方,只是在西藏我們更容易感動,更容易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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